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敖依稀記得自己與淩抱鶴洞庭對決,兩人勁氣交擊在巨大的青鳥卵上,兩敗俱傷,都是手足折斷,隨波而去。


    淩抱鶴狂烈的笑聲刺耳震響,那是郭敖永遠忘卻的。


    但現在,他卻疑惑了,因為他感到周身熾烈無比,竟宛如置身於一個巨大的熔爐中一般。


    他不是漂在洞庭之上麽?


    郭敖奮力地想睜開眼睛,但眼皮卻仿佛有千斤萬斤重,無論如何都睜不開。


    一聲接著一聲,他的耳鼓被巨大的撞擊聲充滿著,直透進心底,砸開了他塵封多年的記憶。


    不,這不是記憶,而是他永遠不想再記起的噩夢。


    郭敖的心不由自主地收緊,這撞擊聲每響一次,他整個身子都一陣顫抖。那熾烈的熱浪席卷了他所有的意識,將他的恐懼完全蒸發出來,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全無抗爭之力的孩童時期,熊熊烈火中,一個黑色的人影站在他麵前,用罪惡的鐵錘狠狠捶打著他的身體。


    這就是他的死神,他的魔王。


    他驚恐地嘶叫著,用盡力氣掙紮。但他隨即發現這全無用處,他的咽喉被緊緊扼住,身體也被捆縛在鐵鏈中,連動一動都艱難無比。


    這一幕本被郭敖封在心底,永遠埋藏在了記憶深處,現在卻又那麽清晰而鮮活地出現了,將他再度拖入煎熬的深淵。


    武功,計謀,此時全都無用,他隻是一塊鐵,在熔爐中被敲打著,承受生不如死的酷刑。


    那敲打聲越來越響,身邊的火焰也越來越熱,郭敖終於放棄了掙紮,使勁蜷縮住自己的身軀,瑟瑟發抖,想逃開這無邊的熱苦。


    但如同多年前一樣,那烈火卻不因為他的驚懼而減弱分毫。


    突然,那巨大的敲擊聲猛然止息,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陷入窒悶的寂靜中。郭敖大喜,吃力地掙紮著,盼望著有一縷光將自己照耀,好讓自己看清楚究竟身處何地。


    他絕不希望再回到原來的夢魘中!


    一陣清涼從頭頂沁下來,蘸滿他全身,接著,那濃密的黑暗被撕開了一條,郭敖急不可待地睜大了眼睛,就看到一張憔悴的臉一閃而過。


    不是那個人!他大大鬆了口氣,驚恐的心漸漸安定下來。


    黑暗被一條條地撕去,郭敖漸漸明白,他並非被綁了起來,而是全身上下纏滿了繃帶。那難忍的酷熱,隻不過是因為全身上下都塗滿了藥性極強的傷藥。


    他受傷極為嚴重,一連做了一整天的手術,才堪堪將他的性命保住。他所聽到的敲擊聲,就是手術的器具相碰而發出的。聲音本不大,但反射到他脆弱的神經中,卻無疑是焦雷陣陣。


    這手術雖為救命,但一整天下來,也幾乎耗盡了郭敖所有的精力。巨大的疲倦侵蝕著他的心魂,他隻想盡快躺下來,陷入沉睡中。


    但他還不敢睡,心底躁動的驚懼使他圓睜雙目,搜尋著所能看到的每一絲蹤跡。


    他並沒有看到太多,這是個很簡陋的茅屋,屋裏擺著各式各樣奇奇怪怪的瓶瓶罐罐,所盛奇形怪狀,絕大多數都是郭敖所不曾見過的。那驚懼促使他極力辨認著這些東西,他認出了一個罐子中裝著的是一顆兩尺長的人參。


    這些罐子裝的都是藥材麽?郭敖心更定了些。屋子裏沒有劍,不是江湖人的住處。這個發現讓郭敖不再恐懼,他的目光轉而望向茅屋中心的那個人。


    那人正在洗著自己的手,他洗得很慢,似乎是想借此來消除疲乏。


    灰色的鬥篷幾乎蓋住了他的全身,斑駁的長發散開,隱約露出他的麵容來。


    那是一張極為清絕的臉,隻是麵容中卻含著一份落寞與愁苦,再加上滿臉的疲倦,讓他整個人都蒙上了一層灰色。


    他發現郭敖在看他,也望了過來,微微一笑,道:“好好休息吧,沒有大礙了。”


    他的笑容極為安詳,甚至讓郭敖覺得有些熟悉,卻又一時無法回憶起來。


    “這是你的,千萬別再丟了。”那人和善的微笑著,將一道冷光放在他掌中。


    沉重的冰涼入手,卻是如此熟悉。


    舞陽劍。


    他曾拋棄過的舞陽劍,此刻卻再度回到了他手中。


    郭敖心中長長鬆了口氣,什麽劍心,什麽枷鎖,什麽突破,不過是騙人的鬼話,在這無依無靠的時刻,隻有這柄長劍,還忠誠的跟在他身邊。


    他一時有些感動,牢牢握住劍柄,再也不願放開去。


    舞陽劍透出淡淡的光芒,讓他的心徹底放鬆下來,巨大的疲倦宛如潮水般湧上心頭,迅速就將他吞沒了。


    而失去多時的功力,開始一點一滴在他體內複蘇。


    力量,他需要力量,他絕不容許那夢魘再度發生,他的人生,要由他來掌握,而不是別的任何人。


    那人的醫術居然很高,高得遠超郭敖的想像。


    洞庭一戰中郭敖所受的傷極為嚴重,連他自己都感覺不到還有生機,但在此人的悉心治療下,他的生命之火又重新燃燒起來,整整三天的時間,郭敖仍然時而昏迷,時而清醒,身上的傷痛也不時發作,仍隻能靜養,無法下床活動。


    茅屋中極為清淨,那人自救他之後,就再未出現過。郭敖全身仍然裹在那重重的繃帶中,隻不過五官露了出來,他可以正常地呼吸,巡視。


    他已完全從那個夢魘中清醒,不禁為自己的恐懼感到可笑。


    是啊,他是郭敖,那個多年以前的夢魘,再也不會回來了。


    郭敖並不餓,大概那人所喂的藥物也有療饑之用。他盯著茅屋中漏下的陽光,靜靜地回想著所經曆的一切。少林、武當、仇殺、謎局,從他一入江湖,就從未脫開過。


    洞庭大會怎樣了?柏雍找出凶手了麽?李清愁鐵恨他們,又是否平安?郭敖發覺自己無法不掛心這些,他隻想傷快快養好,好去親眼看看他的朋友們,看看江湖。


    一個稚弱的聲音傳來:“你也生病了麽?”


    郭敖一驚,他急忙轉頭,卻見一個小女孩靜靜地坐在茅屋中間,亮亮的一雙大眼睛看著他。那女孩臉色極白,就宛如最純粹的玉一般,似乎連陽光都不能在之上留下絲毫的痕跡。白色的長裙宛如雲一般輕,上麵尋不到一絲皺痕,也沒有半點灰塵。她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苟,雙手平平放在膝上,整個人就仿佛一尊精致的瓷娃娃,沐浴在茅屋微微的風中。


    郭敖心中動了動,難怪自己沒有覺察到她的存在。


    他將舞陽劍藏在身下,笑道:“是啊,我生病了,不過就快好了。”


    小女孩道:“你騙我,一旦病了,就不能好了。”


    郭敖道:“不會的,什麽病都能治好,不信你看,過兩天我就能跑能跳了。我帶你出去打雀玩,好不好?”


    那女孩搖頭道:“不行的,我不能出這個茅屋。”


    郭敖奇怪道:“為什麽啊?這屋子裏裝滿了東西,逼仄的緊,外麵有花草,有陽光,有很好玩的小鳥小獸,可比這裏好多了。”


    他從第一眼看到這女孩起,就不禁對她起了愛憐之心,見那女孩臉上淡淡的,沒有絲毫快活之情,不禁就要逗她開心,於是將自己少年時在江湖中的見聞講給她聽。


    他講到華山上有很多很多好大的花,講到藏邊之地有個奇怪的陣勢。


    這些,本是他也已遺忘的,卻在那場大病中中,竟慢慢回憶了起來。此刻一點點講出,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那女孩靜靜地聽著,臉上卻沒有絲毫的豔羨。她有著遠超過她的年齡的平靜,倒讓郭敖覺得自己是個誇誇其談的頑童。


    那女孩等他說完,道:“爹爹告訴我,外麵不好,叫我不要出去。”


    郭敖默然,外麵的世界是多姿多彩,五色繽紛,但真的能稱得上好麽?看著小姑娘那淡淡的臉龐,他忽然無言了。


    若是那個世界好,他也不必落得遍體鱗傷了。


    那女孩道:“你吃了我的藥。”


    郭敖一驚,女孩指著茅屋中那些大大小小的瓶罐,道:“這些都是爹爹為我采的藥。”她又指著幾個空瓶子,道:“這些都被你吃了。”


    郭敖心中湧起一陣歉意,道:“真對不起,我一定采了還給你。”


    那女孩搖頭道:“不用。我隻想告訴你,生了病不要吃藥,一吃藥,病就治不好了。”


    郭敖更是吃驚,他忍不住盯住那小女孩,仔細地看了起來。那女孩臉上玉一般的潔白是那麽的縹緲,竟讓顯得有些虛幻。


    他越看越驚,這女孩究竟得了什麽病?


    突地一個疲倦的聲音道:“小鸞,不要打攪哥哥。”


    那小女孩站起身來,握住來人的手。那人臉上仍然布滿了憔悴與疲倦,他注視著郭敖,目光在郭敖身上遊走著,似乎已看穿了他身體中的一切,緩緩道:“你真氣恢複的速度很快,超出了我的估計,但你的身體卻恢複得太慢。”


    郭敖苦笑了下,他也很想趕緊恢複,無奈這傷勢實在太重。


    那人道:“我已等不到這麽久了,你忍住些痛。”


    他轉頭對小女孩道:“小鸞,你去看看紫纓蘇開了沒有,好不好?”


    那小女孩點了點頭,聽話地向外走去。那人等她的身形完全隱沒了,這才伸手拿起了掛在牆壁上的一隻葫蘆。那葫蘆極大,上麵布滿了紫色的花紋,看上去古意盎然。


    那人滿臉都是鄭重之色,對郭敖道:“你也看出了,小鸞受不得任何驚嚇,所以我先將你的穴道封住,免得你痛得叫出來,嚇了她。”


    郭敖本極為硬朗,就算利劍斬身隻怕也不會叫出來。但聞那人如此鄭重,知道此物非同小可,於是點了點頭。


    那人伸出兩根手指,瞬間流水般點住了郭敖胸口的七大穴道,將郭敖周身經脈封住。他的手法極為怪異,每一指點下,郭敖就覺指尖所觸周圍的一大片筋肉立即不受控製,但氣血運行卻依舊通暢。


    那人從桌上拿起一瓶水,慢慢傾灑到郭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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