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拿出《春水劍譜》,指給他們看。


    沒有人知道他有多在意這件事,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心中懷著多大的恐懼。因為一旦他所頓悟的不是真正的春水劍法,那麽他所有的驕傲,就將灰飛煙滅,沒有立足之地。


    他將一無所有。他將是背負著劍神之名的小醜,他將是剽奪舞陽劍的江湖敗類,他是躺在父親江山上坐享其成的敗家子!


    郭敖的心熾烈地燃燒起來,他一定要找到那本劍譜,他要證明給他們看,他施展的,是真正的春水劍法!是自己悟出的春水劍法!


    同時,一股巨大的恐懼慢慢從他的骨髓中鑽出,咬齧著他:若不是真的呢?他將何在?還有誰會多看他一眼?他不敢再想下去,隻能全力狂奔,不敢興起任何一個念頭。


    銅室山洞的門仍然緊閉著,但卻沒有人看守了。自從九姑死後,這個地方仿佛就變成了死寂世界,再沒有任何人駐足。郭敖顧不得這股難言的壓抑,旋風一般衝進了銅室山洞中。


    他要取出簡春水親筆寫的《春水劍法》,指給他們看,他所學會的、施展的乃是真正的春水劍,絕沒有半分虛假。


    若不是天儀柱已被他砍壞,他還可以拿於長空留下的劍痕做證明,那可是跟他一模一樣的劍痕啊。


    都怪九姑這個死老太婆,居然拿化石水來溶掉我的劍痕!


    郭敖心頭煩亂,各式各樣的念頭層出不窮,越是壓製,便越是紛紛擾擾。他猛衝進去,身子卻突然定住,一股巨大的恐懼宛如雷霆般殛住了他的靈魂,他竟忍不住劇烈顫抖起來!


    石室的正中央是一座巨大的黃銅書桌,仿佛是這座洞府唯一的主宰,卻在正中心盛開著一朵枯黃的金蓮,仿佛是它剛強之外的溫柔。蓮蕊展開,顯露出顫巍巍的蓮房來。那上麵,本應該是華音閣命脈所係的《春水劍法》,但現在,這本曠絕天下的秘笈,卻不見了。


    不見了!


    郭敖眼睛瞪得大大的,急速地撲上去,搜尋著這石室中的一切。


    不見了!的確,搜遍山洞的每一個角落,都看不到《春水劍法》的影子。它就仿佛插翅飛走了一般,從這個世界中消失了。


    隻有一撮灰燼,留在古銅的蓮房上。郭敖搜尋的動作慢慢停止,他的目光無法遏製地盯在這撮灰燼上,一個恐怖的念頭轟響在他的心頭:難道這本秘笈已經焚毀,這灰燼就是它的遺留?


    他忍不住伸指將那灰拈起,想仔細地看一下。哪知他的手指才觸到,灰燼遍坍塌下來,仿佛散開了一片蒼白的雪。郭敖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他無法相信這一切!兩個影子出現在洞府中,一是步劍塵,一是姬雲裳。


    顯然,他們有著出入這禁地的權力。


    步劍塵幾步衝了上來,臉色立即變了。


    他張了幾次嘴,才艱難地吐出幾個字:“秘……秘笈呢?”


    郭敖驚恐地道:“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會這樣!”


    步劍塵沉靜的麵容瞬時被狂怒充滿,猛地跨上一步,厲聲道:“秘笈呢!”


    郭敖心底猛地泛起一陣強烈的反感,一道烈火般的真氣在他血脈中翻騰著,將他的恐懼跟負疚燒得煙消雲滅,他厲聲吼了回去:“不見了!難道你看不見麽?”


    一言才出,步劍塵的臉上立時顯出了無比的驚駭。


    郭敖自然知道《春水劍法》對華音閣來講意味著什麽,事已至此,他索性心一橫,厲聲道:“什麽狗屁的劍譜秘笈,有什麽用?我說過!我已經修成了真正的春水劍法!我就是劍譜,我就是閣主!你們信奉我就可以了!”


    步劍塵看著他,臉上被巨大的失落和內疚充滿,他突然仰天長笑,一字字道:“我真是引狼入室、咎由自取。”


    絲竹之聲驟起,他手中無劍,尖尖的手指被內息鼓動,爆出連綿的劍氣,向郭敖襲來。但見幽暗的鬥室中猛地亮起了萬縷精光,每一縷都由他指尖劃出,向郭敖迫下。隻要被他的指尖劃中一絲,那極度凝聚的勁氣便立即爆開,而其餘的萬縷光芒也會在一瞬間圍攏而上,將對手擊死方休。


    這一招乃是絕殺,不殺死敵人,就殺死自己。


    郭敖雖已狂態畢露,但仍不願跟步劍塵動手,所以隻有後退,但一退,那本就綿密的光絲驟然增多,化作一隻大繭,幾乎將他全身都罩住。郭敖才動了一動,指尖微微一麻,被一縷光絲劃中,立時所有的光絲都仿佛燃燒了一般,驟然鼓動,迸放出明亮的光芒,向他潮湧而至。


    幾乎是本能一般,舞陽劍破空翔舞,一招懷珠滄浪卷出。登時那些光絲上的亮光黯了一黯,郭敖這一招春水劍法出自於長空苦心頓悟的劍心訣,幾乎是天下武學的總元,無堅不破,無堅不摧,劍勢才一動,步劍塵胸前立時微微一涼,跟著霸猛的劍氣抵著他的心房炸開,渲染成一朵鮮濃的血花,將他飛拋了出去。


    劍心訣並非以力勝,而以心勝。


    傷的不是人,而是心。


    步劍塵緩緩從地上爬起,他的心已傷,已死。


    郭敖急忙收劍,但已來不及。


    他跨上一步,想要扶住步劍塵,就聽步劍塵蒼茫一笑,笑聲中滿是艱澀:“好……好!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郭敖叫道:“步叔叔,不是這樣的!”


    步劍塵厲聲道:“不是這樣的,又是怎樣的?你私自酗酒,擊毀了本閣的牌樓,然後焚毀本閣聖冊,罪行滔天,還要怎樣?”


    郭敖張張口,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還要怎樣?難道他能辯解說,斬牌樓是為了李清愁,而春水秘笈的毀卻,也與他沒有關係?


    隱隱地,他猜想到,秘笈毀卻隻怕與那夜崇軒的借閱有極大的關係。無論如何,這本書都是從他手中借出去的,出了意外,便是他的罪責。別人或者不知道,但郭敖心知肚明,這些禍事都是他惹起的,甚至是他主動惹起的!


    他劍擊牌樓時,未始沒想過後果。


    他借出《春水劍法》時,未始沒想過後果。


    那麽,當這些全都變成了惡果時,他又如何推諉呢?


    郭敖咬著牙,忽然跪倒道:“步叔叔,我願意領罰。”


    一直不言不動的姬雲裳突然道:“你知道自己錯了?”


    郭敖剛要回答,體內真氣突然波動,一股悍然的衝動幾乎將他身軀焚卻,讓他想要出劍,想要恣意戰鬥!但殘存的意誌卻告訴他,他不能有任何的舉動。


    他咬牙道:“是。我願盡一切力量補償。”


    姬雲裳看著他,突然淡淡道:“這是春水劍譜。”


    郭敖一怔,卻不明白這話的涵義。


    他抬頭望著姬雲裳,卻從她的眼中讀出了輕蔑。


    ——這是春水劍譜。言下之意,就算你粉身碎骨,也無法補償。


    郭敖心中一陣酸楚,但隨即被心底的烈火化為無邊怒意,他厲聲道:“那你要怎樣?”


    姬雲裳輕輕一揮手,蓮台上那堆灰燼頓時揚起,瞬間已落得無影無蹤。


    她也不看郭敖,隻望著滿空的塵埃,道:“隻有真正領悟了春水劍法的人,才有資格彌補這個損失。”


    郭敖一怔。


    她的話並沒有錯。毀掉的是簡春水的春水劍譜,隻有另一個能寫出如此密典的奇才,才有資格彌補,才能讓華音閣的武學延續。


    姬雲裳將廣袖在身前輕輕引開,露出一朵血色之花:“打敗我,證明你領悟了春水劍法,我就放過你,否則……”


    她的目光陡然一凜,望向郭敖:“否則,你就死。”


    她的話如此篤定,再不給郭敖絲毫辯解的機會。


    郭敖咬了咬牙,嘶吼道:“姬雲裳!別人都怕你,我卻不怕,我今天就要讓你看看春水劍法的真義!”話音未落,舞陽劍一聲龍吟,向姬雲裳惡撲而去!


    恍惚之間,姬雲裳的身形化作一團黑影,懸浮在銅室中,無所在卻又無處不在,而她的眸子卻仿佛是兩點寒星,森然罩住郭敖,似乎上天入地,郭敖都無法逃脫她的拘縛!她的身形才一展動,手中的暗獄曼荼羅花立即爆出八瓣殘蕊,尖銳的嘶嘯聲中,八蓬巨大的劍芒在她身周閃現,仿佛是八隻垂天的死亡羽翼,托著她淩空而來。


    劍氣還未及身,死亡的氣息已然充滿了整個銅室!


    郭敖忽然發現自己的長劍已沒了用處。因為姬雲裳攻來的這一招範圍實在太大,來勢實在太急,隻憑一柄劍,無論如何都擋不住的。


    退?有了對戰步劍塵那一戰的教訓,麵對如此淩厲的一劍,他絕不敢退!


    擋無法擋,退又無法退,該如何辦?


    郭敖猛地左臂用力,那隻巨大的銅桌被他淩空掀了起來,翻滾著向姬雲裳衝去。那銅桌龐大之極,宛如一座小山壓下,劇烈的撞擊聲中,八瓣曼荼羅全都擊在了銅桌上。而同時,郭敖的舞陽劍也刺了出去。


    劍心訣,傷的不是人,而是心。


    脫胎於於長空劍心訣的春水劍法,也有著一樣的威力。舞陽劍才一動,便已化身千億——冰河解凍,這是春水劍法的起手勢。


    紫光,似乎要將整個銅室充滿,但最明亮的一點,卻赫然在姬雲裳的胸前閃現。


    劍光凝成的明月,就靜懸在姬雲裳身前,那光芒清柔之極,仿佛是情人的眸子,但卻能傷透人心。


    郭敖自以為這一劍時機掌握得恰到好處,正是姬雲裳攻勢被銅桌擋住的一瞬間,這一招,他篤定天下已無人能擋!


    姬雲裳黑袍微動,那黑色的身影陡然幻成了兩個,一模一樣的兩個。這幻象是如此真實,幾乎無法分辨。冷輝般的劍光自然也無法分辨,隻見它悄沒聲地沒入到一個幻象之中,立時死亡般的光芒展現,將那幻象裂為塵埃。


    姬雲裳卻毫發未傷,冷笑道:“好劍,好劍法。”


    劍是最強的劍,劍法是最強的劍法,但用使用它們的人卻不是最強的。


    郭敖能聽出她話語中的嘲諷,心更如沸騰般地熾烈起來:“住口,我用的就是最強的、春水劍法!”


    舞陽劍猛地一劃,裂變出冰河解凍的招數來。此招還未老,郭敖踏上一步,劍勢飆轉,又是一招寒鴉戲水擊出,跟著由飲虹霽澗而至懷珠滄浪,他每發出一招,便踏上一步。四重劍氣交疊在一起,宛如卷起了一地的狂風,向姬雲裳猛衝了過去。


    每一劍都是無上的劍法,每一劍都沛不可禦,每一劍都必殺!


    但姬雲裳那冷澈的眼眸卻仿佛穿透了重重劍光,緊緊盯在郭敖臉上。


    她那冷幽的聲音也仿佛從遙遠的九天之上透空而下,她隻說了四個字:


    “冰——河——解——凍”


    此話才出,郭敖麵前陡然失去了姬雲裳的身影!四招威力極大的劍法立時擊空,狠狠撞在了山洞銅壁上,一陣猛烈的撞擊聲傳來,勁氣反激,郭敖眼前一黑,幾乎暈倒。就在此時,暗獄曼荼羅花化為一團璀璨的華光,無聲無息地拍在了他的背上。


    咯嚓一聲,他的右肩胛骨被生生拍碎,身子被這股大力推動,撞出了石洞。


    郭敖勉強抬起頭,他臉上竟是驚愕,姬雲裳那一劍來得太快,他竟完全沒有看清她的出招、收招。唯一明白的是,她使用的,也是春水劍法的第一式——冰河解凍!


    同樣的劍招,春水劍法對春水劍法,冰河解凍對冰河解凍,敗的盡然是他?


    竟然是郭敖,是華音閣主,是於長空的兒子!


    郭敖不可置信的看了看手中的長劍,難道,他的春水劍法真的是抄襲而來,永遠不能屬於自己?


    一種巨大的屈辱感從心底襲來,郭敖發出一聲厲嘯,將舞陽劍挽起一團光幕,將整個身體包裹起來,化為一道奪目的紫光,向姬雲裳撞去。


    這不僅是手中之劍,而是全身之劍,心神之劍。


    這一劍已用盡全力。


    整個銅室都禁不住瑟瑟戰抖,似乎也在為這一劍的威力震顫。


    姬雲裳卻仍掩不住眼中的失望:“還是劍心訣……”


    她的目光突然一冷,手腕微沉,一道暗紅的光芒倏的從暗獄曼荼羅中衝出,將八瓣之花染得血紅,她一字字道:“你,的,劍,法,又,在,哪,裏!”


    每一個字,都宛如春雷一般在銅室中炸響,回聲隆隆不絕。


    每一個字伴著一招“冰河解凍”催發的劍氣,重重的擊打在郭敖身上。


    在這短短的一句話中,姬雲裳一共用了八遍同樣的劍招——同樣的冰河解凍,但這瞬間的八次施展,卻又呈現出完全不同的八種姿態,每一種卻都如名花美人,賞心悅目之極。


    但這美麗卻又是倏起倏滅,難以捉摸,瞬間又已歸於寂寞。


    郭敖連一招都沒有躲開。


    他隻覺八股巨大的力量如山嶽崩崔,連綿不絕,一下下擊上自己的身體,卻絕無抵禦之力!陡地眼前一亮,身上劇痛萬分,耳聽一陣驚呼,勉強抬頭,隻見自己已被擊出了石洞,摔在自己砍斷的牌樓上。


    華音閣的弟子還未散去,臉上都露出驚容。


    郭敖料想姬雲裳有心讓他聲威掃地,特意選擇在眾人麵前殺死他。他不禁泛起一陣苦笑,隻覺周身勁氣都快渙散掉了。失去了內息的壓製,大羅真氣更將他的全身都焚卻,熾熱的灼傷遍布全身,倒將傷口的劇痛掩蓋下去了。他的肩骨雖斷,但仍緊緊握著那柄舞陽劍,仿佛握住最後的救命稻草。


    姬雲裳輕輕搖了搖頭,將目光挪開,似乎不想再看他的慘狀。她沉下衣袖,那朵血色之花又隱沒在如雲的黑衣中了。


    就聽她冷冷道:“將他抓起來。”


    立時一群華音閣的弟子圍上,幾柄劍錚然出鞘,抵住了他的後背。


    姬雲裳道:“損毀本閣聖物,本當立即格殺,念在你父親的份上,暫且隻廢去你的武功。”


    她轉而望向步劍塵:“就由你動手行刑。”


    步劍塵垂手道:“是。”他轉身向郭敖走來,眼中再也沒有任何寬容與期望。步劍塵在郭敖麵前住步,他看了郭敖一眼,深深歎了口氣,取出一方絲巾在絲竹劍上擦拭了幾下。瞬間,那纖細的劍身發出妖異的青光,似乎已淬上了某種不知名的藥物。


    郭敖掙紮著抬起頭來,嘶聲道:“步叔叔,連你也要害我麽?”


    步劍塵沒有回答他,手腕一抖,絲竹劍發出一聲悅耳的長鳴,緩緩刺入了郭敖肋下。


    這一劍刺得並不深,卻疼痛之極,郭敖忍不住發出一聲慘呼。


    就覺全身勁氣如海浪般在體內遊走翻滾,而那股詭異的真氣首當其衝,向傷口處宣泄而去!


    一股惡寒從郭敖身後升起——他們真的要廢掉我的武功,就為了一本劍譜!


    郭敖心中頓時被巨大的仇恨侵占,他用盡全身力氣,拚命與那股吸力抗衡,要將每一寸內力保存在體內!


    步劍塵剛剛覺得那股大羅真氣就要被絲竹劍帶到郭敖體外,一陣劇烈的震動卻從劍尖傳來,似乎在與步劍塵爭搶那道真氣,反銼力之強,連他自己本身的內息都受了震動。


    步劍塵皺眉道:“放手!”


    他才出口,一聲尖銳的嘶聲從身邊傳來。他匆遽轉頭,就見一抹紅色從郭敖心頭透出,迅速染遍了他全身。厲嘯聲中,郭敖的眸子激烈地盯在他臉上。那是一雙徹底紅透的眸子,——或者說,那不是眸子,那是兩團跳躍的烈焰,瘋狂的魔火!


    步劍塵心頭一寒,話語硬生生地頓住,就覺一股大力衝來,他剛才已被舞陽劍挫傷,內力降到了最低點,如今倉卒之間,不及抵擋,噴出一口鮮血,整個人宛如落葉一般向後飛去!


    姬雲裳袍袖一帶,步劍塵去勢頓緩,輕輕跌落在地上,卻止不住一陣猛烈地咳嗽。


    他的鮮血,卻在空中迅速聚集為一朵紅雲,向郭敖飛去。


    郭敖的眸子宛如一團鬼火,飄動在血霧中。這雙眸子淩厲地盯著姬雲裳,他的聲音中有著與以前的他絕不相同的冷酷:“我該怎麽殺你們呢?”


    柏雍臉色立即變了,他不知道郭敖身上發生了什麽變化,但他知道,一股巨大的危險出現在郭敖體內,這危險足能吞噬掉這裏所有的人!他眉頭緊緊皺起,苦苦考慮著對策。


    滔天血色自郭敖身上升起,化為一團繚繞的紅雲,直指向姬雲裳。


    姬雲裳眸子中顯出一陣錯愕,但這錯愕迅速被厭惡代替,她冷冷道:“你居然自甘墮落到去修習如此肮髒的魔劍,我真是看錯人了!”


    郭敖昂頭,發出一陣鬼哭般的笑聲。他體內那奔湧的大羅真氣全都化成了熾烈的衝動,燃燒著他每一寸精神:“為什麽修煉這樣的劍法?你們這些居住在洞天福地裏的人有什麽資格問我!”


    他霍然揮手,那碎掉的肩胛宛如一條鞭子抽出,才一動,一蓬鮮血立即溢濺而出。鮮血才離體,立即化作一道赤紅劍光,向姬雲裳激射而去:“勝者為王是不是?那我就打敗你,叫你承認我是閣主!”


    飛血劍法。


    春水劍法若說是最強之劍,飛血劍法便是最邪之劍。禦劍之人所遭越苦,情緒越是動蕩激烈,劍法的威力越大。郭敖心緒激蕩,那飛血劍法施展出來,也便強猛霸道,威力足足提了一倍有餘。


    以劍心訣為基的春水劍法,雖然不能說是天下無敵,但也已不遑多讓,再摻入飛血劍法的邪厲,那就真的無人能擋了。


    姬雲裳的眼中並沒有畏懼,卻凝起一陣深深的悲傷。


    他們本不該給他這個機會的!


    她舉手一劃,手中的暗獄曼荼羅花猛然炸開,兩組八瓣之花淩空綻放,一攻一守,攻者如天外飛仙,如景天長虹,向郭敖度去;守者綻放成八輪相互依疊的光環,隻守在她的身前。


    郭敖嘴角牽動,組出了一個詭異的笑容。他的劍勢不變,這一劍,招數仍是冰河解凍,卻夾雜了極為詭異的變化。但飛血劍紅光怒炸,卻絕非先前的一劍所能比擬!


    劍光嘶嘯,漫天血影在半空中匯聚,撕扭,最終凝聚成一具丈餘高的怪影,盤旋在郭敖身後,仿佛劍主用鮮血召來的。


    姬雲裳注視著他,眼中的溫度漸漸冷卻,她徐徐抬手,廣袖垂下,那朵血色的暗獄曼荼羅就在她掌心飛速旋轉起來。


    蓬的一聲輕響,暗獄曼荼羅花花瓣被她的勁氣崔起,在空中盤旋飛舞,交織出張無比華豔的織錦。錦繡徐徐變化,勾勒出無數繽紛的色塊,初看上去毫無章法,但凝視的時間稍長,竟能變化出浮世萬千。


    曼荼羅陣,無所不包,無所不蓋,它就是這個世界的本源,是萬物蒼生的最初形態,卻也是最後的歸宿。


    而她手中花柄卻似受了無形的引導,漸漸彎曲出一個詭異的弧線。


    郭敖雙目血紅,發出一聲厲嘯,手中的血劍帶著漫天魔影,暴漲數丈,向那張花瓣交織的錦繡撲去。


    轟然巨響傳來,四周僅存的巨石殘片被這兩股大到不可思議的力量完全催成塵芥,宛如落雪一般紛揚而下,將一切壟蓋其中。


    蒼天、大地似乎也在瞬間被撕開了一道巨大的罅隙,發出淒厲的哀鳴!


    塵埃飛揚,久久不定。


    李清愁、步劍塵、韓青主等一流高手,就站在三丈之外,卻完全不能看清爆炸中心的情況。


    這一戰到底是誰勝誰負?


    漸漸的,一串血珠從飛揚石屑中湮出,滴落在大地上,已被石屑染成一片皓白的地麵,頓時被繪上一株殷紅的寒梅。


    步劍塵驚道:“仲君!”


    雪塵少定,他已能勉強看清,那串血珠出自姬雲裳腕底。


    舞陽劍正插在她身前的土地上,兀自晃動不休。


    姬雲裳廣袖微微褪開,一道赤紅的劍痕從她手腕上蜿蜒而下,而她手中的花柄,卻堪堪抵住郭敖的眉心。


    郭敖眼中的赤紅更盛,正直直盯在姬雲裳麵上,雙拳被他握得咯咯作響。


    他為自己接不住這一劍而憤怒!


    姬雲裳冷冷的看著他,終於搖了搖頭,輕輕歎息道:“不可救藥。”她手腕一沉,那花枝發出一聲輕輕顫動,向郭敖肋下刺去。


    她刺向的,正是步劍塵剛才刺的意舍穴。


    難道,她要親自動手,廢去郭敖的武功?


    就在那花枝要拂上郭敖身體的一瞬,他突然道:“姬阿姨!”


    姬雲裳一震。


    這一招便再也刺不出去。她沉潭般的眼中,漸漸泛起漣漪。


    ——姬阿姨,這三個字,實在包含了太多往事,不堪回想的往事!


    郭敖身上壓力一輕,頓時狂態更盛,他順勢將那花枝抓住,抵在自己額頭,厲聲道:“刺啊,刺啊,你忘了麽?你答應我父親,要照顧我終身,你刺啊!殺了我,你又如何對得起他在天之靈!”


    姬雲裳依舊無言,但步劍塵等人已感到她的氣息有了微微的波動——這本是一個絕頂高手不該出現的情況。


    “刺啊!刺啊!”郭敖的喊聲無比瘋狂。


    她突然一用力,那花枝瞬時化為塵埃,在夜風中散得無影無蹤。


    郭敖手中一空,不禁踉蹌了幾步,跪倒在地上。


    她收手而立,仰頭望著遠天的朝陽,一字字道:“你走罷,帶著你的舞陽劍一起。華音閣沒有這樣的閣主,於長空也沒有這樣的後人。”


    郭敖霍然抬頭,直直盯著她,眼中盡是仇恨。


    姬雲裳揮了揮手,圍觀的人立刻讓出一條道來。


    郭敖咬牙點了點頭,踉蹌著將舞陽劍拔出,轉身向人群外走去。


    姬雲裳轉過身去,她實在不想再看他一眼。


    突然,一陣劍氣從身後衝天而起,姬雲裳驚覺回頭,卻見郭敖的舞陽劍已經架在了步劍塵的脖子上!


    步劍塵連遭重創,此刻已經沒有了反抗的力氣,更重要的是,他的心已經完全冷透。


    隻見郭敖一手抓住步劍塵的衣襟,將他向前推了幾步,卻在離姬雲裳三丈開外的地方停住,嘶聲笑道:“姬阿姨,我突然想起來,我是華音閣主,所以要走的不是我,是你。”


    姬雲裳目中冷光隱動:“放了他!”


    郭敖冷笑道:“放了他可以,隻要你用這柄劍,也在自己的意舍穴刺上那麽一下。”他說著,一探足,將絲竹劍淩空踢起,直落在姬雲裳身前。


    姬雲裳並不答話,她的目光如寒泉般透下,似乎要將郭敖照穿。


    郭敖的笑容都有些扭曲:“怎麽了,姬阿姨,你們剛才不都是要用這柄毒劍來刺我、廢我武功麽?現在可不是咎由自取?”


    姬雲裳深深看了他一眼:“那不過是為了你好。”


    “為我好?”郭敖狂笑了幾聲,咬牙道:“既然是這樣的好事,讓姬阿姨刺自己一劍,想來也沒什麽大不了了?”他的聲音猛然一冷,舞陽劍微沉,頓時在步劍塵咽喉處劃了一道口子:“快,我數到三,你還不動手,我就殺了他!”


    鮮血沿著他的手臂流淌下來,沾濕了他的衣袖。


    姬雲裳眼中終於透出怒意:“殺了他?你可知道,正是他一心一意栽培你,還曾救了你性命?”


    郭敖厲聲道:“那又如何?我隻知道,剛才要廢我武功的就是他!”


    姬雲裳默然,一揚手,絲竹劍已到了她的手中。


    劍光搖曳,照出她宛如天人般的麵容,她也不禁有些遲疑。這柄劍淬上了化功散,本可為郭敖散去體內大羅真氣,若此刻刺入自己體內,卻是極為不妙。


    就算玄功通天,也至少要損失四成真力,就算事後以靈丹奇方彌補,也至少要一年才能完全複原。更為關鍵的是,若她損失四成真力,還有誰來控製事態發展,誰來恢複被郭敖打亂的次序?


    大篷鮮血在朝陽下綻開,舞陽劍已然揮出。


    一聲悶響傳來,離郭敖最近的一個華音閣弟子仰麵倒下,頭顱卻滾落到郭敖腳邊,且被他一腳踏住。


    姬雲裳怒道:“你……”


    郭敖已將沾血的舞陽劍重新架上步劍塵的脖子,獰聲道:“你再不動手,我必然殺他!”


    姬雲裳看著他,心中興起了一陣巨大的悲哀,她退後了一步,腳下竟有些蹌然。


    她的修為幾乎通天,生平更幾無一敗,但她這一次卻敗得如此徹底。


    因為這個她托步劍塵尋來的年輕人,這個她曾救了他不止一次的少年,現在正用占滿鮮血的劍,指向他的救命恩人,屠戮著無辜的同門。


    咎由自取。


    姬雲裳嘴角浮起一絲自嘲的笑,她不再看他,將絲竹劍緩緩刺入了意舍穴。


    遍地曼荼羅花瓣的豔光刹那萎落,因為它們的主人,真的心傷了。郭敖手中的舞陽劍在空中斬落,勝利的光芒讓他看上去如此張狂:“我們是否可以不打了?”


    姬雲裳不語。


    郭敖笑道:“那就不打了。”


    他的身子倏然竄動,一指點在姬雲裳的璿璣穴上。跟著一路連綿向下,紫宮、玉堂、膻中、中庭、鳩尾、巨闕,一直點到氣海穴,幾乎將任脈穴道全都點完。跟著四清、中注、商曲、石關、陰都、通穀,一直點到俞府,又幾乎將少陰點完。


    就算是大羅神仙,也無法動彈分毫了。


    郭敖鬆了一口氣,臉上的笑容更重:“姬夫人,曼荼羅教主,仲君,華音閣的不敗戰神……可是我還是願意叫你姬阿姨。你高高在上幾十年,難道不累麽,何不到牢獄裏休息休息?”


    但當他轉過身來之後,他臉上連一絲笑容都沒有了。他盯住步劍塵,一字字道:“我不縛你,也不點你的穴道,但你若是敢有絲毫的異動,我就殺了你的女兒!”


    步劍塵身子一震,他的臉色變得極慘。顯然,郭敖擊中了他心防最脆弱之處。郭敖冷冷一笑,他踏著高台的台階走了上去。他一直走了二百五十八階,這才站住。


    在這個位置,他比任何人都高,甚至比整個華音閣都要高。


    他在高台上仰天大笑:“仲君、元輔都被我一一打敗,誰還懷疑我領悟的不是春水劍法?”他的笑聲長久不絕,直笑得最後呼吸都難以維係,但他仍然沒有停止。


    笑聲斷續不絕,嘶啞無比,誰知道這笑聲中是高興還是痛苦?


    突然,他的笑聲戛然而止,因為他聽到了一個極細的聲音:


    “倒行逆施,你會遭天遣的。”


    郭敖的臉色立刻慘變,他怒喝道:“誰?誰在說話?”


    台階下一片寂靜,仿佛剛才那聲輕語,隻是晨風帶來的錯覺。


    郭敖舉劍眉前,厲聲狂呼道:“誰?站出來!”


    華音閣的弟子們看著他,宛如看著一個陌生人。


    無人敢應他的話,也無人敢站出來反抗這個少年暴君。


    恐懼、鄙薄、仇恨仿佛化為實體,沉沉的壓在華音閣的上空,久久不能消散。


    郭敖劍尖橫斜,猶豫著是不是要大開殺戒,在屬下中逼問這句不祥之語到底出自何人口中。


    突然,柏雍微笑著打破沉默:“你聽錯了,剛才沒人說話。”


    郭敖霍然回頭,目光緊緊盯在柏雍臉上,似乎在分辨他的話的真假。柏雍臉上卻是一片坦然,道:“不信你問他。”兩人的目光同時轉向李清愁。


    李清愁沉默了片刻,終於點了點頭:“是的,沒有。”


    郭敖默然良久,終於也點了點頭。


    今天流的血的確已太多,空中的腥氣讓他厭惡。


    他收劍入鞘,大步跨下台階,拉著李清愁與柏雍,沉色道:“走,我們喝酒去!”言罷揚長而去,身後躺著的正是華音閣那破碎的牌匾。


    步劍塵的神色更加蒼老——難道他刻意要避開的華音閣的命運,終究還是無法避開麽?他辛涼地歎了口氣,看著那越升越高的紅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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