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烈並不肯按照朝拜的國禮拜見拓跋弘,隻是向前稍稍拱手,以作問候。他唇角浮著涼薄笑意,雙目直視拓跋弘道:“蒙古與大秦世代交好,本王登位以來,還不曾親自來訪秦國,實屬遺憾。今日本王踏進秦帝都,受邀入皇宮,才算是兩國禮尚往來。”


    拓跋弘座下的文臣武將們都竊竊私語,他國都是派遣臣子或親王為使節,唯有蒙古汗王元烈親自到訪。且之前負責迎接使臣的禮部亦根本沒有收到消息,蒙古遞上的國書上明白寫著是元烈的堂兄,掌管三大部落的鷹王為朝拜使臣。最終元烈卻暗中代替了鷹王前來,且在入宮麵聖之前都將這消息藏得死死的。


    驚愕之餘,年過七十、白須飄飄的軍機處揆席楊奇捂著胸口幹咳兩聲,抬手對元烈道:“汗王能夠親自來訪,足見蒙古的誠意,我大秦榮幸之至。然而汗王可能不太知曉大秦的禮儀,在聖上麵前,身著鎧甲為不敬,還請汗王換一身服飾,才更能顯出兩國交好的和睦啊。”


    楊奇年老體衰,說上幾句話就胸口震顫,喘息也厚重起來。他聲色雖平緩儒雅,聽在元烈耳中卻頗有不容違逆之感。


    楊奇在家中臥病有些日子了,今日朝拜他卻一大早爬起來,坐著轎子興奮地小跑到皇宮裏。元烈對這個小老頭早已看不過眼,偏過頭,麵露陰冷盯著他,半晌道:“這位就是秦國太傅,楊大人吧?”說罷冷笑:“楊大人隻曉得中原的禮儀,卻不知我們蒙古的規矩。蒙古男子身著鎧甲是以勇士自居,本王的臣子們入宮拜見都是重甲加深,這已成蒙古習俗。難道本王在秦帝麵前,還必須要遷就中原風俗,改了我蒙古的風俗麽!”


    元烈一席話已是咄咄逼人了,以兩國的習俗爭論,實則暗喻蒙古不甘於依附秦國,蒙古人也不可能屈從秦人。


    張開山拍桌就怒道:“汗王對聖上不敬豈止是身著鎧甲而已!禮而不屈,拱手敷衍,此既非中原禮儀也非蒙古拜見尊上之禮!聽聞蒙古臣子朝見汗王時需單膝跪地,雙臂交於胸前俯首。”一壁說一壁嗤笑起來:“若汗王真要遵從蒙古的規矩,就請如是行禮吧!”


    “我蒙古王與秦帝同為天子,將軍說話好糊塗,天子何須行禮!”元烈身旁一髯須滿麵、身量黝黑健壯的武士立即反唇相譏,毫不退讓。他的漢語說得不好,言語生硬聽在人耳中更顯出迫人聲勢。


    場上一時間劍拔弩張。


    半晌,拓跋弘抬眼輕笑,緩緩地道:“看起來,汗王對我大秦的禮儀很是好奇啊,在筵席之上就迫不及待地爭論起來了。”又掃視一眼與蒙古王一同進殿、此時卻早已跪地行臣子之禮的其餘三國使臣,爽朗笑道:“汗王不必心急,日後蒙漢兩國親如兄弟,國民互通,你們就能熟悉更多中原的禮儀了。”


    元烈暗自冷哼一聲,不置可否。


    “今夜美酒盛宴,汗王遠道而來為何隻顧著說笑,還請快快入席就坐吧!”左丞相站起了身,親自伸手做出恭請手勢:“汗王的漢語說得這樣好,想必一定聽說過‘入鄉隨俗’這話吧?汗王既然來訪大秦,按照秦人規矩行事,豈不是方便很多麽!待我朝派遣使者出使蒙古,亦會按照蒙古的規矩來的。”


    “入鄉隨俗,這話倒有幾分入耳。”元烈展顏冷冷地笑了,雖然麵容仍是冰霜一般,場上眾人亦是鬆了一口氣。他撩起戰袍邁步至拓跋弘對麵的客座第一席上坐下,其餘高麗、西夏、大月的使臣都隻是臣子身份,本國又不似蒙古兵強馬壯,哪裏敢如元烈一般放肆,都恭敬行了禮方入席。


    拓跋弘微一抬手,一眾綠衣舞姬從角門處翩然步入,絲竹鍾磬同時響起,大殿一派歌舞升平的迷醉之象。元烈此時仿若是歇了火氣,慵懶靠在椅上專注瞧著高台上身姿曼妙的舞姬。他間或拈起麵前的葡萄放進口中,沉重白鐵的護腕下露出修長且瘦削的手指。


    席間左丞相指著他右手手腕上的黑曜石道:“這似乎是……我秦國先帝時的貢物。這東西是數年前我皇贈送的麽?”


    元烈散漫道:“是溫莊的陪嫁。”


    左丞相聞言嗬嗬地笑了:“聽聞帝姬剛剛成為汗王的西帳閼氏,帝姬與汗王感情甚篤,我等秦國的臣子都深感欣慰。”


    與拓跋弘不同,左丞相此人實在太圓滑了,能屈能伸,平日裏拓跋弘厭惡他用這套手段來結黨營私,今日卻派上了用場。對上元烈這種說上兩句話就忍不住想開戰的刺蝟,也隻有他能忍受得了。


    元烈轉了轉右手手腕,意味莫名地朝左丞相淺笑一聲,扭頭繼續看著高台。


    林媛借故不勝酒力出殿來透氣,方出了門就倚在太液池畔一處荷花亭裏大口地喘粗氣,握著初雪的手不住顫抖:“初雪,你看清楚了嗎?他……他的手……”


    “右手腕上佩戴的的確是溫莊的黑曜石串瓔珞,但左手中指上的戒指……”初雪竭力鎮定自己的聲音,或許因為不是當事人,她至少比林媛要冷靜一些:“娘娘,我也看到了,那戒指上頭的寶石……”


    “就是兩年前我被送往蒙古和親,在黑水河河畔,他拉扯我的袖子……”林媛的聲色中滿是恐懼:“我以死相逼從發髻上拔下金簪指著脖子,後來混亂之中我倉皇逃回轎子裏,簪子卻失手弄丟了。他戒指上鑲嵌的飾物,就是當初鑲在我簪子上的藍寶石。我不會看錯的,就是那顆藍寶石。”


    為什麽,元烈要違背此前國書上的行程,親自來秦國走一遭呢?又是為什麽,他要佩戴自己曾經遺失的藍寶石?


    那支倉皇之中被丟在地上的金簪,在蒙秦兩軍浩浩蕩蕩開拔回程之後,卻是被元烈撿了起來。


    兩年前的驚魂再一次被勾起。相比起後宮的鬥爭,蒙古王元烈才是她生命中最恐怖的劫難。兩年前她能夠逃出元烈魔掌並抹去拓跋弘的疑心,靠的可是以命相搏!後宮中的陰謀詭計尚且能用心避過,可元烈此人仿佛是地獄中的惡魔一般,他從不按常理出牌,林媛在他麵前也根本沒有一絲反抗的力量。


    那樣恐懼的經曆她至今不想去回憶。如果再來一次……她會死的。


    “右手佩戴溫莊贈與他的瓔珞手釧,左手卻佩戴娘娘遺失的東西。”初雪扶著林媛顫抖的身子:“娘娘,您不能怕。天無絕人之路,無論怎樣都會找到出口的!娘娘……”


    片刻之後有宮女出來尋人,看到林媛連忙跪地問安。林媛竭力掩飾住慌亂神色,問那宮女:“你好似是靜妃娘娘身旁的阿涼姑姑。”


    “正是奴婢。”宮女的樣貌並不美,一雙眼睛裏卻透出靈動來,低著頭恭敬與林媛道:“靜妃娘娘和皇上都很擔心您,這兒冷風瑟瑟地,您跑到這裏來做什麽呢?”


    “本宮我不過是有些醉了,出來透透氣,倒讓靜妃娘娘擔心了。”林媛按著自己的胸口。


    “昭媛娘娘是身子不舒坦麽?”阿涼雖是宮人,跟在靜妃身邊卻一貫以出事利落見識不凡著稱。她跪在地上,卻大膽抬頭迎著林媛的目光:“看昭媛娘娘這樣子,似乎並不是醉酒,而是心緒不寧吧。”


    “你說什麽?”林媛冷笑著問她。


    “奴婢是想,娘娘是不是有心事啊。”阿涼依舊大膽抬頭看著她:“娘娘離席時腳步蹣跚,神色也慌張,定是心緒不寧了。不知您是因為什麽事兒而心有不安呢?且您方才在這裏與初雪姑姑說話,言語中好似談到……”


    “本宮心緒不寧?”林媛猛然嗤笑出聲。阿涼,一介賤婢而已,竟敢大膽試探她,以為她被元烈手上的戒指嚇住,就真會露出慌張的馬腳來?


    她抬手執起桌上一盞玉壺往阿涼頭上擲去。阿涼躲閃不及,驚呼一聲倒下,額頭上已是鮮血一片。


    她痛苦而恐懼地慘呼起來。她沒有想到,被看穿了心緒的慧昭媛不但沒有慌忙掩飾,反而對她動起手來!


    天底下怎麽會有這麽狠辣的女人!


    她捂著自己的額頭不住哭喊,有碎瓷片劃傷了眼睛,她痛得死去活來。而此時的林媛冷笑著,往她身上狠踹了一下。


    然後是第二下,第三下。


    仿佛是要將對元烈的怒火盡數發泄到這個小宮女身上。


    等地上的阿涼一動不動了,她起身抖了抖裙擺,往玉照宮的方向走去,一壁吩咐初雪:“去告訴小成子讓他帶著轎輦過來,本宮要先行回去了。再遣人通稟皇上,就說本宮醉了,實不能再回夜宴。”(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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