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寂靜地流淌。


    大地,早已染成一片猩紅,卻在星光的照耀下,漸漸幹涸,腐敗。


    山嶽,城池,被淩厲的力量斬得支離破碎。就連天上的星光也是如此淩亂,已無法承受一抹仰望的哀傷。


    遠處,恢弘的藍色之城被劫火籠罩,那曾是屬於妖魔的國度,屬於他的國度。


    於今,他跪倒在地,蒼藍色的血幾乎已流幹。他與生俱來的力量,比神明還要強大,比龍還要威嚴,如今幾乎全被打散。他苦苦支撐著,隻能維護最後的尊嚴。


    透過炙熱的光輪,他仿佛能看到無數人、無數妖的屍骸堆積在他腳下的大地上,形成一座猩紅的山。


    他,就仿佛跪在妖與人的史冊上,跪在數萬次殺戮中血泊。


    他已無法抬頭,麵對猶在半空中熾烈的人影。人影身後的六對羽翼,仍然那麽潔白,似乎方才劇烈的戰鬥,仍不能損害他絲毫光芒。


    那個人,真的是神麽?


    他苦笑。


    他敗了,號稱天下無敵的龍皇,敗了。


    敗在君千殤輪回之劍下。


    龍血淋漓,魔威黯淡。


    他的傲岸與威嚴,盡被那一劍斬盡。


    君千殤蒼白的發折射著天地間唯一的星光,悠長歎息:“我必須將你封印,因為你是魔。”


    劍芒隱然而發,便是那曠絕天下的輪回之劍。


    而他,卻已不再有抵抗的力量。


    突然,一個纖細的人影從他背後竄出,張開孱弱的雙臂,擋在他身前。


    “不!不要殺他!”


    血淚紛紛而下,她散亂的長發遮住了臉上的悲愴,但她的聲音就如杜鵑啼血,那麽淒楚,讓人不忍聽聞:


    “他不是魔啊!”


    君千殤默默看著她。他是一切妖魔的天敵,他不必出手,身周旋繞的光芒已然刺穿那女子的身軀。但她依舊努力地站直身體,擋在她的皇麵前,擋在無敵的輪回之劍麵前。她奮力揮出手臂,指著那座殘破的城:


    “能為這麽多生靈建造一座庇護之城的人,怎麽會是魔?怎麽會是魔!”


    她苦苦哀求著,血化成淚,被風吹起,灑在他臉上。


    一滴滴就像是冰冷的刀,痛進心裏。


    ——你該走了。


    不,我怕。


    ——怕什麽?


    怕你此去後再不回來。


    ——那好,我會送你一件城池,從此你再不用害怕。


    真的麽?


    ——真的。


    那我會在城中等你回來。永遠。


    那時,她嫵媚的笑,眼波如春水,注視著他。


    那是他唯一為她做過的許諾。


    竟不能遵守,竟終至隕落。


    天地崩催,六對羽翼射出的光芒在女子肌膚上灼燒出道道裂紋。


    然而,她絕不肯退縮半寸,執著地張開雙臂,盡自己最大的力量,為石星禦撐開一寸天空。


    為這個傲岸的王者,為這個她最心愛的男子。


    石星禦用力推開她。


    他如冰玉雕成的麵容上有一絲憤怒。


    諸天神佛在看著他,他的子民在等待著他。他就算敗了,也要敗得像是位王者,豈能靠女人的庇護?


    他用力將這女子推開,魔威浩蕩而出,凜凜麵對著九天上的神。


    鮮血,不住地自他唇邊沁出。


    他不顧。


    他要戰。


    為他的子民,為他的尊嚴。為……


    也為了身邊的這個女人。


    劍,已沒有力氣再握在他手中,五行定元陣的光芒在君千殤身邊聚結,鋪天蓋地般向石星禦壓下。


    石星禦張開雙臂,帶起滿空龍影,向上迎去。


    “不……”女子淒厲的嘶嘯聲在他背後響起。


    石星禦嘴角浮起一抹微笑。


    他是魔,就算毀滅,也必將帶著魔王的尊嚴。


    女子孱弱的身軀,倏然越過他,擋在他和五行定元陣中間。耀眼的光芒爆散,她就像是一枚落葉般,倏然被撕裂,鮮血蓬然散開,宛如最寂寞的煙花。


    石星禦最後的一絲力量倏然消散。


    他無法相信地看著漫天飛舞的煙塵,仿佛夢中的劫灰,靜靜旋繞著他。


    為他灰飛煙滅。


    他跪倒在地,緊緊抱住她殘破的身體,一滴淚水從他湛藍的眸子中緩緩流下。


    他,為她做過什麽?一生一世,他不知道該如何愛她,每次都那麽粗暴,每次都讓她哭泣。


    如果有來生,他一定要好好愛她。不讓她擔心,不再像個魔一樣讓她痛苦。


    他定定地跪著,任由五行定元陣的光芒將他罩住,將他化為塵埃。


    他的手中,卻緊緊握著她的血。滿掌冰涼。


    三生三世,他要與她一起,不離不棄。


    在消散前的一瞬間,他忍不住輕輕念出她的名字:


    “蘇猶憐……”


    蘇猶憐發出一聲尖叫,霍然驚醒。


    重衣盡濕,她的身子就像是從湖水裏撈出來的一般。低沉的夜色緊緊包著她,像是貪婪的妖魔。她的尖叫聲依舊回響著,心中充滿了驚惶與痛苦。


    臨死訣別的絕望感是那麽真實,幾乎讓她瘋狂。良久,她方才控製住情緒,回想起這隻是個夢。


    但這個夢太過真實,真實到就算已經醒來,她仍然記得很清楚每一個細節。


    龍皇的麵容,在夢中竟是那麽清晰。他抱住她的溫度,似乎現在仍然在手臂間蔓延著,她仍無法從極度的震驚與絕望中清醒。


    直到曙光穿透窗欞,她才真正冷靜下來。


    是的,那是夢。


    龍皇臨死前緊緊擁抱的,絕不應該是她,而應是妖族的公主,九靈兒。


    那是妖族最後的傳說,但傳說已經過去一百年了。


    一百年,妖族已幾乎從大地上完全消失。昔日的龍皇城早就不在了,石國也成為一片廢墟。妖族失去了龍皇城的庇護,完全無法反抗人類的殺戮,隻能躲在黑暗之處,越藏越深。


    而同時,長安城卻更加輝煌,唐王朝成為有史以來最強大的帝國。紫極老人隱居於終南山,開創了一座書院——摩雲書院,繼續為大唐盛世培養著人才。他的雄心已經消磨,但摩雲書院的弟子卻一個比一個出色,摩雲書院幾乎成了大唐的象征。


    蘇猶憐自得到雪隱上人的庇護後,回到了雪原上,卻再無人敢與她為難。承平日久,雪隱也不再跟紫極老人敵對,反而越來越多的交流起來。一年前,他將蘇猶憐送到摩雲書院就讀,學習人類的道術跟學問。


    在雪隱法術的封鎖下,蘇猶憐已不記得自己曾在龍皇城中的一切,不記得自己曾仰望過那湛藍的影子,但她仍知道龍皇和九公主,也知道石星禦與君千殤這場驚天一戰。


    百年來,人類津津樂道這場勝利,文人墨客們甚至編撰出了數十個版本在長安城的坊間傳唱、演出。幸存的妖族們則在黑暗中低聲啜泣,訴說著刻骨的屈辱與悲痛。


    卻沒有人知道真相到底如何。因為傳說決戰當日,一輪光芒自天而降,隔絕了所有人的目光。


    然而,這百年前無人得見的一幕,又為何會出現在她的夢中?


    難道僅僅因為,就在數月前,石星禦已突破了百年封印,重新出世了麽[1]?


    想到這裏,蘇猶憐不由打了一個寒顫。她還清晰的記得當石星禦重新出世的那一刻,終南山頂的天空盡皆化為湛藍,藍得那麽純粹,那麽妖異,宛如一塊琉璃,絕無半點風色。


    那一刻,所有的人都感到了恐懼。沒有人知道,這位被封印百年,又痛失摯愛的魔王,將怎樣渲泄他的仇恨,又將給天下開啟怎樣的浩劫。


    也許,人類延續百年的大唐盛世,即將因此終結。


    但或許,這對於妖族而言是一件好事。


    蘇猶憐卻並沒有感到喜悅。也許是由於失去了一部分記憶,也許是一百年的時光太漫長,如今的她,已不再是那個隻會彷徨、任人欺淩的小雪妖,也再不覺得人與妖族的分界那麽重要。因為在摩雲書院裏她經曆了很多事,也認識了很多人。


    那是與以前她遇到的完全不同的人類。他們的行止是那麽有趣,他們的笑容是那麽溫暖。


    而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就是李玄。


    摩雲書院本屆大師兄李玄,這個吊兒郎當像個小無賴的家夥。想到他,蘇猶憐嘴角便禁不住掛了一絲微笑,噩夢的驚懼慢慢消散。


    若不是因為李玄,石星禦也不會再度出世了。


    雪隱上人派她進入書院的一大目的,就是讓她阻止李玄釋放出龍皇。但她沒有做到,或者不忍心做到。於是,李玄最終無意中一步步打破封印,將石星禦放出,才造成了這樣的一場災劫。


    但不知道為什麽,她並不覺得後悔。


    隻是,心底淡淡的迷茫。


    她不能明白,為什麽石星禦呼喊的,不是九靈兒,而是她的名字。


    僅僅是因為,這是一場夢麽?


    一場她做的夢?


    但,她為什麽要做這樣的夢?


    為什麽不能有一個夢,一個沒有君千殤、沒有石星禦的夢,隻有她與李玄,隻有他們兩人,為什麽不能有這樣的夢?


    她的心輕輕抽搐起來,痛得宛如破碎。


    突然,一個聲音輕輕道:“我為你編織的夢境,你喜歡麽?”


    那聲音就像是早晨花瓣上的第一滴露水,清澈而寧靜,溫涼如玉,悠悠在蘇猶憐耳邊顫響,如繚亂一抹輕弦。


    蘇猶憐猝然抬頭。


    漆黑的雙翼,張開在天邊,簇擁著一束纖細的影子。幾乎沒有光能映亮他,他就仿佛是誰留下的陰影,永遠抹拭不去,永遠印在天涯盡頭。


    隨著蘇猶憐的目光望過來,兩隻巨大的黑翼緩緩飄舞了起來。纖細的羽毛極長,沒有骨,沒有肉,飛揚而起,像是他體內生出的陰霾,在空際留下一蓬散亂的血影。


    然而他的臉卻極為妖豔,襯在漆黑的雙翼中,像是汙血中綻出的一朵花。


    他的雙手輕輕舉起,手中捧著一個人頭,向蘇猶憐遞去。


    “送給你。”


    他的漆黑與美麗混合成一種奇異的妖毒,散發著致命的吸引力,竟讓蘇猶憐無法抗拒,隻能癡癡地望著他,任由他將那隻頭顱放到自己手中。


    秀發披散在頭顱上,掩映成一抹靜默的睡意,竟讓蘇猶憐恍惚中起了一絲錯覺,這顆頭顱竟是那麽完美,身體倒是多餘的了。


    她情不自禁地將頭顱捧起,想要細細地欣賞。


    她的動作驚動了沉睡中的頭顱,它嚶嚀一聲,緩緩醒了過來。海棠春睡乍醒,它臉上掛著淺淺的笑意。


    蘇猶憐忽然覺得不對。


    這顆頭顱不是別人、赫然竟是她自己!


    它長的跟她一模一樣!


    蘇猶憐驚恐地看著它。它也驚恐地看著蘇猶憐。


    它的臉上有著同樣的震驚,它的笑容在這一刻忽然破碎。破碎成無數七彩的碎片,消散在空中。


    不知怎地,蘇猶憐感到一陣椎心刺骨的悲痛,她忍不住尖叫了起來。


    那死去的,就像是她自己。


    她豁然醒來。


    尖叫聲仍縈繞在耳邊,蘇猶憐惶恐地抱緊自己,良久,方才意識到,這仍然是個夢。


    而這一次,她真正地醒來了。


    她跳下床來,赤腳站在地上,陰冷的濕氣鑽進腳掌,讓她不自禁地顫抖著。早秋的清晨,已經很涼了,卻令她感到了一絲安心。


    她不記得,完全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麽夢,連一絲印象都沒有。


    但她的心中充滿了恐懼,站在摩雲書院的宿舍裏,這天下最安全的地方,她仍不由得感到一陣陣寒冷,忍不住輕輕顫抖起來。


    就仿佛,一隻看不見的手,正輕輕探過來,攥緊她的心房。隻要它願意,它隨時可以將她的心捏成粉碎。


    她無法逃,無法躲,無從避免。


    她抬頭,曙光就像是一塊破碎的琉璃。


    這是一個妖夢之夜。


    隻是,她不知道,所有人的妖夢,都在這一刻開啟。


    [1]摩雲書院是大唐第一大書院。院長紫級老人修為通天。大弟子君千殤,二弟子謝雲石,三弟子陸北庭均是大唐第一流人物。天下少年無不以能進入書院學習武功道術為榮。不料去年開院擇徒之日,卻被一小混混李玄混入了書院。李玄進入摩雲書院後,一步步打破封印,釋放出被分別鎮壓於無上秘境中的石星禦的神心意形體,導致石星禦最終再度出世。事詳《天舞·摩雲》《天舞·禦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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