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麗得就像是一場煙火。


    每個人都心滿意足,點著頭,回味著,走回自己的家。


    公主,注視著這憑空而降的禮物。她的眉頭仍然淡淡鎖著,這世界有她不能縈懷的憂傷。


    美少年消失的地方,留下了一座巨大的水晶棺。


    水晶宛如冰一般晶瑩、透徹,也如冰一般冷。如這座王城般,沒有任何雕飾,隻有那朵枯萎的三千年之花,靜靜地躺在水晶棺蓋上。


    微微卷起的花瓣,透出灰噩的色澤,似乎在宣誓著死亡的威嚴。


    水晶棺中,躺著一個人。


    死人。


    他的麵容仍如生,仿佛是在沉睡。他的兩隻手交叉放在胸前,是那麽安詳。


    他再也不鬧哄哄的了,再也不會說出讓人哭笑不得的冷笑話,拿銜著狗尾巴草四處耀武揚威。


    他也不會用蠢笨而魯莽的舉動惹她傷心,不會照出她靜靜掩埋的痛苦,也不會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奔赴到另一位女子身邊。


    不會了,再也不會了,因為他已死去。


    他安靜的麵容,是他對這個世界最後的禱告。


    李玄躺在水晶棺中,靜靜合著眼。


    “要怎樣才能救她?”


    他雙手因用力而蒼白,青筋突出,緊緊抓著龍穆。


    他急迫地問著:“怎樣才能救她?”


    龍穆臉上似是有著一絲悲傷:“很簡單。”


    他回避著李玄的眼神。


    “隻要你死。”


    隻要你死。


    要我死才能救你麽?


    那我就死吧。


    我不是個體貼的人,我猜不出你的想法。我不知道怎樣做,才能不傷害到你。我愛你,但卻不知道怎麽愛你。我想嗬護你,但我的手中卻無法握住一瓣雪。


    我小氣,會因一切男人都會感到難受的事而難受,因一切男人感到痛苦的事而痛苦。我不能超脫到不顧一切去愛你,也不能給你公主的地位、仙女的身份。


    我是個平凡的人,隻能像個平凡的人一樣生活,像平凡的人一樣愛你。


    我的愛情,無法斬破大漠黃沙,無法血戰千裏,也無法化身為龍。


    但若要我死,才能救你,那我就死。


    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我就做。


    我就做。


    水晶棺中,是靜靜的悲傷。仿佛金發少年方才的琴音還在心中撩亂著,輕輕地,一下一下觸摸著柔軟無比的心。


    每一下,都是那麽痛。


    蒼白的手痙攣著,狠狠擰著椅背。


    真的可以忘記麽?


    蒼藍之聖殿中,公主的臉色忽然變得蒼白。


    那麽蒼白,連雪都比不過。


    她怔怔地看著李玄,這個人,為什麽到死都不放過她?


    她不再是蘇猶憐了,不再是那個卑微的雪妖。


    也不是九靈兒,她已經蛻變,化身為為愛情複仇的妖女,帶著最尖銳的刺,刺傷別人,也刺傷自己。


    她用纖細的手,揉碎不屬於自己的傳奇,和著自己的血,和著破碎的心,一起揉碎。


    她用蒼白而甜美的微笑,刺痛著天底下最強大的王者,破碎著輪回中最完美的愛情,來抗逆命運的作弄。


    不再會愛任何人,隻愛著自己的愛情,千刀萬剮也不會有絲毫改變。


    他為什麽會突然到她麵前來?是用死來要挾自己麽?


    她冷笑。


    她不會為任何愛情而打動,再也不會。她緊緊咬住嘴唇,似要咬破一生的夢魘。她開口的時,淡淡的血色染紅她消瘦的下顎:


    “將他拋到萬丈深穀去。”


    王城向北,就是萬丈深穀。


    那本是禁錮九十九妖魔之處,妖魔盡被天地大陣化為月日星滅的一擊,這座深穀,便成了妖族的禁地。


    深穀中充滿著怨氣,九十九位修為精絕、必須君千殤出劍才能夠封印的妖魔之怨氣。它們不甘心,若不是龍皇以絕滅紫珠鎮壓它們,重創了它們的魔氣,區區天地大陣怎能將它們焚化?這股怨氣在深穀中形成狂亂的雪暴,終日肆虐著。


    水晶棺,就躺在雪暴的正中間。


    李玄,仍靜靜地臥著,沒有絲毫的埋怨。


    他不再埋怨了,也不再痛苦。他的愛情,走到此處,便已終結。


    然後,他便隻能等待裁判。


    “我死?”


    他不明白。


    “是的。”


    龍穆點頭,解釋道。


    “她稱自己為九靈兒。我不知道她是被龍皇魅惑還是怎麽回事,總之,她似乎忘了自己是蘇猶憐。我們唯一的機會,就是喚醒她的記憶,讓她蘇醒過來。她曾那樣愛你……”


    說這句話的時候,龍穆的心不自禁地抽搐了一下。


    “這是我們唯一的希望,希望你在她心底,還留有深刻的影子。永遠失去你的痛苦,能夠讓她暫時清醒過來。”


    他誠摯無比地看著李玄。


    “若是你的死,仍不能讓她蘇醒,那你還不如死了呢。”


    是的,還不如死了呢。


    所以他就死了,用自己的死,做一次豪賭。


    遙遠遙遠的地方,有他與她的故鄉。他不知道是從何處來的,她也不知道如何出現在這個世間。從他有記憶開始,他就到處流浪,而她,就那麽赤腳站在雪原上,看著遙遠的燈火。


    就像是注定的,她等著他,沒有邂逅他的時候,她受盡苦楚。


    他也等著她,沒有邂逅她的時候,他四處流浪。


    他們都沒有故鄉,也許,他們真的是來自同一片原野,遙遠遙遠的天那邊,有他們的故鄉。


    那裏,男孩要想獲得女孩的愛,要經過七重考驗,上天入地,降龍伏鳳。


    隻有最勇敢與真誠的心,才能獲得最美麗的愛情。


    他愛她,他無懼任何考驗。即使,付出他的生命。


    宏大的蒼藍聖殿,是那麽空曠。


    聖殿中一個人都沒有,唯一的雪妖坐在聖殿中間。


    她坐在聖殿冰冷的石階上,潔白的華裳雜亂地垂下,她就如坐在滿身冰雪中。


    這一刻,她惶惑了。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該是蘇猶憐,還是九靈兒。


    她心中有一千種回憶,每一種都那麽痛楚,像是凍住的煙火,藍盈盈地,靜靜浮沉著。但它們仍在燒灼著,灼得她的心好痛。


    她忽然怨恨起來。


    她怨恨李玄,為什麽你就這麽死了呢?


    為什麽你不早一刻找到我,在我心碎之前?


    她更怨恨那個蒼藍的魔王,為什麽你就躲起來了呢?


    恨到刻骨。


    難道他真的不知道,眼前這個女子體內,仍是雪妖的意識主導著一切?難道他真的沒有察覺,所謂九靈兒的靈魂,根本弱到連他也無法感知?


    但他卻依舊隻對九靈兒溫柔低語,旁若無人。


    他寧願和一個尚在臆想中的靈魂癡纏,也不願看這個活生生的雪妖一眼。


    視她如塵埃啊。


    甚至,無論她怎樣殘忍地刺痛他、傷害他,他都默默承受。


    他是可屠滅天下的魔啊,為什麽偏偏對她如此寬容?


    是為了償還欠九靈兒的債,還是僅僅因為,雪妖的喜怒哀樂、刻意挑釁在他眼中,根本無足輕重?


    隻有關心的人,才會真的刺痛你。


    或許,雪妖在他心目中就是那麽卑微,連刺痛他的資格都沒有?


    或許,他默默忍受著雪妖的胡鬧,隻是為了等到有一天,能將九靈兒的靈魂提取出去,然後,便將這隻無足輕重的雪妖拋棄。


    如此而已?


    雪妖塗滿丹蔻的指甲深深刺入了手掌,似乎想用痛苦來衝淡一些心中的悲苦。


    為什麽你們要這樣對我?


    她無力地抬頭望向天空。


    天空是無盡的蒼藍,是大魔國的瑰麗,卻也是終南山的晴空


    有那麽一刻,她充滿仇恨的心柔軟下來。


    她開始猶豫,要不要再給自己一次機會,再相信一次愛情。


    她幻想著,有個人能忽然顯身在她身邊,告訴她,不須懷疑,跟我走。她就會毅然跟著他走,不管天南地北,海角天涯。她跟著他走,再也不會回頭。


    哪怕故事的結尾還是悲傷,她也決不後悔。


    她等待著,仿佛等了一千年,蒼藍聖殿仍然沉寂如斯。


    她猛然一仰頭,珠釵滑落,披散的長發劃破殿中的沉寂,“唰”的一聲響。


    如此,我寧願去死!


    她緊緊咬住了嘴唇,有了最慘烈的決斷。


    這一刻,心底最後的柔情化成了一根刺,深深刺入了她的心房。


    聖殿深處,無盡空闊。


    藍色漸漸凝結,凝成一雙悵惘遠望的眼眸,望著遠去的雪妖。


    蒼藍之雪,逆繞成一大團龍卷,瘋狂地撕裂冰原,卷起大塊大塊的冰,衝進萬丈深穀中。龍卷冰雪與深穀衝撞著,發出莽然狂嘯。這股力量,能夠摧毀一切。


    當雪聚集到一定程度時,便會引發雪暴。冰雪宛如雷霆般,被強絕的力量甩起,碰到什麽,便將什麽砸得粉碎。


    那是淤積的怨氣,在日複一日地發泄。


    雪暴中忽然出現了一個蒼白的影子。


    她在艱難地移動著,從深穀頂上攀爬而下。風雪終於找到了個肆虐的對象,慘號聲驟然急了起來。


    它們要折磨她,撕碎她,讓她也如自己一樣痛苦!


    狂風夾雜著冰雪,尖銳地擊在她身上。她全然不顧。她用力攀著山石的縫隙,慢慢攀爬而下。她的衣著很單薄,完全無法抵禦這裏的嚴寒,但她毫不在乎。一到達穀底,她就在狂亂地四處尋覓著。


    但風雪漫漫,早就將一切都掩蓋,她能找到什麽?


    她彎下腰,雙手攪動著冰冷的雪,摸過每一塊岩石。失望,不停地折磨著她,她幾乎倒在地上,跟風雪糅為一團。


    她的手指與腳踝,全都被深深凍傷,但她卻完全顧不上這些。


    她像是一位丟失了摯愛的旅人,走遍天涯海角、曆盡千辛萬苦,也要找到它。


    終於,她的手攀爬上那隻巨大的水晶棺。她在這一刻,驟然失去了力量,完全癱軟在棺蓋上。


    喘息良久,她才略微恢複,吃力地將棺上的冰雪拂去。李玄的臉,一絲一絲出現在她麵前。


    那麽寧靜,那麽安詳,那麽沒心沒肺。


    她忍不住哭了起來。果然,她還是適合愛他的。


    這個粗糙的大孩子,沒有細致的心思,大大咧咧、鬧哄哄的李玄。她還是適合愛他的呀。


    她用盡全力,抱住了巨大的冰棺。


    她終於想通了,她應該是蘇猶憐。是那隻可憐的,小小的雪妖。她不是什麽公主,她也不配居住在偉大的禁天之峰上。她該拉著這個少年的手,走遍大唐的無盡江山。


    這才是她,是她應得的,也是她努力求得的。


    她隻是一隻弱小的、無助的雪妖,她隻能收獲一份微小平凡的愛情,就像現在這樣,鎖在水晶棺中。


    這份愛情並不完美,有種種殘缺,並不光芒萬分,有處處遺憾。人們在談論到它的時候,不會充滿羨慕與仰望,它不會成為傳奇,被編成詩歌與戲曲傳唱。但它是愛情,是她的愛情啊。


    她隻能有一個愛情。


    每個人,都隻能有一個愛情。


    她緩緩自水晶棺上爬起。掠了掠鬢邊的長發。


    她轉身,不再回頭地離開。


    她要回到那個蒼藍的聖殿。


    她要脫下身上華美的宮裝。


    她要換上那身樸素的雪裳。


    她要回到萬丈深穀,陪伴他,一起死去。


    這一刻,她隻求死,什麽都不管,什麽都不顧。


    那時,高高在上的魔王會傷心麽?會像現在的她那樣,抱著水晶棺痛哭麽?


    他痛哭的,是九靈兒,還是蘇猶憐?


    她冷冷地想著,感受到一股殘刻地快意貫穿全身。她毅然走向蒼藍聖殿。


    她不是公主,她不配享受萬人敬仰,她沒有資格擁有一個國度。


    她,隻是平凡的雪妖,她要像雪妖那樣活著,若有愛情,便像雪妖那樣的愛情。她將帶著自己的尊嚴死去,在活著的人心裏狠狠刺下一刀。


    雪暴驟然停止。


    淩厲之威嚴,讓一切躁動皆以恐懼為名義臣服。風雪仿佛靜靜跪拜著,迎接那一抹蒼藍降臨。


    那是個人世間一切帝王都不敢仰望的身影,緩緩自天而降,落在了水晶棺前。


    他長久地凝視著這具透明的棺材,眼神中浮現出淡淡的落寞。


    這個人死了,他本該覺得高興才是。


    但他卻無法快樂。心中隻有無盡的鬱結,隻想一揚手,將整個天地焚滅。


    他伸出一根手指,靜靜地觸摸著水晶。


    曾經,他也這樣靜靜地沉睡在幽藍的玄冰中,承受著她的淚,她的心碎。


    一睡就是三生。


    然後是無限分別。


    而今,若是能交換,他是否寧願沉睡在這裏的,仍舊是自己?


    蒼藍色的魔王無言,他緩緩收回那隻手指,身子徐徐升起。


    雪,輕輕飄下,不再那麽狂暴,柔靜地覆蓋住了水晶棺材。


    魔王的目光中,充滿了痛苦。


    消失在聖峰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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