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逸之靜靜地站在營帳中。


    他麵前,是一座海棠結成的花台,花已枯萎。


    微弱的燭光在風中輕輕跳躍,照出相思蒼白的容顏,她臉上仍掛著微笑,但那微笑卻也如周圍的花朵一樣,憔悴凋零。


    楊逸之怔怔地看著她,看著她微笑中淡淡的憂傷。


    她正在做著什麽夢?


    他的笑容有些苦澀,因為他明白,無論她夢中是什麽,都不會有他。


    三連城之戰後,忘情毒發,她已經忘記了和他曾經曆過的一切[1]。之後,大威天朝號上,曼荼羅陣中,樂勝倫宮畔,他隻在一旁默默守望,看著她陪伴在那青色的人影身邊,悵然無言。


    他也從未想過,會在這裏與她重逢。更未想到,重逢的時刻,她竟是這樣沉睡在自己麵前。


    那麽安寧,那麽寂靜。


    幾縷青絲被海水沾濕,淩亂的貼在她蒼白的肌膚上,看上去,就像一道傷痕。


    楊逸之伸出手,輕輕為她摘去額上的亂發。


    他不由得想起了三連城中,她強行將解藥度入他唇中的景象。他清楚地記得,那一刻,曾有一滴眼淚——她的眼淚,在他的臉上慢慢幹涸。


    是那麽冰涼,卻也帶來燒灼般的刺痛。


    忘情之毒,沒有帶走他的生命,卻帶走了她所有與他共渡的記憶。


    從此,形同陌路。


    那一刻,他的手指竟然有些顫抖。


    門簾一掀,黃衣使者走了進來。


    他靜靜地站在楊逸之身後,就像是一抹影子。


    他看著楊逸之,然後看著相思,嘴角慢慢露出了一絲笑容:輕輕道:“她快死了。”


    楊逸之的身子輕輕一震。


    黃衣使者的目光就是一道鉤子,靜靜地釘在相思臉上:“傳說有種武功,人若是中了,就會不言不動,身體越來越僵硬,七七四十九天之後,便變成一具僵硬的人偶。這七七四十九天中,她會將第一個看到的人,當作自己的主人。她的意識還沒有完全消失,世間的一切仍能在她逐漸麻木的大腦中留下印記,但她的身體,卻再也不屬於她,隻屬於她的主人。無論她的主人吩咐她什麽,她都不由自主地答應。如果她的主人痛苦,她就會流淚,如果她的主人快樂,她就會快樂。她……”


    他一字一字道:“就是他的傀儡。”


    楊逸之麵色驟然蒼白。


    黃衣使者淡淡道:“身為武林盟主的你,告訴我,這是什麽武功?”


    楊逸之的心禁不住抽搐。連黃衣使者這種身在禁宮之人都聽說過這種武功,身為武林盟主的他,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但這個事實實在太殘酷,他早就看出了,卻一直不敢說出。


    黃衣使者目光凜凜,似乎在催逼著他。楊逸之輕輕歎息:“傀儡劍法。”


    黃衣使者笑了。他在鑒賞楊逸之的痛苦,同時又覺得這痛苦仿佛刺在自己心裏,讓他的心也不禁抽緊。他俯身,將相思的身體輕輕托了起來,一指抵在她腦後。


    楊逸之臉色驟然一變,右掌淡淡的光芒一合!


    黃衣使者微笑道:“不要怕,我隻是聽說,有種方法,能夠讓沉睡的人馬上蘇醒!”


    他站在相思身後,小心翼翼地從後麵捧起她的臉,讓她保持著仰望楊逸之的姿態。


    楊逸之怔了怔,似乎明白了他要做什麽:“住手!”


    就在這一瞬間,黃衣使者輕輕用力。


    相思的身體一震。


    仿佛春風破碎了層冰,她的雙眸漸漸睜開,映出那明月一般的影子。


    楊逸之如受雷擊。


    ——那眼神,是如此陌生。


    沒有悲憫,沒有溫柔,沒有恬靜,沒有婉媚。隻如一麵鏡子,反射著明月的光輝。仔細凝視,卻是無盡的空虛。


    這一刻,楊逸之心中感到了一陣莫名的恐懼,沉靜如他,也不由倉惶站起,步步後退。


    她怔怔地仰望著他。漸漸的,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縷微笑——順從、崇敬而又僵硬的微笑。


    突然,她斂衽,衝著他盈盈下拜。


    “主……”


    楊逸之麵色劇變,忍不住奪門衝了出去。


    黃衣使者輕輕抱住相思,阻止了她進一步的動作。被攔住的相思,就像個脫線了的木偶,頓時失去了生命力,斜斜地倚在他懷裏。


    黃衣使者輕輕摟著她,手指按住她的唇。


    “想叫他主人嗎?”


    “我們可以一起叫他。”


    他輕輕地將相思安置在花台裏。相思溫順地聽從著他的吩咐。她的眸子中,有一縷淡淡的黑色。


    這縷黑色仿佛已浸透了她的生命,正在蠶食著她的血肉,令她慢慢變成一個空殼,一個傀儡。


    海麵終於平靜。暴風雨似乎也畏懼卓王孫的威嚴,悄悄地止歇了肆虐。宣泄完狂躁的海麵迎來了最美麗的時刻,空氣幾乎完全透明,一切仿佛都被籠罩在一塊巨大的琉璃之中。斑駁的雲層還未完全退卻,如細密的魚鱗覆蓋在天上。陽光透下來的時候,雲層將它分割為一束束的光,鐫刻在琉璃之中,一縷縷凝固。


    這裏的天空中,可以看到永恒。


    寂靜,仿佛可以永遠持續下去。千萬年來,沒有半分改變。雲淡淡流瀉,風緩緩吹拂。消失了狂暴力量的海洋,一如慵懶的少女,躺在光與雲編織的花架下,星眸半含。


    海麵上,有一條路。


    一條綠色的路。


    藻類似是被連根拔起,寬大的葉子漂浮在海麵上,組成了一條層層疊疊的道路。碧色的路麵寬幾一丈,筆直地向南方展去。卓王孫淡淡一笑,舉步踏上這條碧藻之路。


    海神邀客,他便是遊仙的雅客,又何妨欣然探訪?


    宏偉的彩虹自天上垂下,光芒突然一盛。路的盡頭,恍惚間出現了一座極大的海島,繁花富麗,開滿島上,流泉淨水,遍布島間。


    島的正中心,是一座巨大的廢棄的古佛像,紫竹如玉,生滿它的周圍。無數人赤身而立,圍繞在古佛的身旁。這些人身形佝僂、纖細,仿佛終年不見陽光,滿身塗抹的海泥使他們看上去更如惡鬼一般。他們站在夕陽之下,漆黑的羽衣隨風紛舞,詭異而蒼涼。


    古佛麵容悲憫,雙掌合十,隻是他的臉與身體,隻剩下斜斜的半邊,切口整齊,似是被一劍斬斷。藤蔓羅生,將它的傷口遮蔽。


    什麽樣的人,能舞出這驚天一劍?


    古佛的另一半麵容又會是怎樣?


    是一樣的慈柔悲憫,還是將做雷霆之怒?是善?是惡?


    卓王孫的目光並未有絲毫停留,隻沿著藻路,在一片海市蜃樓中緩步前行。他的姿態從容而閑散,仿佛尋仙五嶽的名士,然而,隨著他每一步踏出,那宏偉而寂靜的海市都似乎被他驚散。


    身著鶴氅的人們齊齊仰望著他,麵懷悲苦,似乎已感到了滅亡的來臨。


    郭敖坐在銅鼓上,胸口起伏。


    縱然他已覺悟了秘魔一般的力量,但連續幾日幾夜在海上與風暴相抗,以劍力斬開海浪,他的真氣也已全部耗盡。


    唯一讓他覺得安慰的是,他終於保住了銅鼓的平安。經曆了數日風暴的侵襲,銅鼓仍安然無恙,當第一縷陽光照下來的時候,銅鼓靜靜地浮在海波上,夜露始幹。


    郭敖僅僅能維持坐著的姿勢,全身幾乎虛脫。看著沉靜搏動著的海麵,他感到了人力的渺小。如果風暴再大一些,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抗得住。


    身後傳來一聲輕響,秋璿從銅鼓裏探出頭來:“咦?你還在啊?我以為你走了呢。”


    郭敖不答。他幾乎已沒有回答的力氣了。


    秋璿打開銅鼓:“你為什麽不進來呢?”


    郭敖沉吟了一下,慢慢起身,從銅鼓的缺口中鑽了進去。


    他怔了一下。


    他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


    一張猩紅的波斯地毯鋪在平整的黃銅地麵上,地毯中央,秋璿抱膝而坐,赤著腳,玲瓏的足踝深陷在地毯之中,她臉上的笑容就像是晨光中盛開的海棠。


    四隻白玉雕成的仙鶴立在銅鼓四角,每一隻都銜著一朵靈芝。靈芝放出淡淡的光,映著中央一隻橫放的玉案。案上擺著一張瑤琴,一尊酒盞。秋璿坐在玉案前,笑意吟吟地看著他。


    這哪裏還是那個四壁都是破洞、堵著惡臭的鯊魚皮、隨時都會沉沒的破銅鼓?這簡直就是神仙洞府!


    柔柔的珠光映在郭敖的臉上,令他興起了一陣倦意。


    秋璿:“累了吧?其實你大可不必這樣做的,隻用跟我一樣坐在這裏就好了。”


    她不知動了一下什麽地方,銅鼓忽然傳出了一陣吱呀吱呀的悶響。郭敖赫然發現,這麵銅鼓並不是一體鑄就的,而是由很多巨大的銅片嵌在一起,銅片挪開,顯出二尺餘深的夾層來,裏邊被分成大大小小的銅盒,也不知儲存了什麽。由於鼓麵上本就有很多凹凸的獸紋裝飾,這兩尺餘深的夾層便被掩飾得毫無痕跡。


    機簧徐徐轉動,他們頭頂上忽然顯出了一個天窗,陽光照了下來。


    “你看,根本不用什麽鯊魚皮。”


    秋璿又動了一下,天窗消失,整個銅鼓都密閉了起來,靜靜向海下沉了去。無數個小小的窗口現了出來,每個小窗上都嵌了一片鏡子,將海中的情形映了出來。小窗連成一條線,斜過鼓身,就像是一串星光。


    秋璿:“你看,它根本就不怕沉到海裏。”


    她又按了按,其中的一隻仙鶴突然動了起來,銜著一個錦礅,放到郭敖麵前。


    秋璿微笑邀約道:“請坐。”


    郭敖無語。


    “這隻銅鼓,無懈可擊。根本不用怕風暴。你用內力轟了三天三夜,實在是見識短淺。”


    “……”


    “看不到吧?其實我在銅鼓裏儲存了很多東西呢。”


    “……”


    “所以我才任由你將我捉了過來。要不是如此,我怎會離開畫舫?”


    “……”


    “你是不是後悔得想打人?”


    “……”


    不論藻路多遠,都會有終點。


    終點是一方巨大的礁石


    礁石下果然也藏著一座礁山洞府,似乎比剛才那座還要巨大。卓王孫舞空而落時,洞府裏所有的人都抬起頭來,麵無表情地望著他。


    那一刻,那些人身上漆黑的鶴氅黯淡無色。


    一株巨大的菩提樹攀附著崖壁而生,根深深地紮入了礁山中,枝葉連綿,幾乎將整座洞府都遮蔽住了,隻在最中心處露出一片天空。菩提樹葉就像是雲朵一樣,籠罩著這座洞府。水滴不住自洞頂垂落,又被樹葉接住,陰沉沉的,濃翠得仿佛要化掉。


    寂靜的佛陀盤膝坐在菩提樹下,破顏微笑。他的目光仍然是如此悲憫,俗世的悲苦令他哀戚歎息,但他是歡喜的,因為他終於為眾生找到了正覺真如。


    佛像抬頭,仰視著星光,卻亦如仰視著從天上翩然落下的卓王孫。


    無數身披黑色鶴氅之人,盤膝坐在佛陀四周。他們似乎在等待佛陀妙悟之後,將佛法講述給他們聽。


    那一刻,他們將獲得解脫。


    但他們卻坐在煉獄之中。


    洞府裏,是一片隱秘的咬齧、爬行之聲。無數指頭大小的螞蟻,在他們身上爬行著,不放過他們每一寸軀體。它們從他們的眼、耳、鼻、口中鑽進去,再從口、鼻、耳、眼中鑽出來。他們全都不言不動,麵帶微笑,看著自己的身體,在蟻群的齧咬下分崩離析。


    黑蟻如烏雲、如黑線,在佛像下匯合,結成一個巨大的巢。它們的巢卻是潔白的,就結在佛像足下。


    那白色巢穴在風中微微浮動,仔細看去,卻是一襲白色的羽衣。


    羽衣下,蒼蒼的白發散開,在蟻巢上空鏤下無數銀線。這個蟻巢,竟然是結在一個人的身體上。他的身體早就被鏤空,成為一個巨大的蟻巢。


    老人鶴發童顏,看去就像是一位羽衣飛舉的仙人。他看著卓王孫的時候,枯葉般的嘴角挑起,聚起一個微笑。


    卓王孫歎息。


    “佛坐於菩提樹下之時,曰:不成正覺,不起此座。後世因此遂稱此為金剛禪坐。你又何須如此?”


    螻蟻滿身,齧咬潛形。那是何等的痛苦。縱然是苦行求佛,亦不須如此。


    羽衣老者緩緩道:“我為贖罪。”


    卓王孫:“何罪?”


    羽衣老者仰首。天光透過菩提樹垂下來,那是陰鬱的綠色。他仙人一樣明淨的麵容上因此落滿了陰影:“佛罪。”


    卓王孫淡淡道:“佛亦有罪?”


    羽衣老者緩緩低頭。他仿佛已和黑蟻一起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整個身體已與蟻巢融為一團。蟻巢是透明的,他體內的器官,仿佛可以透過蟻巢而見。血,在蟻巢中流動著,從他的心出來,再回歸他的心。無數黑蟻在他體內爬行著,咬齧著他的五髒六腑。他承受著人世間最大的苦楚,但目光卻靜如滄海。


    羽衣老者靜靜凝視著卓王孫:“你亦有罪。”


    卓王孫嘴角挑起一絲冷笑:“我亦有罪?”


    老者緩緩道:“你所追尋的,就是你的罪。”


    卓王孫微微沉吟。


    他所追尋的?


    小鸞麽?


    那一刻,卓王孫的眸中掠過一絲怒意,但他隨即淡淡一笑:“那該怎麽辦呢?”


    老者肅穆垂首。


    “王請記得。”


    蟻巢猛然瓦解,潔白的巢跟潔白的羽衣同時震成碎片。老人的身子分崩離析,所有血脈在這一刻破裂,將白色的巢、衣染成猩紅的顏色。刹那之間,他隻剩下一具白骨,卻用雙手捧起那顆血淋淋的心,直直指向南方。


    圍繞盤坐的大眾亦齊齊跪拜,朗聲念誦:“請王記得。”


    他們猛然坐起。


    他們的身體早就在歲月的荒涼中被蟻群掏空,支離破碎。這一用力,他們全身血肉猛然瓦解、坍塌成灰燼。隻剩下一顆心,婉瑩如美玉,被虔誠地捧在手中。


    失去血液供養的心激烈抽搐著,漸漸停止了搏動。


    他們指向的,依然是南方。


    腥惡的氣味充塞洞底,那些巨大的黑蟻們猶茫然地爬動著,將血液、碎肉運向佛陀之像。佛陀仰頭望著天上的星光,剛覺悟的歡喜化為悲憫。


    卓王孫雙指扣在菩提樹上。


    菩提樹發出一陣輕微的顫動,巨大的樹身猛然折斷。卓王孫身子飄舞而起,看著劍光在綠影中閃現,將菩提樹斬成數段。


    “佛已經滅度,你又何必再生長,繁榮?”


    礁山的山體在菩提樹被拔出的瞬間,現出幾個巨大的空洞。那是菩提樹深陷的根所造成的罅隙。海水瞬間倒灌而入,猛烈的雷鳴聲中,令整座洞府頃刻瓦解。


    終於,隻剩下佛陀仰麵,沉入海水深處,看著被重重碧水阻隔的蒼天。


    魔王青衣,站在他頭頂的碧波上,對他微笑。


    人間疾苦,都無法令他們動容。


    滄海月明。


    隻剩下,微笑著的魔王,和佛陀。


    彼此諦視——


    [1]兩年前,在塞外,相思和楊逸之曾同時中了忘情之毒。相思強迫楊逸之服下唯一的解藥,而後忘記了和他在塞外曾同生共死的歲月,隻記得要陪伴在卓王孫身邊。而楊逸之亦承諾終身不再提起此事。事詳《華音流韶·彼岸天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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