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這種安逸甜蜜的生活並沒有持續多久,楊船首先表現出一種倦怠。他不念詩了,許多時候懶散,站著不如坐著,坐著不如躺著。江小鷗說你把衣服洗了,他答應了就是不動。讓他弄飯,他守著煤爐,水在鍋裏半天不開。他說:“日子一直這樣過嗎?就這樣一直過嗎?”江小鷗無語。楊船出去的時候多了,喝得醉薰薰地回家,腳不洗往床上倒,嘴裏呼出大酒臭,襯衣的領子油膩膩的時候,江小鷗心裏有了那麽一點點的厭惡。楊船嗬出酒氣叫天使時,江小鷗覺得是對天使兩個字的褻瀆。天使在她心中是詩一樣的,與庸常的生活總是不相宜的。江小鷗在一個黃昏,站在窗前想愛情能否永恒的問題,突然間想到很久沒有念起過的江爾傑,心的某一處疼痛了一下。她趕緊把心思收了回來,看著窗外的梧桐。梧桐葉子綠了又黃,黃了又落,明年再綠再黃。梧桐是永恒,可是葉子再不是原來的。愛情也許永恒,可是人也許不一樣吧。她這樣想的時候,把自己嚇著了。楊船是不是也這樣想,她有一種看到生活深處的悲哀。可是她很快又否定了自己,樓下的生活有聲有色地進行著,有人在洗海帶,大聲說海帶燉肘子好吃得很。有小孩子在跑,一路歡笑。他們不談論愛情,說的是生活瑣事,也許幸福就是在一種狂熱的愛情之後平常的家居生活吧。楊船還沒有回來,江小鷗在婚後第一天,有閑心開始記日記。她在日記裏寫了一個你字,什麽話好像都是對他傾訴。那個你在最初是無形的,可寫著寫著,那個你就成了江爾傑。也隻有江爾傑好像才能承擔起她對生活的所有傾訴,他對她而言是一個神。江爾傑重新回到她心中帶來的是她對職業的熱情,她像突然明白了責任似的,更多的時間給了病人。老院長很欣慰地說,我是看準了的,你會成為一個好醫生。


    向白玉說,是啊,江小鷗是以事業為重的,你看她家楊船像沒有結婚的一樣,自由得像個單身漢。高子林羨慕得很,可我說,不給他做飯吃,不給他洗衣服,看舒不舒服。他又說他還是有人管著好。老院長告誡她們,醫生,尤其是婦科醫生總會比一般人犧牲更多的家庭生活。路還長啊。江小鷗笑著說她也會是個好妻子。向白玉哼了一聲。


    廚房是公用的,你家吃什麽,我家做什麽沒有秘密可言。木樓裏的生活才是自己的。一扇簡陋的木門隔開的不僅是空氣與光線,更主要的是隔開了各自的生活。婚姻關在小木屋裏,是幸福美滿還是枯燥乏味,除了當事的人,其它的人都作了觀眾。在小聲的吵架之後,說你看人家過得多好。


    向白玉的高跟鞋一踏上樓道,同時響起的還有她的歌聲。聽不清她唱些什麽,但是她傳遞的隻是一種愉快。雖然她並不那麽愉快,她唱給別人聽的。江小鷗知道她和高子林的冷戰已經持續了好幾天。高子林有一天跑到江小鷗桌子前,吃她做的蔥花煎蛋,幫她拂掉頭上的一縷蜘蛛網,向白玉撞見,當時開了句玩笑。可是第二天,江小鷗看見高子林脖子上的抓痕,明白向白玉始終不能坦然。自覺地離高子林遠了。可是楊船卻有另外的解釋,說她是自己心裏放不下高子林。楊船說,總覺得不能完全把握你,有時候覺得你的心很遠。


    江小鷗不知道要怎樣對他說,她已是他的妻子,她的心再遠,也會回到他身上。說她偶爾出神不是為了高子林,不過是對生活的另一種念想,一種遠的高於平淡生活的夢而已。可是當她和楊船鬧了別扭,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她又不能否認她的的確確在想念一個人,一個始終和她的職業相連能讓她在消沉中振作的人,江爾傑,她默默念出他的名字的時候,她耳邊總是清晰無比地響起“替天使做事”的聲音,她憂傷的內心被喚起一絲哀傷卻又甜蜜的感覺。因為她揣了這樣的秘密,就無原則地寬容楊船,每一次不愉快,都是她主動和好。


    直到有一天,楊船讓江小鷗去參加一個同學的聚會,說同學是從外地來的,無論如何要見見她。兩人到了門口,突然送來一個子癇的產婦,江小鷗說不去了。


    楊船說:“向白玉值班,又不是你。”


    江小鷗說:“她一個人忙不過來。”


    楊船說:“你以為保健院就你才是醫生?別裝天使了”


    江小鷗盯了他半晌,吐出一個字:“裝。”徑直穿了工作服,投入搶救中去了。等產婦生下孩子,病情穩定了,江小鷗才想起楊船,她去了他說的地方找他,沒見著。晚上楊船沒有回家,第二天,江小鷗去公公家,楊木在畫畫,頭也不抬說:“楊船昨晚睡這兒,吵架了。”江小鷗說:“沒。”楊木冷笑一聲:“天知道。”江小鷗見過公公,公公躺在床上,說頭痛。江小鷗帶公公到醫院查了血壓,不高,就拿了感冒藥給公公。公公說:“楊船從小性格就強,你多擔待。”


    江小鷗說:“爸爸放心。”公公走了,回頭看了她幾次。江小鷗去菜市買了楊船喜歡的蘑菇,晚上做好,等他回來。天色暗下來,她幾次出門,望穿青衣巷也沒有見到楊船的影子。她坐到餐桌前等待,支著肘,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別人都吃完了,獨她還在等。屋外的光線更加暗下來,她拉開燈,暗黃的燈光隻為增添寂寞似的,廚房越發顯得冷清。江小鷗盯住餐桌上方被油煙薰黃的紙,那是他們剛結婚時,餐桌上方有一小片牆皮脫落,楊船用一張圖畫紙遮蓋了。江小鷗做飯的時候,楊船閑坐餐桌旁,用鉛筆勾勒出山的輪廓,江小鷗說光有山多寂寞,畫上水吧。楊船跟楊木學過一兩筆 ,幾筆下去,一條江穿山而出,江岸民居隱約可見。楊船說那是你的家,江小鷗說再畫個人,我奶奶,我能天天看到她。楊船取笑她像個孩子。那些日子,些微的快樂也會被他們無限地放大,彼此感激對方帶給自己的幸福。可這種日子什麽時候丟了,牆皮大塊大塊地脫落,紙黃了山的影子還在,但是被漏雨汙染的痕跡像嘲弄似的清晰無比。楊船也會像這張紙被日子褪色嗎?


    外麵完全黑了,風從廚房門口直往裏灌。江小鷗抱著雙臂,看老鼠旁若無人地出來覓食,偶爾聽到牆頭一聲貓叫,又倏地一下躲進碗櫃的角落。也許它們正睜著一雙骨碌碌的眼睛看外麵,黑暗之中有多少睜著的眼睛看外麵這個獨坐的人?江小鷗產生了恐懼,聽到老房子不堪重壓木質斷裂的聲音,她喊了聲楊船。可回答他的隻是越來越濃稠的恐懼。她出了門到公公家,公公在拉二胡,不成調。看她來,趕緊收了。楊木在看書說:“楊船沒來過。”公公說:“楊船不像話,結婚了還不懂事。”楊木說:“你就沒教過他結婚後該怎麽做。”公公不答楊木的話說:“我找他去。”


    江小鷗說:“不必了,他會回家的。”她出了門,青衣巷冷清極了,所有的人都關進了自家的屋子,有笑聲從緊閉的門裏傳出,也有大人訓斥小孩的聲音。江小鷗想哭,可是她克製了自己,腹中已懷了孩子,還沒來得及向楊船報告喜訊,不能讓孩子在早期就感受到悲傷。江小鷗回到小屋,一直啼聽樓梯上的聲音,希望有楊船的腳步聲。沒有,她處於半睡的狀態,一絲輕微的聲音也她把驚醒。她聽到風聲,聽到遠處似有似無的江聲,就是沒有楊船的聲音。又是一個黎明到來,楊船沒有回家。江小鷗整夜無眠,神誌有些恍惚,早上交班的時候,突然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但很快她又清醒了,很歉意的樣子,說沒事。老院長讓她休息,她拒絕了,隻有工作能讓她暫時忘掉楊船嘔氣的事實。高子林對她說:“讓大馬幫你找楊船了。”江小鷗不滿地說:“誰讓你告訴大馬。”高子林說:“狗咬呂洞賓。”江小鷗說:“狗拿耗子。”高子林說:“拉倒,你心情不好,不與你計較。”


    到了晚上,楊船被大馬護送回來,他醉了。江小鷗去扶他,上樓梯的時候,楊船手一拂,說:“你多傲啊,不要你扶。”樓梯本來就窄小,江小鷗一下摔了下去。大馬在樓梯口見了,扶起江小鷗。對楊船吼道:“你他媽的還叫男人。”楊船不理,東倒西歪往上走。江小鷗皺眉說:“沒事。他不痛快。”大馬關切地說:“摔著沒有。”江小鷗的汗流進嘴裏,她咬牙說沒有。大馬走了,江小鷗才捂著劇痛的肚子回到小屋,楊船已經倒在床上了。血順著她的大腿往下流,孩子流產了,可是孩子的父親卻響起了沉睡的鼾聲。(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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