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愁眉苦臉地躺在床上,想著這事該怎麽辦。


    頭痛啊頭痛。惹上龍穆這個棘手的敵人,實在不是什麽好事。


    該如何處理這條八寶猁圍巾,又如何找出夢魔呢?


    兩件事都足夠殺死李玄全部的智慧。


    突然,他的門被“哐”的一聲踹了開。崔藹然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厲聲道:“你害死了我三妹,你要償命!你要償命!”


    李玄見她兩眼血紅,麵容憔悴,腮邊還掛著兩道淚痕,不由得大吃一驚,從床上跳了下來:“崔小妹怎麽了?”


    崔藹然大哭道:“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


    李玄連聲問道:“她怎麽了?不是說七七四十九天之後才會……”


    崔藹然厲聲道:“雖然沒死,但也差不多了!”


    聽到說崔翩然沒死,李玄長出了一口氣,嘟囔道:“嚇死我了。”


    崔藹然拉著他,向女生宿舍狂奔。砰的一聲踹開房門,就見崔嫣然在守在崔翩然床前失聲痛哭。李玄湊上前去一看,一顆心筆直沉了下去。


    崔翩然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她的眼睛不再分眼白眼黑,而變成了一片白色。玉一般的白色。她的膚色也變得微透明,映著太陽,發出淡淡的微光。李玄甚至能夠感受到,她正在緩慢地變化,變化成一塊冰冷的玉雕。


    他急忙伸手一探,崔翩然還有呼吸,隻是極為微弱,而且在一點一點減少。看來不必七七四十九天,她就會完全化為玉。


    這難道就是失去魂魄後的可怕變化麽?


    看到這詭異的情景,李玄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崔藹然哭道:“都是你害的!這可怎麽辦?”


    李玄叫道:“你問我怎麽辦?我能有什麽辦法?你們崔家不是號稱名門望族麽?難道一點辦法都沒有?”


    崔藹然眼睛亮了一下,道:“我四叔崔顥正在長安,他精通醫術,或許會有辦法。我休書一封,發給四叔,你趕緊找輛馬車,我們去長安找四叔去!”


    李玄怪叫道:“為什麽要我去?”


    崔藹然怒道:“你去不去?你要是不去,我這條命現在就拚給你!”


    殺氣從她嬌小的身軀裏散發,凜然逼視著李玄。麵對著這位誓死要守護自己妹妹的大姊,李玄發現自己竟然無法戰勝。他隻好投降:“好吧,我去。”


    他去山下找阿長借了一輛大車,不過沒有馬。他隻好自己拉著這輛大車,來到書院裏。正好看到崔藹然寫好了書信,用信鴿發出。兩人將崔翩然抬上大車,崔藹然囑咐崔嫣然在書院耐心等候,坐上大車,揮起鞭子,趕著李玄上路。


    李玄萬般無奈,隻好低頭拉車。


    他不單成了苦力,而且成了馬。沒辦法,誰叫他跟夢魔有著扯不清的關係呢?夢魔的債,隻能由他來償。


    兩人一拉一趕,大車載著崔翩然,走在終南山下的大路上,向長安走去。


    怎麽這麽熱呢?李玄無論如何也想不通,明明秋涼的天氣,怎麽走了一陣子後就熱上這麽樣?他頭發暈,腳發飄,汗出如漿。他大叫道:“我肯定是中暑了,我要休息一下!”


    崔藹然狠狠一鞭子抽在他脊梁上,根本不理睬他的抱怨。李玄噅噅一聲叫,甩開四隻蹄子一陣奔跑。


    前麵一陣煙塵暴起,七八個人騎著高頭大馬向這邊奔了過來。


    崔翩然忽然喜道:“四叔!”


    她站起身來,拚命揮手。那一行人也看到了她,紛紛煞住駿馬。當中一人跳下馬來,叫道:“是長女翩然麽?”


    崔翩然喜道:“是我!”


    旁邊的幾匹馬突然圍了上來,唰唰幾聲響,馬上騎士抽出雪亮的寶刀來,指向崔翩然。崔翩然怒道:“我乃清河崔氏長女,你們……你們想幹什麽?”


    崔顥催馬走上前來,歎道:“長女,你千萬不要抵抗,他們是太子的人。”


    崔藹然怒道:“太子怎麽了?咱們清河崔氏乃當世第一豪門,他敢怎樣?”


    崔顥湊上來,低聲對崔藹然說了幾句話。


    崔藹然的臉色立即變了,顫聲道:“他……他都知道了?”


    崔顥長歎道:“你在書院惹下如此大禍,株連及家門。太子為怕此事泄露,決定對清河崔氏斬盡殺絕。你父母及爺爺已被帶到法場,今日下午就要問斬。你快隨我們去,還可以見最後一麵。”


    崔藹然一聽,大哭了起來。那幾名騎士將大車押住,擒住崔藹然,帶上鐐銬。李玄正要開溜,哪知那些一把屠刀已架在了他脖子上。李玄大呼小叫的,辯稱自己跟崔家一點關係都沒有,但騎士們哪裏肯信?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將李玄也帶上鐐銬鎖住了。


    幾人被押著,向長安走去。崔藹然一路上隻是哭,李玄問她究竟是為什麽,崔藹然不由得大怒起來,厲聲道:“還不是你,非要我們看……”


    崔顥急忙咳嗽一聲,崔藹然急忙住口,不再說話。一行人默默不語,走了兩個多時辰,進入了長安城中。那長安城真是好氣派、好繁華,李玄眼睛都用不過來了。他有心多看看,但被騎士們一陣拳打腳踢,押到了法場上。


    崔藹然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叫,李玄抬頭,隻見法場上黑壓壓地跪著幾百人,全都身穿黑色囚衣,臉色枯槁。當先一人麵容清矍,見崔藹然到來,長歎一聲道:“孩子……”


    崔藹然甩開騎士,奔到那人麵前,哭叫道:“父親大人,是女兒害了你們……”


    那人搖頭道:“不關你的事。大唐文武鼎盛,咱們崔家早就成了絆腳石。就算沒有這件事,也免不了上斷頭台。所幸我最後還能再見你一麵。”


    父女正在敘舊,隻聽一人厲聲喝道:“犯人已經全部帶到,開始行刑!”


    隨著呼喊,一名精壯剽悍的劊子手怒喝著站了出來,手起刀落,一刀將崔顥的人頭斬落在地!那人頭骨碌骨碌地滾到崔藹然身前,崔藹然尖叫一聲,幾乎昏了過去。耳聽一連串“行刑!”之聲不斷響起,十幾名劊子手提著鬼頭刀不住斬落,每一聲就有十幾隻頭顱飛起,粘稠的鮮血濺得滿空都是。


    崔藹然看著自己的親人在眼前被不斷殘殺,跪倒在地上,一麵尖叫,一麵痛哭。她伸出雙手,使勁抱住自己的頭,似乎隻有這樣,才能減輕自己的痛苦。


    人生,似是一場淩遲。


    猛然,她聽到父親孱弱的聲音:“翩然……”


    她忍不住抬起頭來,雙眼中充滿了絕望。她的父親正望著她,極力想凝聚出一個微笑。但他的表情在這一刹那凝結,一柄鬼頭刀轟然斬下,父親的頭顱伴隨著怒濺的鮮血,倏然脫離了身體,向空中飛去。


    這一幕幾乎擊潰了崔藹然的神智,她慘烈地號哭著,幾乎已無法控製自己的恐懼。


    突然,就聽一個聲音溫和無比地對她道:“願意接受我的禮物麽?”


    這聲音中有極強的鎮定力量,讓崔藹然的心緒稍微安寧了一些。她抬起頭來,淚眼朦朧中,就見一雙黑色的羽翼飛舞在空中,將一切都籠罩在粘稠的黑暗中。


    法場上的鮮血掛在空中,將一切都染成妖豔的猩紅。


    不知何時,那輪白日已經沉淪,換成清冷的月。那輪月也被鮮血浸滿,變得鮮紅,妖異。黑色的羽翼混雜在月之暗紅中,仿佛交織在一起的破碎錦綢。


    一雙幹淨,修長的手,在黑翼的掩映下,捧著一顆頭顱,奉到了崔藹然麵前。那顆頭顱微閉著雙眸,神態安詳,宛如隻是睡著了一般。


    那卻是她父親的頭顱。


    崔藹然忍不住又哭了起來。她伸手,將頭顱接過來,輕輕擁在懷裏。刻骨的悔恨湧上心頭。


    她不該去知道那個秘密的,是她,是她親手毀了她這個引以為豪的家族。


    猛然,那顆頭顱睜開眼睛,厲聲道:“女兒啊!快些死吧!我們全家人都在等著你呢!”


    崔藹然直勾勾地盯著那雙眼睛,目光呆滯地站起來,喃喃道:“不錯……我死了,就可以團圓了……”


    她站直了身子,向那雙黑翼拜了下去。


    黑翼淡淡一笑,伸出一根手指,慢慢向她的眉心點了去。


    就在這時,他突然轉首,對著李玄一笑。


    李玄驟然一驚,他猛然覺察到,這不是真實的,這是夢!


    是夢魔昧爽親手編織的一場夢!


    他急忙向崔藹然奔過去,他不能讓夢魔殺了她,絕不能!


    就在他接觸到崔藹然的一瞬間,“砰”的一聲輕響,崔藹然化成一團彩霧,在他麵前爆開。


    李玄慘叫一聲,霍然醒來!


    紅日滿窗,他赫然是在自己的宿舍裏睡了一小會午覺。


    他跳了起來,七枚珠子骨碌碌滾落。李玄臉色變了。


    無疑,那是崔藹然的魂之珠。就在他午睡的片刻,崔藹然已經遭了夢魔的毒手!


    李玄匆忙地奔向女生宿舍。在踏進去的一瞬間,他的心冰涼無比。


    崔藹然坐在床邊上,正關切地望著崔翩然。崔翩然躺在床上,眉峰微蹙,似乎正感受著隱痛。她們的神情是那麽鮮活,正如每一對互相關心著的姊妹。隻是,她們永遠都不能動了。


    她們的一生都定格在這一瞬間,化為兩尊冰冷的玉雕。


    她們的魂魄,落在李玄的手中,化為珠子。


    李玄軟軟跪倒在地。


    第一次,他覺得如此無助。


    紫極老人是對的,夢魔的力量或許沒有龍皇強大,但他陰毒殘忍,防不勝防。其可怕之處,遠遠超過了龍皇。


    李玄身子忽然一震。


    他猛然想起,他在夢中見到過夢魔的樣子!


    隻是,他的夢受製於夢魔,在醒來的一刹那,他就會忘得幹幹淨淨。他再也無法記起夢魔的任何特征,除了那雙遮蔽一切的黑翼,與那輪妖豔的紅月。


    但在夢中,他卻的確見過夢魔!


    要怎麽才能將夢中的信息傳給夢外?


    他不能醒來,一旦醒來,他肯定會忘得幹幹淨淨的。究竟要怎樣才行?


    李玄苦苦思索著。


    隻要知道夢魔長什麽模樣,就很容易便能找到他。


    可惜,他隻能在夢中見到夢魔,而一醒來,就會忘得幹幹淨淨。而沒有什麽辦法,讓正在做夢的人將夢境透露給別人的。


    李玄不敢再躺在床上了,坐在地上苦苦思索。


    咕嚕走了進來。


    它神情專注地走著,沒有看李玄。李玄雖然在苦苦思索,但見了它這個樣子,也不由得問道:“咕嚕,你的算術學的怎樣了?”


    嘩啦一聲,咕嚕將李玄存放貓罐頭的櫃子拉開,貓罐頭散了一地。咕嚕一屁股坐在貓罐頭堆裏,開始算算術。


    咪嗚,咪嗚。


    我昨天沒有吃貓罐頭,今天沒有吃貓罐頭,我有兩隻貓罐頭。


    咪嗚,咪嗚。


    我要吃一隻貓罐頭。


    咕嚕撕開一隻罐頭,舌頭一卷,就將吞拿魚和白飯魚吃了個幹幹淨淨。它又打開一隻,舌頭一卷,吞拿魚和蝦也幹幹淨淨的了。


    咪嗚,咪嗚。


    我吃了幾隻?


    咕嚕伸出爪子。一加一等於幾?它艱難地分著趾頭,雖然它是隻神通廣大的大妖怪,但它也無法違背自然規律——它隻能悲哀地發現,它仍然無法分開趾頭,隻能得出“一”的結論。


    好在咕嚕不是一隻固執的妖怪,它很快就承認了這個結果。


    咪嗚,咪嗚。


    原來我隻吃了一隻啊,還不到兩隻。


    咕嚕又撕開一隻罐頭,舌頭一卷,就將吞拿魚和白飯魚吃了個幹幹淨淨。


    咪嗚,咪嗚。


    現在吃了幾隻?


    它又用胖乎乎的爪子算了一遍。當然還是“一”。


    於是大妖怪咕嚕咪就心安理得地將所有的貓罐頭統統吃完了,打了個飽嗝,蜷到李玄身邊,呼呼大睡。一麵睡,它一麵舉起一隻爪子,不忘告訴李玄,它隻吃了“一”隻。


    還……還可以這樣?


    李玄無語了,隻能怪自己作繭自縛啊。


    咕嚕心滿意足地睡著,從喉嚨裏咕嚕咕嚕地發出一連串嘟囔聲。


    李玄腦海裏猛地閃過一道亮光!


    他仰天一陣狂笑,竄了出去。


    不多一會,他提著一個人走了進來。


    一看那猥瑣樣,就知道是封常青。封常青以為李玄要清算舊賬,嚇得臉色慘白,淒聲叫道:“老大,我不吃刹那芳華,完全是對你的忠心啊!”


    李玄冷冷道:“憑什麽這麽說?”


    封常青:“老大你想,我對老大忠心耿耿,無論吃飯睡覺都將老大放在心頭第一位。這要是讓別的同學看到了,不認為我跟老大有斷袖分桃的嫌疑?我的名譽不要緊,美麗的蘇師姐怎麽辦?老大想想,我這不是為了老大著想麽?”


    李玄怒道:“胡說!”


    封常青:“如果老大不相信,我可以證明給老大看!老大,你拿刹那芳華出來,無論多少顆,我都毫不皺眉地吃下去!”


    李玄:“你是知道沒有刹那芳華了才這樣說的吧?”


    厚臉皮如封常青,也不禁一陣臉紅。李玄將他拖進屋裏:“放心,你是我的好兄弟,我絕不跟你清算舊賬。我約你來,隻不過想讓你好好讀書而已。邊令誠這個混蛋已經好久不見了,你若是學業無成,我這個老大就當得太失敗了。”


    封常青感激涕零:“老大,你對我真是太好了。”


    李玄:“好是吧?坐到那隻椅子上。”


    封常青:“老大,你對我太好了!哇啊,什麽東西刺得我屁股這麽痛?”


    李玄:“別那麽大驚小怪!錐子而已。覺得痛就不要坐那麽實。屁股抬起來,再抬!”


    封常青:“老大,你扯我的頭發做什麽?”


    李玄:“栓到梁上去啊!我說過,讓你來讀書啊。這就叫頭懸梁、錐刺股。古代勤學的典範,你有幸親身體驗,是不是很感激老大的一片好心啊?”


    “……”


    李玄不顧封常青的慘叫,將他綁在椅子上。那隻椅子上釘滿了雪亮的錐子,封常青隻要稍不留神,屁股就會被紮出無數血洞來。而他的頭發被李玄編成鞭子,懸到了梁上,隻要他的頭稍微晃動一下,就會經受拔苗助長之痛。李玄將一本書蓋在他臉上,道:“開始讀書吧!”


    封常青開始慘叫。


    叫得李玄心煩意亂,撕下臭襪子將他的嘴巴堵上。


    然後,他望著窗外,等著太陽墜落。


    這是一個晴朗的夜晚。微涼的風輕輕吹拂著終南山的暮色,晚霞懸浮在天際,金紅色的霞光緩緩褪去,露出蒼青色的天來。天是湛藍的,隨著暮色的降臨,漸變為灰色,那輪滿月卻早就躍上天階,在晚霞的餘光裏被映成淡淡的紅色。


    空山寂寂,正適合一場妖豔的紅月獵魂。


    李玄躺在床上,哼著小曲。他隨時準備睡一大覺,好好做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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