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韓之遂手裏接下宋國國公府兵調遣令牌的那一天,許淩越就知道了,師傅八年前來到這座城的目的隻有一個:為了守護一個人。


    他沒有問出師傅的真實身份,環噬周圍的暴力組織已經讓身份變得沒有那麽重要了,稽州城若是守不住,管你是王子還是公主,都將會與普通人變為同一堆白骨,與這座城化為一體。


    那一段時間裏,他忙碌在城外的戰壕裏,從未回過家,因為他知道,師傅會替他好好照顧姐姐。


    稽河邊上,他望著緩緩而來的船隊,心裏的那顆大石頭終於放下了。


    稽州守軍換成了力量更雄厚的虢國軍隊,蒙衣將軍來向他辭行,說:“他日有緣,你一定要去宋國找我,我定會給你安排一個職位,讓你在東土列國的舞台上散發光芒。”


    他搖搖頭,說:“我此生隻想守在姐姐身邊。”


    蒙衣有些遺憾的離開了這座他莫名其妙守了八年的小城,再也沒有回來過。


    蕭其遠要回去的那天召見了他,張口第一句話就問:“你可知,你的姐姐她是何人?”


    許淩越坦蕩地回答:“知道。”


    蕭其遠有些吃驚,問道:“你何時知道的?”


    他說:“小的時候,就知道了,姐姐穿著那麽華麗的嫁衣落在天痕關外的石壁上,又給我取了一個叫做許淩越的名字,當知道天痕關有一座宮主祠後,我就知道姐姐的身份了,隻是這些年,姐姐不願意提,我也沒有問,在我眼中,她就是我的姐姐,救了我的命,教我讀書寫字,帶著我離開大山的姐姐。”


    ……


    第一次見到列國君主,許淩越顯得很鎮靜,慢悠悠的跟他說起這十幾年他們相處的經過……


    蕭其遠仔細的聽他說完這些年許淩君生活的點點滴滴,沉默了良久……


    拉著許淩越的手說:“你能勸她回家嗎?”


    許淩越堅毅的搖搖頭,說:“師傅在這裏等了八年,都沒能勸她回家,我不想讓姐姐為難。”


    蕭其遠歎了一口氣,說:“聽西陵提過你,也聽韓之遂提過你,蒙衣對你充滿了期望,我還不太相信。可是,蒙衣都說自己不能再堅守稽州一個月,你卻守了兩個多月,是個調兵遣將的天才,不該埋沒在這裏。”


    許淩越說:“那是因為您來晚了一個月……”


    蕭其遠皺著眉頭說:“這一路來的也很艱辛,我能來第一次,就未必能來第二次。所以……我想找一個穩妥的方法,讓稽州城不再受到流民的騷擾,讓我的醜丫頭在這裏好好的活著……”


    流民散在各處,一時是剿滅不清的,虢國的軍隊離開後,難保不會卷土重來。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本來就是流禍的特征,許淩越深刻的明白這個問題,所以也很擔憂虢國軍隊撤離之後,留下的兵力是否可以維持稽州的長治久安。


    蕭其遠走進內營帳,將一張地圖帶出來,說道:“稽州的問題,我們思考了很久,覺得能解決這個問題,隻有一個辦法……”


    許淩越趕緊問是什麽辦法?


    蕭其遠說:“在這裏另外扶持一個新的政權,讓它收攏這四麵八方的流民,整治吏治,改善民生,使百姓有地可耕,久而久之,流民的問題就能迎迎刃而解了。”


    他看著許淩越又說道:“鄖國國內勢力太複雜,最重要的要,百姓已經對這個政權失去了擔心,所以不能再扶持它了……”


    許淩越吃驚的問道:“難道……難道,你們想在這裏建立一個新的國家?”


    蕭其遠笑著說:“你不太相信,我們能有這個本事?”


    許淩越點點頭。


    蕭其遠說:“現在是亂世,亂世中還有什麽事是不可能發生的,北方諸國亡後,崛起了多少大大小小的政權,你很難去定義,它們不是一個新的國家。隻是……要在南方扶持新國,有一個很局促的問題……”


    “什麽問題?”


    “肅清流禍後,就馬上要與離國短兵相接了,所以我們將主要的兵力都安排在了北方,無暇南顧,若是想在南方扶持新國,必須找到一個能顧全大局的人才,安撫南方士兵,收攏失地百姓,這個人……我想的很久,直到蒙衣跟我說起,你在一場守城之戰中,對城外勢如破竹的暴民發射米袋的事情,我就想好了。”


    蕭其遠握住他的手,說:“鄖國名存實亡,我要把稽州周圍九城六道八百多裏的土地交給你,建立一個國號為許的新國,你的身份是原本虢郡許氏的後人,這裏就是你的配享,從此以後,虢郡與許氏再也關係。”


    從一個守城的小兵一躍成為坐擁一國配享的新君,許淩越覺得自己還是在做夢。


    蕭其遠跟他說了很多亂世中求生的遊戲規矩,東土這個破裂的盤子,還有什麽是盛不了的呢?


    許淩越想了很久,說:“我本是一個沒有名字的山娃,能夠坐在這裏跟您長談,都是因為姐姐。我想,你之所以想建立一個國號為許的新國,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因為姐姐,你想把她本來就該有的地位還給她,順便讓我登上了列國的舞台。所以,這件事,我想回去跟姐姐商量。”


    蕭其遠滿意的點點頭,看著他通透的目光,放佛看到了當年的自己,說:“此行我也沒奢望丫頭會原諒我,隻是想把本來就屬於她的東西還給她而已。”


    月華深沉,人去茶涼。


    因為虢國軍隊的要撤離,外麵的世界已經鬧成了一片,可是一條窄巷中的小戶還是那麽安靜。


    許淩越帶著沉重的心情推開了戶門,許淩君將他拉到一個裝著“豐盛”飯菜的桌前,說:“這兩個月,你辛苦了,姐姐煮了你最愛吃的飯菜。”


    許淩越看著所謂“豐盛”的飯菜,不過就是幾道野菜擺出的精致拚盤時,恭恭敬敬的將許淩君扶到一張舒適的大椅上,跪下磕了幾個響頭,說:“其實我一直都知道姐姐的身份。”


    許淩君停住了手,歎著氣,說:“原來……原來,你們一直都知道,是我……是我太過愚笨了,以為能躲過虢郡的人與事,以為能徹底拋棄彩衣公主這個身份,成為一個普通的殘疾人,勇敢的活下去……”


    許淩越抱著許淩君哭著說:“在我眼裏,姐姐就是我的親姐姐,不管你是彩衣公主還是一個普通人,都是那個給了淩越希望,給了淩越名字,給了淩越生活目標的姐姐。”


    許淩君擦去他的眼淚,說:“都是要當新君的人了,怎麽能流淚呢。”


    “姐姐聽說了嗎?”


    許淩君將一塊代表許氏傳人的配飾交到他的手裏,說:“這麽尊貴的身份為什麽不要,從此以後,你就是虢郡許氏的傳人了,若是要在這亂世中當新君,將來是要付出代價的,你不後悔嗎?”


    許淩越帶著自信的目光說:“成為一個大人物是我畢生的理想,能夠為了安定東土獻出自己的一份力,我無怨無悔。”


    “哎,畢竟是韓之遂培養出來的人。”許淩君說:


    “你看到呂王死無葬身之地結局;也看到了虢王千裏奔赴稽州的無奈;


    宋國國公一生忙忙碌碌,成為了淩駕國主之上的叛徒,你可知道,當年在虢郡城時,他是最意氣風發的少年嗎?


    鄖國有一個在虢郡城經商很成功的王子,叫做終黎,在鄖國災年時散盡了家財接濟國民,可是一踏上鄖國國土就被亂箭射死了;


    有虞國秦王子留著全家在王都當誘餌,帶著一幫百姓好不容易逃到了邊界,卻遇到了一支流民搶奪了他們所有的食物,百姓棄他而去,四處奔命,秦王子活活餓死在去虢地請救兵的路上;


    你的師傅韓之遂有一個異母兄弟,為了將饑民驅散,從自己的身上割下了一塊肉,可是當他一倒下,所有的饑民就一湧而上,他連骨頭都沒剩下;


    蕭國有一個王族子弟,曾經在鹹原宮給我做了一件漂亮的衣裳,誰都讚不絕口,可是蕭國城破的那一天,他被自己織出的三尺白綾勒死了,人頭被懸掛在城門上曬了三個月;


    呂國有一個將軍少子當年在虢郡城與呂王鬥的不可開交,對參加選婿比試的呂王是處處刁難,可是離王攻陷呂國時,他自願被虜,陪著呂王一路北上,受盡苦難後,選擇跟呂王一同殉節;


    紀國的季曲悟是一個比你師傅還要胖的胖子,煮著一手的好菜,現在還死死扛著垂危的紀國,聽說已經骨瘦如柴,一身重病,每天躺在病榻上隻能痛苦的*。


    當年去虢郡城求親的王子們被很多人罵為不知人間疾苦,空談理想,隻顧追求富貴享樂,可是,一旦他們的母國遇到了浩劫,他們就能做出人類最大的犧牲。反而是那些你一心一意隻想維護的子民們,他們可以為了一口糧食,就轉身把你出賣了。亂世中最能體現人性的殘忍,你坐上了這個位置,將來要走的路,比那樣王子還要艱難百倍。”


    許淩越從來不知道原來許淩君對列國國情已經了解的那麽透徹了,帶著敬意的目光說:“亂世也最能體現人性中最偉大的奉獻,姐姐,我一定能當好許國的王的。”


    就這樣,虢國在南方扶持了一個新的政權,國號為“許”。


    一麵以靈契為圖騰的大旗在東土的大地上冉冉升起。(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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