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船盡管在青衣巷也沒有家可言,但是心裏的根卻還在那兒。他和高子林一起出現在青衣巷的時候,是正午時分。陽光朗照著青石小路,路上有稀稀拉拉的閑聊老人。太陽照著他們藏在皺褶裏的笑容,時光仿佛停滯了,在老祖母的那一代是不是就有了這樣一個正午。木樓在太陽光中連木質紋路都清晰可見,楊船覺得這是一種讓眼睛和心靈都舒服的感覺。他和高子林坐到豆花人家的老店裏,喝一壺老酒,兩個人都覺得比成都那些大飯店大賓館,更讓人全身心地放鬆。


    高子林說:“在省裏覺得一切都在轉。”


    楊船說:“在青衣巷,生活在別處。在別處,生活在青衣巷。”


    高子林叫道:“你說話總是玄乎得很。”


    楊船隻是笑,慢悠悠地品著老酒,“轉了一圈,還是希望日子這樣過。”


    高子林和楊船出現在保健院時,江小鷗看到楊船,有些驚訝,閃亮的眼睛暴露了內心的激動,好像總在等這一天,楊船出遠差回來,她說:“你先回去,外婆來了,帆帆也回來了。”


    楊船臉上有些愧疚,本來隻想說,順便來看看你。可是江小鷗一句話,讓他無地自容。高子林捅了他一把,“去看看吧,要不到我家?”


    江小鷗卻取下鑰匙遞給他。他本能地接過鑰匙,高子林笑了笑,拉了他一起上樓去。他到原來的家門口,覺得自己很可笑,怎麽敢接過江小鷗的鑰匙,他要打開的是別人家的門,還有媽,也就是楊帆的外婆,他要怎麽樣麵對,不是自取其辱麽。他躊躇著往下走,可是他又多麽想進去看看那個曾經的家,還那樣嗎?他在省裏無數次的無眠之夜,想起的總是充滿溫馨與寬容的家。還沒到門口,江小鷗卻回來了,楊船把鑰匙還她,江小鷗的臉才微微地紅了,“你不到家坐坐,看看帆帆,他念你呢。”


    楊船跟著江小鷗進了屋,帆帆看見父親,站起來想去擁抱他,卻隻是把手搭在楊船肩上,說我比你高了。大家說了一些客氣話,帆帆拉著外婆說出去買點東西。江小鷗和楊船坐著,一時無話。江小鷗看他額上多出的皺紋,兩鬢隱現的白發,“你瘦了。”


    楊船隻是笑了一下,“近來有些操心。”


    江小鷗說:“我訂了你們的報紙,你的文章我都看。你比以往還沉不住氣。”


    楊船笑說:“越活越不明白了。”


    “一個人的心性要改變恐怕很難。”


    楊船看了看客廳的牆上還貼著他曾經買的畫,一個種滿鬱金香的院子。畫上麵還有他和楊帆在上麵寫的字:我們的花苑。


    他問:“這些年你怎麽過?”


    江小鷗笑了笑,“忙得沒時間想怎麽過,一晃就過了幾年。”


    他說:“對不起……”


    江小鷗想笑,心裏卻酸楚得很。起身進了臥室,在鏡子裏看著眼淚流出來。多少年了,她從不敢縱容自己的情緒去想楊船。楊船從她的生活裏剝離,不是那麽一張離婚證書,而是在青衣巷一起吃飯之後,楊船義無反顧地離開。她總以為不會再見到他了,她告誡自己楊船是屬於別處的。現在他又回來了,坐在她的家裏,和她麵對麵,生活會轉了一個大圈之後再回到原地嗎?


    飯後,楊船要去賓館。江小鷗說何必呢,不如去楊木家,她有鑰匙。楊船說楊木經常在北京,家裏沒人住,不知灰塵多厚。江小鷗說,楊木請了看家的人。楊船問她為什麽不搬過去住。江小鷗說,那房子不是她一個人的。楊船就不說話了,說他要走。江小鷗說送他,讓他等一會兒。江小鷗換上楊帆給她選的麻質灰底白花的長裙,中式棗紅色上衣,款款地走出來。楊船眼睛一亮,笑笑說:“好看。”江小鷗大方地說:“楊帆選的。”他們一塊兒下樓,像多年前一樣走過院子,有些人和楊船打招呼,還有的人拉著江小鷗說她的衣服真漂亮。江小鷗隻是笑著,在眾人的注視下走過,心情像一個新嫁娘。他們進了楊木的院子,房子周圍栽了樹和竹子,院子裏到處是竹葉,看來看家的人並不盡職。,子楊船說,可惜了好好一個院子,荒了。又勸江小鷗搬進來,江小鷗說:“你沒看見門樓上的字嗎,楊家老宅,我來算什麽?”楊船說:“如果我回來,你來嗎?”江小鷗不說話,楊船說他還是到賓館住算了。江小鷗說陪他走走。兩個人出了小門,到青衣巷。青衣巷人家多數還在吃飯,皮匠和石竹花端著碗蹲在屋簷下,看到江小鷗,皮匠打著招呼,石竹花端著碗過來,神秘地說:“青衣巷不拆了,青衣巷不拆了……”


    江小鷗說:“是。不拆了。”


    石竹花卻呸了一口,嘴裏殘留的飯渣噴了出來,“你騙人,到處都寫了字,要拆了要拆了……”


    江小鷗也不管她,和楊船一起走了。楊船問:“石竹花像是瘋了……”


    江小鷗告訴楊船石竹花和鄰居房子產權的糾紛,“她氣的,不過有時瘋有時不瘋,不知是不是裝的。看病時她很清醒,對自己的身體也百倍地細心,一個盆腔炎,對她就像是癌症,天天纏住不放,阿青她們看見她就想躲。她就纏我了,逮住就不放。”


    楊船說:“可能是老了,年輕時候挺美氣,現在老了想抓住什麽罷。”


    江小鷗說:“誰都想抓住,可是抓得住嗎?歲月能放過誰?有的慢慢丟失,有的慢慢生長。”


    楊船說:“你怎麽說話像做文章了。”


    江小鷗笑說:“不是和你在一起嗎?”


    楊船也笑了。他們沿著河濱走,岷江風平浪靜,濱江花圃裏開了很多花,放了些長椅,有人坐下喝茶,江風清涼地吹過,愜意的樣子。路邊房子修高了,原來OK廳都不見了,多是些賣嬰兒專用品的鋪麵,粉粉柔柔的,與拐個彎的青衣巷的老邁與陣舊形成鮮明的對比。對岸也不再是種著油菜和水稻的田野,變成了挺拔的高樓。


    楊船說:“到處都在變,走到哪兒都差不多。青衣巷再拆了,三江就和其它的地方一樣,一座沒有任何特色的磁磚加玻璃的城市。”


    江小鷗說:“青衣巷也太老了,住在裏麵的人都盼望著拆呢。”


    他們說話間到了三江賓館,三江賓館在一排拔地而起的高樓群裏顯得矮了舊了,當初那麽鶴立雞群,現在也像是風燭殘年的老人,被新的樓房淹沒。楊船想到淹沒兩字,心裏惆悵,好像看見歲月像水慢慢地淹沒一切,多麽強大的淹沒啊。偶爾碰到熟人,除了淡淡的握手


    之外,沒有人再想起他的過去。當年轟動三江的那些豔事,早就丟在風裏,隨風散了,丟在水裏順水流了。江小鷗也像是忘記了,她寬容的微笑,她專為他穿上的新衣裳讓他心裏流過一陣暖意,他心裏想到兩個字:親人。可他沒有說出來,他和江小鷗告別,說:“好人一生平安。”


    江小鷗目送楊船的身影在視線裏消失,楊船有過兩次回頭,他向她擺手。她看見了,好在他看不清她眼裏包著淚水。她慢慢地往回走,在這麽一個秋天的黃昏,她仿佛第一次看見未來歲月的孤獨,她想明天要把楊船留下。


    可是當楊船和高子林一道說他們要走了的時候,她隻對楊船說:“想想帆帆。”楊船說:“他是我兒子。”


    江小鷗送他們出了青衣巷。楊船眯起眼任雨水落進他眼裏,他看著打著雨傘的江小鷗穿過寫滿拆字的青衣巷,鮮紅的拆字在雨天看起來像誰流的血,江小鷗的身影也像那些木樓,會被拆掉一樣。楊船覺得自己想得太離奇了,他揉揉眼睛,順著屋簷滴滴答答下落的雨水落進他的心裏。高子林說:“忘了照張像,下次回來肯定沒了。”


    楊船也不答他的話,隻看著遠去的江小鷗。江小鷗回頭看楊船和高子林還在路口望著,就揮揮手,雖然是雨天,但是她心裏卻睛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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