河岸的上正好是修羅鎮的最東麵,左依雄峻的大山,背靠浩淼的江水。眼前卻是一個小小的渡口。一排青竹紮成一座涼棚,下麵豎著七條榆木削成的船樁,已經腐敗大半,似乎很久沒有人使用過。過了渡口,再往前行,兩邊山石夾擠,道路越來越窄,一線天上,厚厚的藤蔓披垂而下,將光線遮得嚴嚴實實,隻能摸索著通過,又轉過一道大彎,突然眼前躍出一片銀光,隻見月滿仲天,照出遍地夭紅。


    眼前竟是好大一片碧桃林。


    此處碧桃分為絳紅,品紅,粉色,白色,淺碧五種,沿著一片緩坡徐徐鋪開,一眼望不見盡頭。五色碧桃似乎雜亂無章的種在一起,又似乎遵循了某種莫名的規律,刻意排列著。濃密的桃株向緩坡延伸,連成一片,仿佛無數五色的絲,被仔細的交織在土地上。


    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或許,從空中鳥瞰下去,就能發現這山穀中鋪陳的原來是一幅色彩錯落的神奇畫卷。


    聶隱娘剛剛踏入桃林中,心中卻莫名的一顫。她訝然抬頭望著花葉累累的桃株,心中湧起一陣奇異的感覺——仿佛這幅畫卷竟宛如水中的倒影,隨著她的踏足,輕輕顫動了一下,片刻間又已恢複原貌。


    她望向柳毅,似乎他也覺察出某種危險,正皺起眉頭,仔細的查看著身邊的碧桃。桃株枝繁葉茂,桃根盤結,卻絲毫看不出特殊之處。


    月色更盛,一陣夜風起自桃林深處,滿天桃花瓣妃紅儷白,洋洋灑灑,落了兩人一身。突然,兩人眼前一花,隻見花光月影中,五條黑影颼的從樹根下掠起,十隻森綠的眼睛在夜色中亮起,宛如墳間鬼火,幾次起躍就已不見的蹤跡。


    聶隱娘斥道:“站住!”拔步就要追上去,突然一枚桃枝橫掃過來,她不禁猝然止步,訝然看去,卻是柳毅擋在她麵前。


    隻見柳毅淡淡笑道:“不必緊張,或許是附近人家養的貓。”


    聶隱娘冷笑一聲:“附近沒有人家,而那些也根本不是貓。”她注目著黑暗深處那些蠢蠢欲動的黑影,一字字道:“是狐。”


    柳毅拋開桃枝,淡然搖頭道:“荒山野嶺,有狐也不奇怪。”


    聶隱娘道:“不錯,荒山野嶺,有狐不怪,有大片的桃林也不奇怪。但你可曾見過五色桃花開在一處?而桃根下又恰好棲息著五色的狐狸?”


    柳毅微笑點頭道:“的確少見。”


    聶隱娘道:“據我所知,除了黃狐產自中原,藍狐、赤狐、白狐、玄狐都是難得一見的異種,性情孤傲,絕難與它族相容。何況這幾頭狐狸體形建碩,毛色老成,都應是一方狐族頭領,若無專人馴養,絕不會同時聚在此處。”


    柳毅眼中透出讚許的笑容:“聶姑娘好犀利的眼神,看來我果然沒有選錯。”


    聶隱娘的臉色卻沉了下來:“你在故意試探我?試探我有沒有資格做你的夥伴?”


    柳毅搖了搖頭,望著桃林深處道:“剛到修羅鎮上,我就重金購下了此鎮地圖,知道桃林盡頭應該有一座山神廟。如果這些狐狸是出於人力馴養,我想它們的主人應該就在此廟之中。”


    聶隱娘不再答話,轉身向桃林中走去,柳毅拂了拂落在衣襟上的桃花,也跟在她身後。


    走了幾步,聶隱娘突然停下來,回頭問道:“如果這些狐狸的主人也是傳奇之一,你會殺了他麽?”


    柳毅默然片刻,道:“會。如果他想殺我的話。”


    聶隱娘歎息一聲,不再說什麽,低頭拂開眼前的桃枝,從茂密的桃枝中穿了過去。


    隨著他們的前行,桃林的格局竟似乎有了改變,本來密不透風的樹林中竟顯出一條羊腸小道,彎彎曲曲的伸向前方。


    而就在片刻之前,這裏邊還根本沒有路。


    小路在月光的照耀下顯出磷光一般幽微的色澤,仿佛要把他們帶到某個不可知的地方,而莫名的危險,就在小道的盡頭等待著他們。聶隱娘和柳毅都發覺了這片桃林的異樣,但他們誰也沒有停下,反而沿著小路的指引,一步步走了下去。


    也不知在林中穿行了多久,小路仿佛到了盡頭,前麵是一片濃厚的黑霧,從天幕中直垂而下,將前方的一切掩蓋起來。


    聶隱娘剛要止步,就聽身後傳來一身微響,她心中一動,愕然回頭,身後卻空無一人。隻是那條來時的小路已然不見,隻剩下無窮無盡的桃枝桃葉,在月光下瑟瑟搖動。


    聶隱娘深吸了一口氣,回過頭來,隻見眼前的黑霧竟在緩緩消散,月光滲透而下,照出一片花枝扶搖的光影,一座山石壘成的小廟漸漸從桃林深處凸現出來。


    此廟也不知經曆了多少年月,看上去破敗不堪,搖搖欲墜。廟頂的紅瓦已經變成暗黑色,上麵布滿了鳥跡和雜草。廟門上懸著的一塊薄木匾額,也已傾斜大半,黯淡的金漆題著三個大字“山神廟”。這三個字雖用史籀大篆寫就,書法卻十分粗陋,明顯出自鄉野庸手,然而,讓人驚奇的是,字上不知被誰打了一個巨大的紅叉,掩蓋住了本來的麵目,並在一旁添上了“狐仙廟”三字。


    這樣一來,平庸之極山神廟,就被人強行變成了狐仙廟。這看上去未免有點滑稽,但聶隱娘卻一點也笑不出來。她皺眉望著不遠處的匾額,墨跡未幹,顯出殷紅的血色,仿佛剛剛題上不久。然而,小廟中全無人跡,供桌上也空空如也,並無半點香火供奉。


    朱紅色的神龕上端坐著一尊神像,有真人大小,朦朧的月色下看不清麵貌,隻有一襲白衣,白得耀眼,仿佛是剛剛穿上去的。


    聶隱娘將目光收回,眼前是一塊不大的空地,左麵架著幾根粗大的雲杉木,架子下麵是一口銅鍾。銅鍾足有一人高。鍾鈕上鑄著龍生九子之一——蒲牢的雕像,造像樸質簡陋,也已經殘損大半。支撐銅鍾的雲杉有一根新被折斷,露出白花花的木屑。銅鍾失去支撐,跌落在土地上,綠跡斑駁的邊沿深深陷入泥土中,周圍荒草茂密,將銅鍾邊沿掩埋起來。


    柳毅仔細打量著那口銅鍾,目光漸漸落到銅鍾腳下的泥土上。土色潤濕,幾塊石頭翻起在一旁,仿佛剛剛被挪動過。他眼中神光一動,向銅鍾走去。


    柳毅赤足踩在銅鍾周圍的泥土中,這些泥土鬆軟而且潮濕,仿佛不久前這裏才下過一場雨。他的目光從地麵一一掃過,突然駐足,從銅鍾邊沿處拾起一撮泥土,輕輕捏碎,放在鼻端嗅了嗅。


    黝黑的泥土中摻入了暗紅的色澤,散發出一股熟悉的氣息。


    那分明是血腥之氣。


    柳毅的麵色一沉,輕扣銅鍾道:“裏邊有東西。”


    聶隱娘怔了怔,也伸手在鍾上扣擊了幾下。銅鍾發出幾聲長短不一的輕響,東麵鍾壁的聲音格外沉悶,仿佛那麵鍾壁上真的倚靠著某種東西。她試著向外推了推鍾身,銅鍾卻紋絲不動。


    柳毅道:“讓我來。”


    聶隱娘並不願意柳毅幫手,她搖了搖頭,伸手將那半截雲杉取下,插入銅鍾邊沿的泥土裏,用力往上一撬。銅鍾發出嗡的一聲悶響,向一旁移開一條縫。


    刺鼻的腐敗之氣伴著一團飛動的黑雲迎麵撲來,嗆得人直欲嘔吐。聶隱娘本能的側開臉,手中卻不禁一鬆,銅鍾再次轟然落下。


    那團黑雲在空中停留了片刻,煙霧般散了開去。月光下,聶隱娘愕然發現那竟是一群極小的吸血蚊,她來不及細看,目光緊盯住銅鍾挪開後的土地。


    青碧的泥土已染成暗紅,一截殘破的枯枝被壓在銅鍾的邊沿,似乎已被截斷。枯枝已經變成醬紫色,發出濃濃的腐臭。


    月影朦朧,聶隱娘注視著那段枯枝,臉上漸漸變色——那不是枯枝,而是一個人已然腐爛的手臂!


    柳毅也是一驚,再也顧不得其他,上前一掌將那口銅鍾擊倒。大股濁氣衝天而起,熏得人睜不開眼睛!


    一團人形的血肉失去了鍾壁的依靠,完全癱倒下來。


    這已經算不上一具屍體,它身體的每一處骨肉都被巨力搗碎,看不出一點輪廓。地麵上的血跡已然變為駭人的黑色,更為詭異的是,屍體被毀壞到如此不堪的地步,流血卻並不很多。


    柳毅搖了搖頭,對聶隱娘道:“你認得出他是誰麽?”


    聶隱娘強行平複著自己臉上的驚懼,深吸口氣道:“是裴航。”


    柳毅道:“你怎麽知道?”


    聶隱娘並不答話,從懷中掏出一塊黑色的石頭,小心的懸在屍體上方。她緩緩崔動內力,向那塊石頭貫下,隻聽啪的一聲輕響,一枚五寸長的銀針透體躍出,緊緊粘在了黑石上。


    聶隱娘注視著那枚已變得墨黑的銀針,道:“這枚血影針,是我親手打進他體內的,絕對不會有錯。”她頓了頓又道:“這種粹毒的血影針毒性太大,我極少將它們留在敵人的屍體上,隻是當時紅線來得太快,我還沒來得及收回。”


    柳毅搖頭道:“如你所言,裴航的屍體應該還留在那間閣樓裏,那麽到底是誰,把他搬到這裏來,又毀壞成這個樣子?”


    “我不知道……”聶隱娘搖了搖頭,又皺眉冥思了一會,道:“對方把屍體擺在這裏,分明是想讓我們看到,可他又如何知道我們一定會來到這裏?為什麽非要勞師動眾,把屍體放在銅鍾下?銅鍾、五色狐、山神廟到底有什麽意義?”


    她長歎了一聲,無力的抬起頭,仰望著清空的月色,仿佛想從浩瀚夜空中找到答案。


    十年的獵殺生涯,她也曾布下了一個又一個的圈套,讓對方百思不得其解,最終束手就擒。然而如今,圈套裏的,卻正是她自己。她也同樣隻能無力的仰望青天,找不到一點蛛絲螞跡。


    皓月無語,冷冷的垂照時間,仿佛最高高在上的神靈,悲憫人間的一切痛苦,但從不出手拯救。


    一股微風吹過,她心中莫名的一動,幾乎是本能的回過了頭。


    她的臉色頓時大變。


    被推在一旁的銅鍾鍾鈕上,殘破的蒲牢塑像依舊抓鬣飛揚,然而塑像的脖頸上竟被掛上了一隻人臂長的玉瓶!


    玉瓶造型奇特,瓶身狹長,瓶底橢圓,宛如一枚拉長的水滴,在月光下顯得格外耀眼。


    然而,就在剛才,兩人推開銅鍾的時候,鍾鈕上分明空無一物!


    聶隱娘大驚,不由四下望去。桃林繁茂,重重樹影婆娑,仿佛將一切的秘密都遮掩殆盡。


    柳毅的笑容也已凝固在臉上。敵人竟能如神出鬼沒,將這枚玉瓶掛在鍾鈕上,卻讓近在咫尺的他們卻毫無知覺,這是何等的可怕?如果敵人手中拿的,不是玉瓶,而是一柄長劍,一把巨斧呢?若敵人的目的,不是銅鍾上的蒲牢,而是他們兩人的脖子呢?


    柳毅四顧著空寂的夜色,心中不禁湧起一陣莫名的恐懼與憤怒,恐懼是因為敵人的強大,憤怒卻是因為自己的無能為力。這在他多年的刺客生涯中從未有過。


    或許和其他傳奇成員一樣,柳毅也一直不曾明白,主人為什麽會舍得毀掉這個江湖中最負盛名的殺手組織,舍得將這十二個各懷絕技的刺客垃圾般拋棄掉,但他現在開始明白了,因為在主人眼中,他們就是隨時可以扔棄的垃圾。


    他想起了多年以前,自己還是個懵懂少年時,就已經接受過這種絕殺的訓練。那時,初通武術的孩子們,被無情的扔到荒島、森林、大漠上,也是這樣自相殘殺。就宛如苗疆煉製的蠱術,將一群蟲蛇放到密不透風的罐子裏,互相嘶咬,隻讓一個存活,而後將優勝者飼以心血,讓它成為殺人利器。


    那時,他沒有迷茫,因為他堅信,無論有多少人死去,自己必定會是最後走出絕境的那一個。


    隻是如今……那些被養成的蠱蟲們,被再度聚集到了一起,而這次,主人不再想選出更優秀的蠱蟲,而隻是想看著他們,在自相殘殺中化為一攤血泥。


    柳毅臉上透出一抹苦笑,仰頭凝望著四周被月光照的發蒼的山石,在這樣的絕殺中,他到底能做什麽?他的掙紮,他的經營,他的努力,難道不過隻是給主人的遊戲中增添一些花絮?月影搖曳,他感到自己多年來的信心,就如壘壘危石一般,開始搖搖欲墜。


    這時,一隻手放到他肩上。聶隱娘。


    柳毅回頭,兩人的目光交織在一起。從她的眼神中,他也能看出她的恐懼和迷茫,但連這些都掩飾不住的,是她的心底深處的堅強,以及對同伴的鼓勵。


    那一瞬間,月光下的兩個人宛如被照得透亮,兩人史無前例的靠得如此之近。他伸出手去,他們的手再度握在一起,和上次不同的是,這一次兩人真的失去了其他的倚仗,隻有對方。


    十餘年來,他們也是第一次感到,隻有依靠合作,才能有求生的機會。


    聶隱娘和柳毅漸漸冷靜,一同上前將玉瓶取下。瓶身瑩潔無暇,卻通體渾成,沒有開口。


    沒有開口,當然算不上一個瓶子。


    柳毅皺起眉頭道:“不是瓶子,那這又是什麽呢?”


    聶隱娘也搖了搖頭,寂靜的月色如水,從兩人身上滑過,照的大地如降了一層銀霜。


    聶隱娘突然抬起頭,望著天幕中銀盤一般的明月,一幅微黃的圖卷在她腦海中徐徐展開,她失聲道:“我明白了!”


    柳毅道:“什麽?“


    聶隱娘道:“這不是玉瓶,而是一隻玉杵——搗藥用的玉杵!”她的聲音突然一顫,無比森然寒意從脊背直透上來:“而這口鍾……這口鍾其實正是翻倒了的石臼!”


    柳毅的眸子開始收縮:“你是說,裴航是被人放在銅鍾裏搗碎的?”


    他不禁將目光投向自己手中的玉杵,這隻玉杵如此精巧,怎麽可能搗碎一個人?


    柳毅搖頭道:“不可能,裴航屍體上那些巨大的傷痕,若沒有沉重的凶器,絕難造成!”


    聶隱娘搖了搖頭:“屍體的傷痕是如何造成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定要作出裴航被放入石臼搗碎的樣子。這隻是一個暗示,一個象征。”


    柳毅一怔:“象征著什麽?”


    聶隱娘咬了咬牙,從身上掏出一塊淡黃的人皮來。這正是裴航身上的那枚刺青。


    刺青上正是唐傳奇《雲英傳》中裴航在藍橋相會雲英的場麵,裴航正微笑著接過雲英遞過的一勺瓊漿。畫麵的下腳,一隻白兔正握著玉杵搗藥,石臼卻不小心翻倒,一枚瓊枝正好被壓在石臼下。畫工清淡細致,襯著略黃的皮膚,真仿佛是夾在古卷中的一副插畫,古老而靈動。


    聶隱娘的笑容有些苦澀:“這就是凶手想要告訴我們的。“


    柳毅注視著她,道:“殺死裴航的凶手,是你。”


    聶隱娘搖頭道:“我隻是他的一枚棋子,是他殺人的工具。”她重重的歎息了一聲,聲音越發苦澀:“我想,這隻是第一步。他能讓裴航的屍體和他身體上的刺青吻合,也能同樣的對待我們——這才是這個遊戲的真正樂趣所在。”


    柳毅沉聲道:“你是說一切的殺局,都早已安排妥當,而安排這一切的人,正是主人?”


    聶隱娘無力的點了點頭:“平心而論,主人要殺我們輕而易舉,但是他不想讓我們死得太快。他要的,是躲在暗處看我們自相殘殺,而後再把我們的屍體,擺成他想要的樣子。”


    柳毅默然了片刻,終於點了點頭:“你說的不錯,不過我想,主人的玩具還不止這幾件——這枚玉杵本來不該這麽輕的。”他的手突然一緊,隻聽砰的一聲脆響,玉杵裂為碎片,一個柔軟的東西跌落出來。


    那是一個肮髒的娃娃。


    布做的娃娃。由於被人強行塞進狹長的玉杵裏,顯得有些變形,而它灰噩色的臉上,卻生動逼肖的畫著一個人的頭像。


    聶隱娘一怔,禁不住脫口而出:“王仙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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