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極之地,沒有晝也沒有夜。


    妖族們整日地勞作著,為了龍皇城能多壯美一點,他們願意多耗十倍的心血。但在某一刻,他們齊齊放下了手中的活計,靜默地走回家中,安靜地休息。他們經過彼此的身邊時,用微笑互相打著招呼,那微笑是如此平靜,如此溫和。


    他們休息了兩個時辰,就迫不及待地醒來,全部聚集到中心廣場上去。


    妖族並沒有人的身體,他們形狀各異,有的像山嶽一樣龐大,有的細小如微塵。有的美豔妖嬈,有的風骨俊秀,但大多數卻醜陋怪異。或獸麵人身,或三首六臂,或遍體鱗甲,或千手千眼。或為巨靈,或為山魈,或為水怪,或為獅象,或為龍虎,為藤蘿,為老樹,為花,為石,為蜂蝶精靈,為微塵芥子。


    但這一刻,他們全都穿戴上了最好的衣飾,帶著最大的敬畏與虔誠,簇擁在廣場上,仰麵望著中心的聖峰。


    他們滿臉都是興奮之色,期待無比,卻不敢大聲喊出來。對皇與公主的敬仰,讓他們不敢有絲毫的喧嘩。他們彼此注目,禁不住熱淚盈眶。


    巨大的、方圓七十裏的廣場,被各種物產填滿。鮮花,果實,作物,珍奇,隻要人間有的,這裏全都能找到。這不是他們從天下搜集而來,而是他們找來種子,運用妖力,在大魔國培植出來的。他們堅信,隻要他們的家園在,就算滿地冰雪,他們也能讓鮮花盛開,作物生長。為此,不惜損耗大量的妖力,在蒼藍廣場上盛開出人間仙境。


    一株株花樹綻放,它們的根就生長在冰雪中,但它們有翠綠的葉,嬌媚的蕊。蒼藍之雪輕輕飄落,它們枝葉扶疏,燦然盛開,仿佛要將百年的寂寞也在這一刻補償。它們周圍,是稻穀、小麥、粟子、亞麻,是生長在魯、晉、湘、贛的所有作物。楊樹、柳樹、鬆樹、柏樹錯落於其間,偶爾點綴的,是來自異域殊方的奇花異草。小鹿在其中奔跑著,獅子慵懶地打著哈欠。於這一刻,它們一齊抬頭上望,望著那宏偉的聖峰。


    這一刻,他們熱淚盈眶。這一刻,他們竭盡心力,用最大的虔誠讓北極開滿鮮花,用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來迎接他們的皇、他們的公主。


    迎接大魔國的開國盛典。


    一縷淡淡的清光自峰頂聖殿中亮起,頃刻間將整座龍皇城都照得透亮。禁天之峰通體翠綠,仿佛全是由綠玉雕成的一般,盈盈通透,矗立入蒼天。那座威嚴之聖殿,也仿佛變得透明,成了神仙宮闕。


    這一刻,聖潔無比,威嚴無比。所有妖族,都禁不住昂頭觀望,屏住了呼吸。


    一隻龐大的巨龍轟然落下,那是皇極驚世龍。它正落在蒼藍廣場的正中央,恰在聖峰的前側,卻沒有壓損一毫鮮花。莽然龍吟聲中,皇極驚世龍身外靈台幻化,千重黃氣衝天而起,就宛如巨大的山峰堆疊,重重而落,化成一座巨大的高台,約有禁天之峰三分之一高,矗立在廣場之中。


    仿佛有什麽大事就要發生,妖族的心全都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


    ——他們的公主,他們的皇,即將降臨!


    又是一聲霹靂震響,滿空紅光閃耀,玉鼎赤燹龍巨大的身軀舞空而現。玉鼎臉上也一反常態,沒有半點戲謔,肅穆無比地緩緩降下,紅光火烈迸發,它巨大無比的頭顱緩緩抬起,闊口張開,猛然哄嗵哄嗵一陣響,三隻火彈從它口中噴出,飛到半空中,一齊炸開。頓時漫天都是烈烈火花,分形成千姿百態,慢慢垂落。


    空中花樹綻放,魚龍曼延,每一絲火花都在不斷變化著,帶起灼烈炸響。整個天幕,整座龍皇城都化成火花之海洋,璀璨無比,美麗無比。


    妖族的身體忍不住顫抖起來,他們死死地咬住嘴唇,才能屏住那提到嗓子眼上的一聲歡呼。


    與此同時,一道美麗之極的彩虹,從蒼藍聖殿中拉出,倏然橫過萬裏長空。


    玄天霸海龍巨大的身形顯現,在蒼藍的天幕下輕輕噴灑著一彎飛雨。飛雨在湛然永晴的陽光下化為絢麗的彩虹。這彩虹出現得是那麽突然,那麽燦爛,妖族們隻能任由眼睛張得越來越大,身體無助地顫抖著,軟弱無力地經受著這股天地大美的侵襲。


    一座美麗之極的馬車,在聖峰盡頭悠悠出現,踏著彩虹鋪出的橋,無聲無息地向下飛來。


    白色的馬車,皎潔如一輪明月,在漫天蒼藍燦紅交織之中,顯得是那麽嫻靜,那麽聖潔。當先飛舞的,是六條白色的玉龍,矯健的身姿就像是天空中浮動的六道光。而車身上,是一雙靜靜扇舞著的巨大翅膀。每一下扇舞,潔白的羽毛便飄飛而下,與蒼藍聖雪交舞在一起,美麗到幾乎令人窒息。


    青帝真炁龍化身為人形,一身古衣冠,白衣勝雪,峨冠高築,宛如上古仙人,執轡肅穆,鞭打著六龍,沿著禁天之峰緩緩盤旋而下。


    龍禦,羽車。


    所有的妖族再也忍禁不住,喊出了他們壓抑在心底的一聲歡呼。他們用力地將自己費盡心血耕種出的作物拋上半空,因為那是他們的獻祭,是他們對自己的皇、自己的公主的敬奉啊!


    他們熱淚盈眶,隻有用一浪高過一浪的歡呼,才能表達自己心中的激情。他們使勁用手掩著自己的麵,生怕隻要再多一絲激動,自己的呼吸就會猝止。


    整座龍皇城,在這瞬間有了生命。鮮花、作物,混合在漫天聖雪、紛紛龍火中,激蕩盈天,幾乎一直衝到禁天之峰的頂端。


    這是最真實的歡喜,這是最真實的敬畏,也是這個世界上最震撼人心的莊嚴。


    這一刻,他們決心,就算粉身碎骨,也要保住這座城池。他們真誠地祝願,他們的皇與公主,能夠永遠在一起,真誠相愛,永遠統禦著他們的臣民。


    羽車龍駕,緩緩降落,停在皇極驚世龍化身的巨大高台下。


    神龍漫長吟嘯,垂下頭顱,身體化成宏巨深廣的階梯,一直垂到羽車之前。


    羽車停穩,一個藍色的身影漸漸在虛空中顯現。


    石星禦。


    他靜靜地佇立在羽車前,身後是高台垂下的無盡階梯,似乎一直通向天之盡頭。


    晨曦在他身上灑落,照出他宛如冰玉的容顏。那容顏並未刻意修飾,也無需修飾,因為天底下再沒有任何的裝飾能匹配他的無上榮光。


    唯有一襲落落藍衫,不染塵埃。


    隻是,這藍色卻是如此純淨,仿佛孩提時代的天空,並未有一絲力量,隻是純粹的藍,藍得讓人心碎。


    湛藍目光抬起,凝佇在羽車前的帷簾上,一瞬不瞬。他眼前的世界,仿佛隻剩下這麵小小帷簾,身後漫天喜色,萬眾如雷歡呼都與他無關。


    今日——龍皇天授元年九月九日。


    在萬千妖魔,是虧欠了千年的盛典;在於他,卻是晚了三生的等待。


    隻等一個人的到來。


    蕭索的藍色身影佇立高台下,並不耀眼,卻仿佛已遮蔽了整個天穹。


    妖魔們屏住呼吸,凝望著他們的皇,數度熱淚盈眶,震天歡呼漸漸化為哽咽,他們情不自禁匍匐在地,忘情親吻著象征龍皇之無上威嚴的北極大地。


    石星禦靜靜佇立,本來沉靜如海的氣息,竟有了不該有的波動。


    風過,繪著九鸞九鳳的帷簾卷起。


    一隻玲瓏嬌小的繡鞋,輕輕踏在冰冷的大地上。


    鞋頭繡著一隻顫巍巍的蝴蝶,鞋身上繡滿了各種各樣的鮮花,不沾半點塵泥。淺弓一痕,襯得那隻纖足盈盈一握,宛似月初的微月一鉤。


    這足尖簡簡單單一點,帶著多少妖嬈,多少嬌俏。


    一如百年前,那個含笑帶嗔的可人兒,化身出九重幻影,盡皆圍繞著他,在猩紅的地毯上踏歌曼舞。


    春華。秋月。龍影。鳳儀。星魅。雪魂。玉嬈。金堅。平湖。黛山。


    十支舞。


    十分精神。


    十種要郎嬌讚的心意。


    十麵埋伏。


    石星禦如蒙雷擊。


    花香浮動,那滿身吉服的可人兒挑簾而出,迎著絢爛的晨光,緩緩站直了妖嬈的身姿,隔著一個擁抱的距離,微笑著凝視他。


    諸天的光芒在她臉上凝聚,照出那美得不似人間的容顏。


    那容顏或者還帶著蘇猶憐的輪廓,卻又是那麽恍惚,溫潤如玉的臉龐上,真真切切地勾勒著九靈兒的眉黛,九靈兒的胭脂,九靈兒的妖嬈。


    就連嘴角那微微淺笑,眸子中盈盈顧盼,都是那麽神似。


    櫻唇微破,一笑傾城。


    那一笑,抹去了三生的輪回,抹去了無數的光陰,抹去了陰陽的隔閡。偌大的禁天之峰仿佛也黯淡了晨光,回到百年前的那個新婚的月夜。


    眼前這個嫵媚微笑的女子,分明就是當年那身著嫁衣,揭起蓋頭,對著他盈盈一顧的九靈兒!


    是他的九靈兒啊。


    石星禦的視線漸漸模糊,晨風拂過,淚水灑落衣襟。他靜靜看著她,任淚水在萬千臣民麵前恣意流淌,卻不肯將視線挪開絲毫。


    恍惚中,蘇猶憐走到他麵前,輕輕踮起足尖,用嫁衣的絲袖拭去他的淚痕,婉轉耳語道:


    “你是我的皇啊,可不要在開國盛典時流淚。”


    帶著萬般柔情的纖纖一指,撒嬌似地輕輕點在他的額頭。


    石星禦閉上了眼睛。


    ——連那似笑似嗔的語調,都似極了九靈兒。


    靈兒,你真的回到我身邊了麽?


    那一刻,他相信了天命,相信了輪回,相信了三生。


    那一刻,他恨不得跪拜在殘刻的命運麵前。


    那一刻,他寧願信仰天下所有的神明。


    蘇猶憐也靜靜地看著他。她能清楚地感到他心中的每一絲震動,每一次顫栗。


    但卻再沒有了當初的感動。


    這份注定了不屬於她的愛,褪去了讓她誠心祝福的光輝,隻剩下冰冷的刺痛。


    愛得越深,刺得就越深。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是她牽著石星禦,還是石星禦牽著她。兩人攜手走上那座皇極驚世龍化身的高台。


    一步步,仿佛跨過歲月、跨過輪回那麽漫長。


    耳畔,是萬千妖魔的歡呼,震耳欲聾。


    她用餘光掃向石星禦。他已恢複了昔日的沉靜與完美,不再是一個在愛情中顫栗的男子,而是坐擁天下的帝王。


    曆經三生的磨難,他終於又擁有了一切。


    傾絕天下的力量,籠蓋萬方的威嚴,刻骨銘心的愛情。


    龍皇的威嚴從他的手上彌散開來,化為沉沉暖意,擁抱著她,保護著她,不讓她承受哪怕一絲晨風的清寒。


    她的嘴角,卻緩緩挑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兩人攜手站在高台的頂端,俯瞰這座開滿鮮花的城池,接受著萬千臣民的歡呼與祝福。


    宏偉的廣場上,各形各狀的妖魔們身著盛妝,跪伏在冰雪大地上,巨靈、山魈、水怪、獅象、龍虎、藤蘿、老樹、花石、蜂蝶精靈,微塵芥子……無不帶著虔誠與祝福,仰望著他們的皇。


    他們身後,是一條條縱橫交布的街道。街道旁密密匝匝地羅列著集市、房屋、構欄、店鋪。在妖力的維持下,參天古木垂下萬千藤蔓,深潭幽池中魚龍曼演,整齊的花圃承接著陽光……


    再之後,是湛然永晴的北極天幕,蒼藍的落雪無聲自虛空中隕落,又融化在虛空中,仿佛一場永無終止的藍色煙花,降臨在這新生的國度。


    一切都一塵不染,煥發出勃勃生機。


    雖然這座城市還剛剛建立,但在萬千妖魔的勤勞經營下,它遲早會成為比長安還要偉大的都城。


    這一點,沒有人懷疑。


    蘇猶憐的心開始輕輕抽搐。


    這是多麽美好的一幕啊,是妖族們祈盼了百年的夢。


    真的要這樣作麽?真的要打碎這一切麽?


    她的眸子中,一點淚光輕輕蕩開。


    慶典達到了高氵朝,煙花在天空中綻開無數瑰奇的圖案。


    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獲得了龍皇的許可,一步步爬上高台,來敬獻妖族們的禮物。


    老者身體極為消瘦,手臂幹枯,宛如一截樹枝,須發卻極長,幾乎拖到了地上。


    “大魔國內九萬八千臣民,將這盞雲漿獻給龍皇。”


    這位蒼老的千年樹妖,虔誠地跪伏在地上,將琉璃盞舉過頭頂。


    這盞雲漿是大魔國內所有妖族心血的凝結。每一隻妖族,都在七日內用自己的最大的妖力摧開一種鮮花。隨著每個人的修為高低不同,他們奉獻的鮮花種類也各異,有的是月宮桂樹,有的是海外奇葩,有的卻隻是一株小小萱草。但無論奇異還是尋常,都凝聚了他們最大的力量。這些鮮花的蕊被集中起來,再交給一百位修為最高的妖魔,用他們的元丹之火煉化,又是七日後,才凝出一杯瓊漿。


    他沒有說,這杯雲漿花費了妖族們多少心血。這些日子來,他們日夜操勞,小心翼翼的培養著屬於自己的花朵,幾乎不眠不休。那些負責煉化瓊漿的妖魔,更是心力交瘁。但他們無怨無悔。因為每一朵花都代表了他們自己,他們要將自己的一切奉獻給偉大的皇。


    萬千妖魔們遠遠望著那杯通透的琉璃,歡喜的熱淚漸漸打濕了眼眶,他們相信,皇能感受到他們的心意。


    隻要皇喜歡,就足夠了。


    雲漿未飲,在樹妖布滿藤蔓的手中微微顫動。


    石星禦靜靜注視著那杯雲漿,似乎也感到了它的沉重——那一杯小小的琉璃盞,承載了妖魔們多少的心意啊。


    燦然晨曦中,石星禦展顏微笑,輕輕抬手。琉璃盞自樹妖手中升起,被他懸托於虛空。


    一道極為溫和的清光從他指間流瀉而出,將雲漿自琉璃盞中托起,化為一團光露,在虛空中輕輕旋轉。又是數道清光貫下,那尊精致的琉璃盞,竟被從中心切開。


    光影浮動,兩瓣琉璃在虛空中緩緩融化,又從新熔鑄起來。很快,那朵碗盞大的蓮花,便化為兩朵並蒂而生、形體略小的蓮盞。雲漿在虛空中旋轉,直到新的蓮花盞成型、凝固,才緩緩降落,分別落入兩朵蓮心中。


    那尊琉璃盞就這樣被一分為二,滿杯雲漿卻並未有半點灑落。


    石星禦將兩隻並蒂蓮盞摘下,分握於雙手中。


    他轉向眾人,將其中一支蓮盞高高舉起,向他的九萬八千臣民朗聲宣布:“從今而後,所以敬獻給龍皇的禮物,都要一分為二。”


    “隻因有一個人,亦將成為龍皇城的主人。”


    那支蓮花琉璃盞在空中劃出瑰色的弧,穿過萬千妖魔的目光,輕輕遞到蘇猶憐麵前。如此優雅,如此溫柔,仿佛初春的花園中,君王為心愛的公主摘下清晨的第一朵鮮花。


    “她便是你們的公主——九靈兒。”


    龍皇溫柔微笑,在開國盛典上,麵向所有子民,一字字宣布著他的誓言。


    “從今天起,她將分享我的一切權位、力量、榮耀與永生。”


    “大魔國所有子民,必須愛與尊重她,就如愛與尊重我一樣。”


    “我將愛她,千秋萬歲,生生世世,而至永遠。”


    每一字,都仿佛銘刻在歲月上,照亮卑微的塵世,發出永恒不朽的光輝。


    那是魔王在對公主述說著摯愛的諾言。


    天地眾生為證,歲月輪回為證。


    四周是一片寂靜,鴉雀無聲,仿佛芸芸眾生,都為這誓言中沉沉的愛意所震撼。


    片刻後,萬千妖魔齊聲發出一聲震天動地的歡呼,在廣場上雀躍飛翔,每個人都由衷地感到幸福,仿佛他們卑微的生命也被這誓言照亮。


    他們終於見證了一段傳奇。


    萬眾歡呼聲中,石星禦微笑抬手。


    仿佛受了了龍皇的召喚,一道隻有在夢中才能見到的燦爛光華,流星般劃破北極天空,自萬裏晴空中隕落而下。驚歎中,這道光華在蘇猶憐麵前停滯住,變幻的彩暈徐徐散開,露出本來的樣子。


    那是一頂後冠。


    這頂後冠絕無任何裝飾,隻是通透無暇,通透得宛如一道光。


    它並非以金銀珠玉製成,而是以北極極光煉化,帶著來自另一個宇宙的光輝。光影徐徐變化,化為鸞鳳花葉,星辰山川,虯縵紛演,無窮無盡。每一道光暈,每一縷色彩,都是世人無法想象的瑰奇。


    那曾布滿整個天穹的壯麗,那曾讓萬裏荒原熠熠生輝的奇跡,那曾讓無數旅人扼腕歎息的奇景,最後,被提煉熔鑄入這頂小小後冠中,將戴於公主的頭上。


    從此,那天地動容的美麗被收束珍藏,隻點綴她一人的風華。


    石星禦湛藍的雙眸中再沒有一絲如天的威嚴,隻有無盡的愛戀。


    他久久凝望著她,仿佛要將她的一顰一笑刻入記憶。


    ——那是怎樣的容顏,看過了三生,也無法看夠。


    良久,他輕輕歎息一聲,無盡輕柔地,將這頂後冠戴在她頭上,為她攏起鬢邊的每一絲散發。


    那一刻,彩虹淩空,飛羽亂落。


    萬千妖魔齊聲歡呼萬歲,整個龍皇城頓時陷入了忘情地狂歡。


    石星禦卻全然不顧,一切的喧囂,仿佛都與他無關。他的眼中隻有她,隻有穿透三生的寧靜。


    他修長的手指緩緩撫過她的秀發,撫過鬢邊的散發,撫過她精心修飾的麵容。


    一寸寸。


    一次次。


    蘇猶憐一動不動地承受著這一切,臉上始終保持著甜美的微笑,心思卻仿佛早已飛到九天之外。


    不遠處,那跪獻雲漿的樹妖禁不住喜極而泣,熱淚打濕了高台。


    那一刻,有多少歡樂的淚水,從妖魔們本已枯槁的眼中滑落。


    他們由衷的希望,皇和公主能就此相伴,一生一世。


    不知過了多久,石星禦臉上漸漸恢複了往日的從容。


    他對蘇猶憐微笑道:“優雅而溫和的公主,應該給敬獻禮物的臣子一聲答謝。”他抬手指向還在跪拜的樹妖。


    蘇猶憐看著他,甜甜笑著,點了點頭。她將石星禦手中的琉璃盞輕輕接過,緩步走到樹妖麵前。


    蒼老的樹妖用衣袖不住擦拭著眼睛,似乎還沒有從狂喜中恢複。


    蘇猶憐輕輕俯下身,凝視著樹妖那張皺紋交布的臉。精致的酒盞握在她手中,輕輕轉側把玩。


    雲漿通透的色澤映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一片瑰麗的影子。她的美麗宛如一株開滿鮮花的藤蔓,妖豔、淒傷,帶著刻骨的刺。


    樹妖低下了頭,仿佛不敢諦視那完美的容顏。


    蘇猶憐輕輕微笑,每一字,都那麽輕,仿佛吹起指尖的落花:


    “認識我麽?我是誰?”


    樹妖錯愕地抬頭,混濁的眼睛裏透出些許詫異,些許迷茫,他喃喃道:


    “您,您是九公主啊。”


    蘇猶憐笑了。


    她注視著手中的琉璃盞,手指微微顫動,瓊漿也隨著她的動作,便在杯中不住澹蕩。


    殘忍的笑容在她眼底一閃即逝。


    砰。


    隻盈盈一握,蘇猶憐手中的琉璃盞就已粉碎,瓊漿和著鮮血,從她纖細的指間滴落,傾灑在冰冷的高台上,濺起一片美麗的煙霧。


    歡樂的氣氛也在這一刻驟然破碎。


    飛花、落羽驟然凝結,龍皇城中隻剩下死一般的沉寂。


    樹妖愕然抬頭,似乎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他臉上的喜色迅速凝結,連皺紋都那麽蒼白。


    晨風中,蘇猶憐輕輕揮著被鮮血沾濕的手,那麽隨意,似乎隻是新妝初竣的女子,在等待著指尖的丹蔻早些幹涸。


    在萬千妖魔驚駭的目光中,她緩緩站起,輕輕歎息了一聲:


    “你們認錯人了呢。”


    “這世界上,已經沒有九公主。”


    她的聲音是那麽輕,那麽柔,那麽動聽,仿佛在說著哪裏的山花將會盛開,哪裏的月色將會鼎盛。但每一個字,都如驚雷,轟擊在萬千狂歡的妖魔的心上,將他們的心中的歡愉、希冀、祈盼點點擊沉。


    無數雙錯愕的眼睛死死盯著她,透著令人窒息的惶恐。


    蘇猶憐卻隻是輕輕微笑,一字一頓道:“她死了。”


    “你們的皇,親手殺了她。”


    四下一片驚呼,巨大的驚愕中充滿了恐懼,讓每一個聽到的人感到徹骨的森寒。


    蘇猶憐拋開萬千妖魔的注視,抬起頭,帶著甜美的笑,望向石星禦。


    她看到,他的臉色已化為蒼白。


    ——痛麽?


    蘇猶憐心中湧起了一絲殘忍的快意,抬起絲袖,輕輕擦拭手上的水漬與血痕。


    石星禦上前一步,猛地握住她的手,死死盯住她,仿佛要將她看透。


    他的聲音嘶啞而低沉,仿佛每一個字都從靈魂深處鏤出:


    “靈兒……”


    這是一聲呼喚帶著巨大的驚愕,帶著深深的失望,也帶著刻骨銘心的傷痛,讓人不忍卒聽。


    蘇猶憐隻是靜靜地看著他,仿佛要看清他臉上的每一分痛苦。


    那一刻,他的沉靜與從容的風儀化為烏有,是那麽惶惑。


    這一刻,他湛藍如蒼穹的眸子褪去顏色,是那麽蒼白。


    這一刻,那揮手之間屠城滅國的皇,是那麽脆弱,那麽悲傷。


    傷人的快意,仿佛投入水中的鐵,緩緩沉淪,最後卻深深沒入自己的心。


    蘇猶憐也不由動容。


    她忍不住問自己,應該這樣傷害他麽?


    是他不惜承受天地劫滅之罪、神雷轟擊之痛,也要將她從死亡的淵藪裏救起;是他攜著她的手,走上百級高台,接受萬千臣民的朝賀。是他親手為她戴上後冠,輕輕拂過她的發,承諾從今而後,她將分享他的一切權位、榮耀、永生。


    而她卻在這場妖族祈盼千年的開國盛典上,當著他的所有臣民,如此決絕的傷害他,不顧他的尊嚴,不留半點餘地。


    非要這樣做麽?


    一陣疼痛傳來,握住她的手是那麽用力,仿佛要將她揉碎。但她清晰地感到,那微涼的手指在輕輕顫抖。


    這雙手,曾控禦四極逍遙劍,讓地水火風甘心欽服;曾輕輕一握,將天地大陣數萬甲兵化為烏有,也曾一刀刀,在冰冷的雕塑上銘刻出刻骨的相思。


    如今,卻是那麽僵硬,那麽無力。


    她知道,普天之下,也隻有她能傷他傷得這樣深。


    他將那令天地眾生顫栗的力量、令帝王將相也要仰視的威嚴、令歲月輪回也不禁歎息的愛情,化為摯愛的禮物,用最大的虔誠與謙恭,跪奉在她的麵前。


    她卻如此殘忍地,將它們輕輕掃入灰土。


    該這樣麽?


    ——靈兒。


    石星禦深深地看著她,沒有憤怒,沒有仇恨。


    在那一刻,她甚至從他的眼底,看到了一絲祈求。


    祈求她,不要傷自己傷得那麽深。


    當一個人麵對千軍萬馬時,他傲立於陣前,斬將奪旗,絕不示弱;在麵對輪回之劍時,他寧可被分形鎮壓、斬入輪回,也不求半點寬恕。


    而如今,他在求她。


    蘇猶憐的心輕輕抽搐,有那麽一刻,她真的想收回自己的刺,給他,也給自己一點退路。


    但,不行。這場錯誤的重生在今天就要終止。


    絕沒有未來。


    一聲幽幽的歎息被晨風吹散,她的臉上又浮現出甜美而蒼白的笑容。


    輕輕地,她投入他的懷抱,如三天前那樣,緊緊偎依在他胸前,輕輕逗弄他的幽藍的散發。


    每一個字都吐氣如蘭,仿佛情人的耳語,但卻又那麽清晰,在空寂的廣場上傳布開去:“殺她的,不是心魔,正是你的心啊。”


    纖細的手指放在他的心口上,如此溫柔,似乎要親手觸摸它的破碎。


    如願以償地,她感到,指尖下石星禦的身體重重一顫。


    而後,她展顏一笑,伸手在頭上猛地一拂。


    那北極光煉成的後冠從頭上摔落,在地上碎為片片琉璃。


    每一個字都宛如鋒利的刀,刺出淋漓的鮮血:


    “正是你,讓她神形俱滅,永不超生。”


    一切都沉寂下來。所有的空氣,都仿佛一瞬間被抽空。


    狂烈的殺氣逆天而下,雷鳴般劈在高台上,大地一陣悲鳴。


    一瞬間,石星禦湛藍的眸子瞬間化為血紅,滿頭長發在風中炸開,


    蘇猶憐微笑,似乎看到了早已預料到的結局。


    “我不是九靈兒。我是一隻卑微的雪妖。”


    她霍然抬頭,逆著龍皇的目光,溫柔而堅決地:“殺,了,我!”


    纖手一劃,撕開繡滿彩鳳的嫁衣,露出凝脂一般的肌膚。


    亂雲翻滾,瞬間遮蔽了湛藍的天穹。


    一條透明的巨龍顯出猙獰之相,從石星禦體內升騰而出,在空中裂空狂舞,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咆哮!


    萬千妖魔顫抖跪下,他們的所有喜悅與祈盼都被巨大的恐懼撕碎。香花、飛羽、彩虹、煙火被狂舞的巨龍掃為漫空劫灰,紛揚而落。


    天地,仿佛回歸到洪荒時代,一切希冀都化為烏有,隻有永遠的黑暗與絕望。


    “殺了我!”她毫無畏懼。


    巨龍嘶嘯,石星禦一把扼住她的咽喉,一片片深藍色的龍鱗在他手臂上崩裂而出!


    這優雅、溫柔、曾為她戴上後冠的手頃刻化為猙獰的龍爪,要將她的身體撕裂。


    蘇猶憐被釘在空中,完全無法呼吸,但她卻並不掙紮,隻靜靜看著眼前這狂怒的魔王,臉上依舊是甜美的笑:“殺了我。”


    怒龍狂舞,天火亂墜。


    突然,她的聲音低了下去。


    那一刻,她的目光是那麽蒼白、孱弱,充滿了淒傷:


    “殺了九靈兒。”


    五個字,仿佛五道太古驚雷,重重擊在那條騰空亂舞的巨龍身上。


    轟然一聲巨響,即將撕裂蒼穹、宰割天下的巨龍寸寸消散,化於無形。


    石星禦愴然後退!


    他的手已恢複了最初的樣子,卻不再扼在蘇猶憐咽喉,而隻是用蒼白的指節,淩亂地掩著自己的雙唇。


    鮮血不斷從唇間咳出。


    蘇猶憐默默等候著,等候著他什麽時候再化身怒龍,將自己裂為齏粉。


    他卻隻是深深看了她一眼。


    一聲歎息。


    漫天暴虐之氣漸漸消散,北極上空又恢複了湛藍晴空。


    無盡晴空下,他轉身離開。


    片刻間,蒼藍的身影融入了天幕,再不回頭。


    蘇猶憐怔怔地站在高台上,身周是萬千妖魔宛如針砭的目光。


    那目光中,有傷痛,失望,也有深深的憤怒與仇恨。


    她那一刻,真誠地希望,他們會衝上前來,將這個破壞了它們千年盛典的女子撕碎。


    ——殺了我吧。殺了這個欺騙了你們的皇的女人。


    心底深處,那隻甘願在死亡中沉眠的雪妖在悲傷地求告著。


    但他們什麽也沒有做。


    他們也隻是歎息一聲,漸漸散去。


    瞬間,那萬妖歡騰的廣場褪去了絢爛的色澤,化為一片空寂。


    隻剩下了她一個人。


    寂寞,讓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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