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鷗病好後,老院長讓她去省裏參加短期婦幼工作培訓。一個星期以後她才回來,高子林在門口看見她,說:“我以為你要走了。”


    江小鷗不理解他的走了是什麽意思,隻是茫然。


    高子林說:“你走也很正常,你是大學生嘛,中專生都心高不想來這破保健院當婦科醫生。”


    江小鷗說:“你不是來了嗎?”


    高子林歎氣說,他軍校畢業不久就遇上精簡整編,通了關係轉業,回來後可以分到地區醫院。可是侄女在地區醫院住院,出了醫療事故,與地區醫院鬧得很僵。不然他才不來這鬼地方呢。


    江小鷗安慰說出名的婦科醫生都是男的。


    高子林反駁說大醫院才有可能。


    江小鷗想到江爾傑,含糊地說:“可能吧。”


    高子林說,你怎麽不會安慰人呢。隨後又笑起來,說:“我不來,怎麽會認識你。我來是為了等你。”


    江小鷗說他說話難得正經。高子林請她去吃涼粉。


    江小鷗跟著高子林到了涼粉店。店裏黑黝黝的,木板的牆壁也看不出顏色,幾張簡陋的桌椅前卻坐滿了衣著講究的人。他們辣得噓噓有聲,卻在談論死亡。一個白臉的人說,他最喜歡聽作曲家聖桑的《死之舞蹈》,最初撕裂的掙紮之後,是優美平靜的歎息,像深秋的雨滴。有一個畫著細細眉毛的女人爭著說,那不叫死之舞蹈,叫骷髏之舞。名字聽起來怪誕,但是音樂本身好像很浪漫。一個留學歸來的婦科醫生挺出名,外地的人都找他看病,可文化革命一開始,他就成了特務,天天戴高帽子遊街,婦科醫生放著這首骷髏之舞用襯衫把自己勒死了。


    一個年青一些的人顯得有些激動,說他已經想好下一首詩的名字,叫死亡之舌。白臉問他第一句如何。年青人詭秘的樣子,說保密。


    一群人嘲弄地笑起來,笑聲穿過天花板往更黑暗的木樓上去了。江小鷗不知道他們是一群什麽人,他們談論的話題於她有些陌生,而那個婦科醫生的死讓她到江爾傑,內心某個地方隱隱疼痛。


    高子林悄悄說:“一群瘋子。”


    江小鷗說:“他們有文化。”


    高子林說:“你別被他們嘴裏那些詞唬著了。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人物,我看見他們住的的是小旅館。我爸說過,重要人物來都住賓館。”


    江小鷗和高子林接觸並不多,但是知道高子林有個在縣委辦公室當主任的爸爸。這時候突然提起他父親,多多少少帶有一種炫耀的成份。江小鷗想到自己的父親,神色有些黯然。


    高子林看老板娘還沒有把他們的熱涼粉端過來,就大聲說:“你再不端來,我們走了。”


    老板娘冷冷地說:“我沒留你。”說完像沒事似的,麵對十多種調料不慌不忙地配料。江小鷗想到一個詞,從容。如果醫生麵對病人,也能做到從容,也算是到了一種境界吧。江小鷗開小差的時候,那夥談論死亡的人已經出了小店。寫死亡之舌的那個人,拿出相機回頭拍涼粉店。鏡頭卻對著江小鷗和高子林。


    皮匠女人石竹花嘴裏吃著花生,慵懶地背靠木門,把身子站成一個S形,衝著拿相機的人笑。那人給她拍了一張,石竹花身價漲了似的,一屁股坐在高子林他們的對麵,用普通話誇張地叫道:“呀,哥哥走桃花運了,也請我吃一碗吧。”


    高子林調笑說:“隻怕武大郎見了,要對我動手。”


    石竹花拍著他的手:“討厭。”


    高子林逮住她的手:“看你的手細皮嫩肉,做皮匠老婆不合格啊。”


    石竹花嘻嘻地笑,翹起肉乎乎的手指,說:“皮匠舍不得讓它補鞋,隻讓它做一件事……”


    江小鷗皺皺眉頭。


    高子林伸出一根指頭:“閉嘴。”


    石竹花對江小鷗一笑:“婦科醫生什麽不知道啊。”


    江小鷗不好接話,埋頭吃涼粉。江小鷗和高子林走了出去,石竹花還賴在店子裏。


    江小鷗說:“她好像沒事做。”


    高子林笑著說:“她卵巢功能太好。總要找發泄的地方。”


    江小鷗為高子林說了這麽專業的一個女性生殖器官,感到有些窘。她眼睛望著木樓之上,一個女孩子的頭正伸出雕花的窗欞。


    高子林又說:“石竹花就是青衣巷的潘金蓮。皮匠也窩囊,幫她養女兒,還不讓她做事。”


    江小鷗說:“怪不得她看起來挺年輕。”


    高子林說:“她本身就不大,她十四歲就跟養蜂的人跑了,才十七歲就生了女兒。去年遊蕩到這兒嫁給了皮匠。”


    江小鷗想不到石竹花隻比自己大三歲。可憐,她說。


    高子林卻說石竹花讓人愉快。


    江小鷗看著高子林含義不明地笑笑,隨後有些心不在焉。高子林還不停地說著什麽,江小鷗隻是嗯嗯。高子林甩手時有意碰著她的手,江小鷗往旁邊挪挪,不經意中從街的右邊移到左邊。到了保健院,高子林說,你沒請假就走了一個星期,會不會扣你工資。不過你別擔心,我找我爸給院長打聲招呼。你就說你病了。


    江小鷗愣了一下:“哪兒的話。我是出去學習了。”


    “什麽?出去學習,老院長和你啥子關係?”


    “領導與被領導的關係。”


    高子林有些狐疑。


    江小鷗丟下他,愉快地哼了一聲在那遙遠的地方……


    老院長對江小鷗好,好像不是什麽秘密,因為老院長常送一碗花生稀飯或一碟泡菜之類到江小鷗的小屋。江小鷗能體悟到老院長對自己的一片苦心。江小鷗雖然對婦科醫生這個職業並不喜歡,但是也不反感了。老院長忙碌卻孤獨的背影讓她心裏有一種親近感,還有一種踏實。好像一種比較強大的力量站在她背後,看著她往前走,不會讓她跌倒一樣。她隻有做一個好醫生才能報答老院長吧。“選擇為人類的疾苦而勞動的職業,就不該被一點重負所壓倒,這是為全人類所作的犧牲。”江小鷗在筆記本上抄上這類名言警句,心裏越來越亮堂。隻望有更多的病人,能讓自己贖罪。她經常望著院子的鐵門,希望走進來的是病人。


    高子林有時從鄉下回來看見江小鷗張望的樣子,打趣道:“是不是等我啊。”


    江小鷗說:“當然,如果你是病人。”


    高子林做出痛心疾首的樣子:“你操的哪門子心,憂國憂民啊?工資有人發給你,你就不會耍麽?”


    到了晚上高子林來約江小鷗去跳舞,江小鷗說她不會。高子林不信,說她與當前不合拍,年青人都跳舞。


    江小鷗拗不過他,跟著高子林去了文化局組織的舞會。江小鷗在大學因為心裏暗戀江爾傑,擁有一份高貴的孤獨,總不屑與男同學共舞。學過集體舞,可一男一女摟抱了跳,還真是第一次。高子林請她,一步一步地教,她弄得滿身是汗,不是踩了他的腳,就是忘了步子。高子林也慢慢地失去耐心,三步舞時,他去請別的女孩子了。江小鷗看著高子林擁住舞伴滿池旋轉,覺得他滿瀟灑。


    一曲完了,高子林放下他的舞伴,來到她身邊。說我們跳最簡單的。江小鷗說跳不好。高子林彎腰說請。好些人的眼光落在她身上,江小鷗隻得站起來。的確是簡單的,他們隨著音樂搖,即使踩錯了節拍,高子林也不停下來糾正,而是像沒錯似的繼續搖。江小鷗不再注意自己的步子了,隻聽高子林說話。高子林說:“你不像不會跳舞的樣子。”


    江小鷗說:“不會跳舞是什麽樣子呢?”高子林說反正不是這個樣子,大學不跳嗎?江小鷗又想到江爾傑,她的心又罩在一種憂鬱裏了。身在熙攘的人群裏,心卻倍加孤單。舞曲一完,她就要走。高子林拗不過她,陪她一同回走。大街上人來人往,可一拐入小巷子,路燈就忽明忽暗,巷子裏也空空的。到了青衣巷,明明看見前麵的石凳上坐了一個人,走攏了,卻隻有石凳。江小鷗不敢說出來,但是離高子林近了。高子林說:“青衣巷有許多鬼故事,聽不?”


    江小鷗趕緊打斷他說:“不聽。”


    夜晚的青衣巷總有一些鬼蜮,可白天一切又那麽簡單,老了的房子裏日常的起居。江小鷗帶著迷一樣的困惑,每天早晨去米糕店,從胖婦人手裏接過米糕,看一家又一家的鋪麵慢慢地打開,走出來伸懶腰的人們,相互間問一聲早。擺在街麵上的生活沒有什麽特別,隻有深深的院子和窗子後麵的世界,讓江小鷗覺得青衣巷的確藏住什麽。


    高子林在冬天一個有微雪的周末約江小鷗出去玩。江小鷗問去哪兒。高子林說到了你就知道。他們先順著石階,下到岷江邊。沿江邊一條荒草叢生的小路往上遊走,低矮的灌木上掛著一些夏天漲水時衝來的水草及岸上居民拋下的垃圾,高子林一手提著海鷗相機一手捂著鼻子,江小鷗說:“你這是要去尋寶麽?”


    高子林一本正經說:“寶,在我身邊。”江小鷗裝沒聽見,走到一條小河匯入岷江的地方,河水清亮,水流平緩。高子林告訴她這條河叫竹溪河,岸上房子前麵就是青衣巷。江小鷗想了好一陣才有青衣巷空間感。


    他們沿竹溪河上行,一條破敗的木船擱淺在河邊雜樹的陰影裏。一個老人住在木船上釣魚,但他的眼光卻沒有盯住浮漂。高子林用他的相機對老人拍了一張。老人卻看都不看他們一眼。仿佛已進入一種禪的境界。


    “獨釣寒江雪。”江小鷗脫口而出。


    高子林說,老人神誌不清,不知是真傻還是假傻。說到現在思維混亂,可是一說起過去,明白得很。高子林喊了聲:“楊大爺。”


    老人轉過身來,說:“船,你知道船不?”


    高子林大聲說:“水上跑的。”


    老人說:“船……”尾音拖得很長。


    這時候從岸上傳來吱吱嘎嘎像是二胡拉出的聲音。高子林說這拉二胡的是老人的兒子。一家人怪怪的,老人喜歡船,兒子喜歡做二胡,有兩個孫子。可是家裏沒有一個女人。


    老人大聲說:“船。”嘴角流出口水。


    高子林送給老人一張不知是從哪種畫報上剪下來的華麗的船。老人看了又看,像小孩子突然得到一件禮物。


    高子林讓楊大爺講故事,楊大爺看看江小鷗,眼光像孩子一樣閃閃發亮,從衣服兜裏掏出一隻樹皮拆疊的小船,遞給江小鷗。江小鷗接過,說:“楊大爺與船有緣啊。”


    “楊大爺曾是一代船王。”鄭婆婆不知什麽時候來到這裏,她給楊大爺帶來幾塊米糕和一塊裝有火炭的手爐。楊大爺一看見米糕,就忘記高子林和江小鷗,專心吃米糕了。


    高子林讓鄭婆婆講楊大爺的故事。


    鄭婆婆說三十年代初期,楊家擁有的船隻幾乎覆蓋整個岷江碼頭。那個時候的岷江碼頭散在沿江多處,來往運輸繁忙。船王那時年少,雖未得船王美名,但遠近都知楊家大少爺少年風流。一日江邊閑蕩,見一少女插標簽賣自己,聲稱父母岷江行船,船翻雙雙亡故。大少爺見其女俊悄,帶回家。母親收留該女,取名竹心,讓她幫忙做一些家務,禮數上卻以自家人對待。竹心聰明伶俐,年歲漸長,越發楚楚動人,深得大少爺喜歡。大少爺走南闖北,曆經大風大浪,越發英姿勃勃,比武,賽舟出盡風頭。父親把大多數船隻交給大少爺管理,大少爺從此有了船王美譽。父親在青衣巷修建最好最大的宅子,家業越做越大。竹心卻見不慣大少爺的任性與霸道,暗裏與二少爺纏綿。二少爺是個靦腆的讀書人,與大少爺同父異母,是姨娘所生。大少爺知道竹心與二少爺的私情後,讓母親給二少爺找了鄭家女兒。鄭家家境不好,但大女兒讀過私塾,對二少爺一見傾心。誰知二少爺癡迷竹心。大少爺和二少爺為竹心明裏暗裏互相爭鬥,父親怕他們敗壞門風,要竹心外嫁。出嫁之前,趁竹心醉酒,大少爺冒充二少爺與竹心發生性關係,竹心醒來,屈辱交加,在院子的黃葛樹下吊死。二少爺步了竹心後塵,也死在黃葛樹下。鄭家大女兒也是個癡心人,二少爺死後,她出家做了尼姑。楊家自覺愧疚,對鄭家多有資助。三九年日本飛機轟炸,父母均被炸死,所有船隻被毀。有船王美譽的大少爺隻能幫民生公司跑船為生,後與鄭家二女兒結婚成家,養有一子。解放時因為青衣巷的大房子,成份不好,房子充公,離家前夕,船王女人也在院子的樹上吊死。船王另分得現在小屋居住,因為經常挨鬥,弄得神誌不清了。


    江小鷗聽得如癡如醉,鄭婆婆講完,神情也變了許多,好像落寞了些,先走了。江小鷗看看老人,六十多歲的樣子,想起從未謀麵的爺爺。奶奶說,爺爺也是行船的人,不知這個老人的回憶裏有沒有爺爺。老人坐在木船裏釣魚,眼光更多的落在江上,老人的嘴唇已凍成青紫色,但老人的表情卻是愉快的,也許他心裏正懷想過去波浪壯闊的一生。這就是青衣巷裏藏著的故事吧。簡單的木門裏麵,有多少紛繁的人生。其實隻要有人就有故事,何況曆史久遠的青衣巷呢。江小鷗看看這小河兩邊擁擠的房子,大多沒有開窗,各自向著對麵,相隔不過十米,一生一世也許都是陌路人。江小鷗忽然有一種傷感,人心的距離才是真的距離,近在咫尺,他人心裏的世界有誰看得清。


    嘰嘰嘎嘎的二胡聲更響地傳下來,夾雜一個婦人的笑聲,二胡的聲音停了,一會兒聽到婦人好像被什麽悶著了的叫聲。高子林看看開著小窗的屋子,一臉壞笑地盯住江小鷗。江小鷗覺得他的眼光裏有一種曖昧的東西,裝作不見,轉向寬闊的岷江,找不到適當的話說,也不和高子林打招呼就往回走。


    高子林跟上她,說我想給你拍一張照。江小鷗隻是搖了搖頭。高子林也沉默了,兩個人沿江邊小路回走,沒有一句話,誰都想找一句話來打破這令人窒息一樣的沉默。可誰也不敢輕易說話。沉默,氛圍更加地曖昧了。上了岸,高子林神秘兮兮地說,那個充公的院子是不是現在的保健院,竹心是不是就吊死在黃葛樹下。江小鷗心裏動了一下,但是緊張的情緒突然放鬆了。看一眼高子林,他又在得意地壞笑。江小鷗覺得自己剛才的緊張有些莫明其妙了。


    江小鷗回到家裏,她推開窗子,看那棵黃葛樹。它的確有了歲月,樹下的老根被直接當作凳子,竹心真是在這棵樹上吊死的麽。雖然隔了那麽長久的歲月,江小鷗還是感到背心發涼,害怕與孤單。她獨立窗前,在一種空虛的傷感中,想起江爾傑,她的心才活泛起來。江爾傑早就在她心裏,喚醒這種記憶的時候,他就越來越強大地充盈她。也許她必須讓自己心靈充盈,那怕是虛幻的,她寬容自己有這麽一個念想。她掏出紙筆開始寫信,好像江爾傑真在某個地方為她活著一樣。


    可睡一覺醒來,覺得昨天恍若一個夢境,一切都不真實。展開信看一遍,感到很難為情,把信撕了。上班時,她頻頻地看黃葛樹,問老院長這院子在解放前是不是私人住宅,老院長說是。她又問樹上死過人麽,老院長含糊地說,哪兒沒死過人呢,樹就是樹,每一個人說的曆史都不一樣。江小鷗說她怕鬼,老院長笑著點她的額頭,說鬼女子,還要來一個人和你一起住,以後就有伴了。


    江小鷗懷著一種等待的心情,來盼望那個和她同住的人。可是那個人卻遲遲沒有出現。等她有一天從老家回來,剛進木樓,那些在樓道上做飯的人家,都親切地和她打招呼,問她回家耍好沒有,一起吃飯?她有些感動,一一謝了。她開門的時候,那些人望著她,眼裏的目光有些複雜。她來不及深究那些目光的含義,她就看到了她,剪著短發,有突出顴骨,眼光銳利的女孩。女孩坐著,不正眼看她,隻是問:“你就是江小鷗?”


    江小鷗啊了一聲。女孩說:“你不是本科生嗎?這兒當婦科醫生,純粹浪費時光。”


    江小鷗沒有說話。女孩又說:“院長很可惡,沒有業務,還去衛生局要人,我再不來,就要除名了……”


    江小鷗答非所問地說:“我盼你很久了。”


    女孩正眼看看江小鷗,站起來握著江小鷗的手說:“向白玉。”(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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