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斜斜墜在終南山的西天,仲秋之夜,即將來臨。


    月光,將在這一夜最為明亮,遙望那金黃的月亮時,隱約會見其中有月宮的形狀。那是清涼月宮,亦是李玄費心盡力想到的地方。


    他推算著時辰。古人以十二天幹計時,一天分為十二個時辰。這十二天幹分別是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子時為午夜,午時為正午。一個時辰,相當於現代計時的兩個小時,一個時辰又分為四刻,一刻相當於半個小時。比如說現代計時的下午一點,就是古代計時的午時兩刻。


    根據圖書館的記載,清涼月宮大約在戌時三刻出現,而玉浮淩霄的藥性可持續三個時辰。戌、酉、申、未,也就是說,服下玉浮淩霄之種的最佳時機,就是未時三刻。


    就是現在。


    李玄躲在毒龍潭的邊上,將身子浸沐在泉水中。為了避免雸拏遮羅囉唕,他事先命瑤兒過來打了幾聲招呼。大概是瑤兒太熱情了,而大鵬又是龍的先天克星,當李玄來到毒龍潭的時候,發覺一切全都變了樣。


    毒龍潭混濁無比,上麵漂著幾十片巨大的鱗片。雸拏遮羅蹤影不見,李玄竊喜。


    他足足幹嘔了三十六次,方才將那枚為小玉做過藥浴的種子吞了下去。


    這一瞬,奇異的變化出現了。


    他的視野漸漸變成了一片綠色,隱約地,可見容小意在天空的盡頭舞蹈著,那寂靜的舞蹈引導著天穹無盡的碧色,慢慢降臨到他身上。碧色在他體內沉澱,漸漸將他充滿。


    他的意識開始渙散,朦朦朧朧的,似是睡去了,又似乎清醒著。周圍的雲、水、氣、土都變得無比親切,爭相向他的體內鑽去,讓他覺得生命是如此充實。他饜足了,有要伸個懶腰的衝動。他真的伸了個懶腰,感覺自己的身子悄悄綻開,一個新的生命蓬勃而出。


    一時身體中浮動著一股新奇的感覺,他沐浴在陽光中,仿佛在盛開,在蔓延,他驚喜地發現,自己竟能夠讀懂陽光的含意!


    烈日漸漸變為夕陽,夕陽漸漸墜落。廣闊的天被星辰布滿,溫和的夜色覆蓋住他。這是多麽清澈而溫柔的夜色啊,仿佛母親輕柔的掌,緩緩撫摸著自己。讓他從心底裏感動著。他想要擁抱這夜色,所以,他向天空張開自己的雙手。


    他在迎風翱翔,他攀附著山石那堅硬的軀體,與天秀峰廝磨著。他知道,很快,很快,他就會攀登上峰頂,去擁抱諸天之下的夜色。


    他的心中,充滿了生長的歡喜,那是無可取代的,也無與倫比快樂。


    那是生命的熱情,是心對天空的向往。


    終於,他的額頭觸及到天秀峰的峰頂,他的身軀,似乎跟這座山峰化為一體,光、水、雲、影,在他的周圍旋繞著,他所有的感覺,都無比清晰,無比感動。


    他是一株淩霄花,點綴在蒼翠山頭上的淩霄花。


    他愛死了這種感覺,再也不願蘇醒過來。


    緩緩地,遙遠的東海之上,浮起了一輪金黃的圓月。


    仲秋的月,總是特別大,特別圓,甚至比太陽都要明亮。月輪劃過天空的時候,帶起億萬人的相思。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情人怨遙夜,競夕起相思。


    這輪月,慢慢擺脫山海的牽絆,寂靜地開到了天空中。李玄的眼睛,也隨之挪移著,無法離開。


    這一刻,有一種情緒浮蕩在他心中。


    他說不出是苦,是澀,是甜,是酸,一顆心都仿佛浸泡在酸梅湯中,輕輕皺縮。


    那是月麽?


    月光下照著的,又是什麽人?


    這一刻,他的心中忽然湧起了一個人。


    蘇猶憐。


    她身上穿著的,是一身潔白的衣。不是雪做的衣裳,而是輪回的夢中,他生生牽念的承香公主,在步入妖湖魔宮時所穿著的盛妝。


    承香公主應該是龍薇兒啊,為什麽會變成蘇猶憐……


    他的神識太過模糊,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有這樣奇怪的想象。


    月,靜靜地劃過天幕。


    蘇猶憐躲在她自己的小屋裏,已躲了三日。


    她很想將所有事情都想清楚,但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能。


    她極力說服自己,她是對的。她若為別人的愛情考慮,誰又會為她的愛情考慮?誰會成全她的愛情?


    但她不是個自私的人,她看著別人的愛情時,一樣會感動到流淚。她不忍心破壞任何一點美好,她是雪的精靈,為每一分美而陶醉、歡喜。她天生敏感,充滿關懷,她寧願自己痛,也不想任何人受傷。


    她隻能緊緊抱著自己。


    月光透過窗的罅隙,灑在她身上。


    她抬頭,望向那片金黃的月。


    月光,在虛無的夜色中綻放著,無論誰,隻要仰頭,就能看到這輪通透無塵的光芒。


    多像是李玄的笑臉啊。


    即使不用擁抱,也照得自己好溫暖。


    但要怎樣做才能保住這份微笑呢?要我受盡天下的苦、染上最深重的罪孽麽?


    蘇猶憐將頭深深埋進臂灣裏,響起一陣抽泣聲。


    每一聲,都像是一片琉璃破碎。


    那麽純,那麽脆。


    李玄聽不見。


    這片夜色聽不見。


    聽不見的都是傻瓜,但傻瓜往往是幸福的。


    因為他承載著六種福佑,行走在這個世間。就算是傻瓜也一樣。


    月,靜靜地滑動著,越升越高,越升越滿。


    天秀峰頂,也升起了一輪一模一樣的圓月。也是那麽金黃,就連月中的每一絲暗紋,都如鏤刻形,絕無二致。仿佛在這座鍾靈毓秀的山峰頂上,構築出了一座月之宮殿。


    隻是,那月像是虛影一般,飄飄蕩蕩的有些不真實。但此時的李玄,意識模糊,卻也分不清楚。他呆呆地仰望著,看著這輪虛幻之月,慢慢擴大,將整座天秀峰都包在其中。


    所有的聲、光、電、影全都被隔絕在外,這片月色,就是一座清涼世界,沒有任何外物打攪。


    李玄的神識跟這片月色融合在了一起,慢慢陷入沉眠。


    這不再是夜晚,而是一個聖潔的、光輝的時刻。


    萬物寂滅,隻待仙人降臨。


    仙人摩我頂,結發授長生。


    這是清涼月宮美麗的傳說。見到仙人之人,可富可敵國,可名揚天下,可文冠古今,也可武成泰鬥。


    但拜見仙人之路,卻是坎坷而恐怖的。無數劍華之山聳立在天秀峰之外,那是謝雲石衝天劍氣結成的屏障,而傳說中,仲秋夜,天秀峰頂上會浮動著能令一切劍法、道術都消解的九天清涼氣,以及能將人神魂吹散的九天罡風。


    這兩者,無不可怕之極。相形之下,十方刹那光簡直是小兒科,不值一提。


    所以,越美麗的傳說,結局往往越是恐怖。越輝煌的成就,取得便越是艱難。


    李玄仰望著。


    懸掛在天秀峰上的月,漸漸凝結起來。一股清涼緩緩灑在他身上,讓他覺得舒適之極,幾乎就此睡去。


    衝天支立,旋圍在天秀峰上的劍華之山,卻在這份清涼透下的同時,慢慢消解,宛如花之將萎,化為灰塵。


    莫非這就是消盡一切的九天清涼氣麽?連謝雲石布下的劍華竟然都無法阻擋。


    清涼緩緩透下,沿著李玄曼妙細長的身子,一直透到他的腳底深潭中。金黃的光芒將整座山峰浸泡,宛如月神擁抱著她的情人。


    便在此時,一抹悠揚的琴音自峰頂緩緩透出。


    李玄朦朧的神識稍微清醒了一些,勉強搖晃著腦袋,向峰頂望去。他的腦袋此時已變成了一朵花,這個簡單的動作也隨之變得艱難無比,良久,方才轉過臉來。隻見峰頂一塊平整光潤的大石上,擺著一具琴,一柄扇。


    琴音,就是從石上發出的。


    扇做碧色,李玄剛扭過頭來,扇上猛然衝起一陣激烈之極的狂風,刹那間直上九天,轟然怒卷而下。


    琴音淙淙,被這股狂風擊得淩亂無比。


    李玄的身體才挨到那絲風,就感受到一陣撕裂般的痛楚。狂風吹過的岩石,竟然片片粉碎,化成灰黑的泥。


    這難道就是能焚盡一切的九天罡風?


    幸好李玄早就料到了這一點,他在攀爬生長的時候,是透過天秀峰岩石間的罅隙,將身子深深埋進了山石空缺中。天秀峰上有無數的洞穴,足夠讓李玄容身。何況他還有一件很好的護身寶貝——浩瀚戰甲。這寶貝當真如意,李玄的身子變成了淩霄花,身子拉得幾百丈長,浩瀚戰甲竟然也拉得這麽長,緊緊覆蓋在他身上。


    罡風吹過來,岩石阻擋住大部分,戰甲抵消了小部分,李玄一點都不受苦。


    唯一需要擔心的是他的臉。臉沒有遮擋,需要小心一些……畢竟臉很重要……


    罡風淩厲,聲威駭人,加上消盡一切的九天清涼氣,的確沒有任何人能抵擋。李玄雖然修為很低,眼光還是很高的。越是這樣,他越就佩服自己。什麽人都上不來的天秀峰,還不是被自己上來了?哈哈!


    突然,一個人影出現在天秀峰上。


    他白衣落落,未染纖塵,緩步自山下走來。


    漫天罡風,竟似懼怕他一般,自動為他讓出一條路來。九天清涼氣雖然無處不在,但他並不施展劍法道術,隻是憑著自己的力量攀爬,自然也不能阻擋他。


    他慢慢地循著山勢拾階而上,李玄心中忽然泛起了一陣驚恐。


    連九天清涼氣與九天罡風都無功,難道他是……


    石星禦!


    龍皇難道到了這裏?


    李玄的臉立即苦了起來。


    那人沉默地登上峰頂,靜立。罡風吹拂著古琴,發出錚錚淙淙的聲音,雖雜亂而曼妙,宛如悠長的思念。


    他悠然歎息一聲,拾起碧扇,將它插在旁邊的山石上,緩緩坐下,抱琴膝上,手指輕拂,琴音頓止。


    琴音消啞的瞬間,那亦是一聲悠揚的長歎。


    李玄忽然發現,他絕非石星禦。


    石星禦不會對琴有這麽大的興趣的。


    雖然看不清他的容顏,但李玄已隱約猜到了他是誰。


    謝雲石。


    唯有謝雲石,才會如此儒雅清駿,一琴在手,蕭然宛如古鬆秀竹,風采無人能擋。那是千年魏晉流下的遺風,已沁入骨子裏的風流倜儻,是天然的鐫刻,絕非後世的修行。


    謝雲石之所以有這樣的風骨,隻因為他是謝雲石。


    這份風骨,也隻有謝雲石才有。


    神秘美麗的清涼月宮,也許隻有謝雲石這樣的人,才有資格踏入。


    隻是謝雲石不早就入過清涼月宮麽?他此時又來做什麽?


    李玄疑惑不解,謝雲石輕輕理好琴弦,輕攏慢撚,古雅而清潤的琴音,如月華般流淌而出。


    秋涼清愁滋長,宛如一座千年未有人來的荒山,寂寂地堆滿了落葉。一脈清泉,出於荒山之間,沒流多遠,就消失無跡。


    山靜水幽,連野鳥之聲都不聞,隻有一株幽淡的蘭花,含著柔微的香氣,落落開放。它的香沁在水麵上,連那輕輕的漣漪,都泛著清香,卻沒人見。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謝雲石神魂俱授,已完全融入了這琴音中。


    那是他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的曲子。


    但他絕不會彈,除了這一年一度的此時,在高出天表的峰頂,用心彈奏一曲。除此,就算他悲傷、痛苦、歡喜、憂愁,他都不肯為自己彈奏此曲。


    為此,他廢琴十年。


    隻為這一曲漪蘭。


    爭將世上無情別,換得年年一度來。


    鳳啼聲響起。


    謝雲石白衣一震,雙目中不由得露出了歡喜的光芒。清傷幽寂的琴音,也不由得雜了些許喜悅。


    一道紫影盤旋飛舞,帶起大片紫色的霞光,重映萬道,自遙遠的天際向天秀峰降臨。


    隱約可見,那是一隻巨大的鳥類,長得跟瑤兒極為相像。通體覆蓋著紫色的羽毛,尾上拖著七隻長羽,雄峻靈奇,赫然也是一隻鳳頭鷲。


    李玄心中浮起以前查到的鳳頭鳩的資料。


    鳳頭鷲的羽毛按照彩虹的順序,赤橙黃綠藍靛紫黑白,每一百年,褪一次毛。瑤兒隻有三百年的修行,因此毛是金色,這隻鳳頭鷲遍體紫羽,豈不身具七百年的修為?觀其羽毛深紫,差一點便成黑色,修為更進一層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可不要以為七百年的鳳頭鷲,隻不過比瑤兒厲害一倍而已,鳳頭鳩每褪一次毛,並不僅僅隻是過一百歲那麽簡單,而是修為增長了一倍。若非如此,就算長了三百歲,也不會褪毛的。所以瑤兒那麽懶惰的鳥,也每天都要勤勉修煉。這隻鳥的修為,赫然是瑤兒的八倍!


    那已不能再叫鷲,而是鳳,紫鳳。


    誰踏鳳啼而來?


    難道就是清涼月宮的仙人?


    李玄興奮了起來。他一定要睜大眼睛,好好看清楚!


    紫鳳悄沒聲地停在峰頂,不悅地叫了一聲。即使如它這般修為,處於九天清涼氣與九天罡風的雙重壓迫之下,也是極為難受。


    一人翩然,自鳳身上跨下。


    琴音戛然而止。


    謝雲石仿佛怔住了一般,雙手按在琴弦上,卻已無法再彈奏。他嘴唇顫抖著,似乎想要說什麽,卻一個字都無法出口。


    他的雙眸神光閃爍,無法轉動,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人影向他慢慢走來。


    一千年的時光,能不能將這段路走完?


    那是一團漆黑。


    寬大的鶴氅被罡風吹動,飛舞成一片烏雲,隨著那人的腳步飛縱,仿佛將整座峰頂都籠罩其下。


    那人一動,鶴氅便變幻萬方,每一變,都仿佛天地災劫,充滿著慘烈妖亂之勢。


    隻因這個人,本就主天地刑殺,掌萬民性命。


    他若一怒,天地風雷,都將盡變!


    他的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天心脈動的節奏上,天心因他的步伐而不住改變。


    有時冷冽,有時慈悲。


    金黃的月光,也仿佛因他而凝固,形成一塊巨大的、懸浮在天空的冰。山峰峻秀,卻宛如支天白骨,為他營造出震古爍今的功業。


    諸天諸地,都仿佛是他的王宮,而他,就是王宮中唯一的主人。


    他在謝雲石麵前靜靜立住。


    一張獰厲的青銅麵具,遮住了他的麵容,在他傲然出塵的身姿上,盛開出一朵暗夜之花。


    鴿蛋大的寶石鑲嵌在麵具前額,碧森森的光芒透出,映得麵具上雕刻的魔神像一片慘綠,仿佛隨時都會破碎而出。


    麵具背後,透出兩點冰冷的目光,宛如秘魔封印一般,將魔神釘在夜色之中。


    這目光堅毅,深沉,無論是多麽強大的力量,都不由得要在這目光下戰栗,跪拜。


    但現在,這目光在觸及到謝雲石時,卻雜入了一絲溫柔。連激變著的魔神像,也安靜了下來。


    兩人的目光一旦交織在一起,就再也沒有人能將之分開。


    謝雲石的身軀,猛然劇烈地顫抖起來。


    同樣的顫抖,竟也出現在這個神秘而強大的人身上。


    痛入骨髓的感動,在兩人的體內激蕩,他們能真切地感受到對方的一切感受,又將同樣多、同樣重的感受反哺回去。


    那一刻,兩人一齊淚流滿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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