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熙和四年的夏日,在北山寺見過白成歡開始,直到這一刻,章氏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白成歡。


    威儀深重,疾言厲色。


    從前的和氣盡數成泡影。


    章氏的臉皮漲紅得幾乎能滴出血來,那些雄心壯誌全都成了灰敗喪氣——


    經此一事,女兒的名聲徹底沒有了,京城的權貴之家,誰會求娶一個惹惱了皇後娘娘的人呢?


    而忠義伯府的名聲……章氏是想都不願意去想了。


    可石婉柔根本就不在乎這些,所以在章氏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又羞又愧地要拉著她離開的時候,她一把甩開了章氏的手,憤怒地直指白成歡:


    “白成歡!你今日叫我來,就是故意要讓我聲名掃地嗎?姑姑對你那麽好,你就是這麽對待她的娘家人?!”


    白成歡冷冷地對上她幾乎能冒出火來的雙眼,聲音裏終於帶上了寒意:


    “石小姐慎言!就算本宮讓你來參加春日宴是故意的,那本宮可曾讓你去汙蔑別人?可曾讓你伸手指著本宮?還是說在石小姐心裏,本宮堪比神靈,對你要做什麽,說什麽,都了如指掌?!”


    “威國公夫人是本宮義母,本宮向來敬重她,所以本宮更不能容忍石小姐這樣的行徑,難道石小姐心裏不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為會牽連到威國公夫人的名聲嗎?”


    白成歡一連幾句質問,都無法消下去心頭被激起的怒氣——


    對她不滿也就罷了,為什麽要扯上娘親?就這麽眾目睽睽之下挑撥離間,她從前怎麽不知道石婉柔不僅僅爭強好勝,還如此又惡毒又愚蠢?!


    她以為若不是顧及著娘親,自己會任由她如此蹦躂?


    白成歡忍著心頭的這口惡氣,轉頭道:


    “秋月,你親自送石小姐出鏡春園,交給忠義伯和忠義伯夫人好生管教!”


    秋月立刻應了,走到了明顯還是憤憤不平的石婉柔麵前:


    “石小姐請吧,皇後娘娘寬宏大度,對石小姐今日的種種失禮之處不予計較,石小姐該當惜福才是!”


    秋月是覺得白成歡的處理確實太過寬宏了些,所以才對石婉柔說了這幾句話,也算是訓誡之意。


    石婉柔卻頃刻大怒:


    “你一個奴婢,也敢來教訓我!”


    高座上的白成歡卻頃刻拍案而起:


    “就算是奴婢,那也是本宮的奴婢,堂堂正正的四品女官,如何不能教訓你?”


    原本隻安靜在一旁當看客的女眷們立刻就意識到皇後娘娘這是動了真怒,就算心裏真想看看這石婉柔慘烈的下場,也都紛紛跪地:


    “皇後娘娘息怒!”


    春光明媚,立於高台上的白成歡卻滿麵寒霜,眼底卻有誰也看不明白的悲哀。


    她不是怒,她是心寒。


    從前她不喜歡石婉柔這個表姐,更多的隻是出於在娘親麵前爭寵的小心思,可今日,她是真的厭惡極了石婉柔!


    “歡歡!”


    正在眾人戰戰兢兢的時候,連接兩岸的石橋上,皇帝帶著一眾世家子弟,大步行來。


    無論是皇帝,還是那些世家子弟,無一不是青春年少,英姿勃發,他們的額頭上甚至還帶著亮晶晶的汗珠,可惜皇帝的臉色讓本該明朗的少年們大氣都不敢出。


    隻不過是隔河相望而已,這邊發生了什麽,那邊亦能聽得清清楚楚,蕭紹棠原本看白成歡尚能遊刃有餘,對付石婉柔綽綽有餘,也就沒有興師動眾地來參與女眷之事。


    可此時他看到石婉柔依舊如此囂張,就知道他錯了。


    有很多時候,他都希望他的歡歡,能夠像漢高祖的皇後呂雉,能夠像大齊的開國皇後獨孤雲,或者像史書上任何一個殺伐果斷,冷血殘忍的皇後,那樣,她就不會被人欺負,不會貴為皇後,還要因為心軟受到來自別人給的傷害。


    哪怕隻像一點點,都不會讓他像這一刻一般憤怒。


    “歡歡。”


    他走到她麵前,執起她的手,一雙鳳眸遮住了心底的波濤:


    “你不該動氣的,跟這樣的人,何須動氣?”


    “蕭紹棠,你要做什麽……”


    不讓她動氣,但她卻清楚地感知到了他即將爆發的怒氣,剛剛的心寒瞬間又成了擔憂。


    她終歸是害怕娘親因為忠義伯府的事情擔憂啊!


    蕭紹棠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不做什麽,你放心,一切交給我。”


    說完轉過身看著已經在地上跪成黑壓壓一片的人群。


    “石婉柔,你今日汙蔑承恩公世子與安國公嫡女清譽在先,又直呼皇後名諱在後,甚至以手指點皇後,如此大不敬,朕原本該剁了你的手指頭……但是朕想了想,皇後正有孕,不宜見血,況且,對你這樣的人來說,這樣的懲罰,大概也太輕,那朕幹脆就賞你一門好姻緣好了。”


    蕭紹棠緩緩地說著,薄薄的唇角逐漸勾勒起一抹不懷好意的弧度,原本明朗如這明媚春光一般的年輕天子,陡然間增添了幾分玩世不恭的邪氣。


    別人不知道,但是白祥歡看得清楚——


    如今的天子,從前可是虢州有名的紈絝啊,他正經起來的時候,能比過一切的書香子弟,但是他不正經的時候,的的確確是能讓人恨得牙癢癢的。


    這賞一門好姻緣……白祥歡覺得自己喜聞樂見。


    “不過朕也不是不講理之人,既然是姻緣,自然也要你情我願,所以,朕先來問一問,今日在場諸位,可有人願意娶忠義伯大小姐為妻?”


    河岸兩旁頓時鴉雀無聲。


    忠義伯大小姐今兒出了這麽一樁事,誰還敢娶?


    蕭紹棠的目光掃過誰的身上,誰都是渾身一哆嗦。


    一片死寂中,石婉柔臉色鐵青。


    她不願意被蕭紹棠隨意指婚,但是被當眾這樣問,無一人應聲,也是她到死都無法忘記的恥辱!


    以後,所有人都能指著她的鼻子鄙夷她,看,石婉柔,就連皇帝開口詢問,都沒有人願意娶你!


    蕭紹棠很是滿意地巡視了一圈,然後又笑微微地道:


    “看來是沒有人願意為朕分憂了,難不成石小姐的姻緣得耽誤到有人願意娶你,朕才能成全?”


    “皇上,微臣有罪,微臣逆女的親事,不敢勞煩皇上!”


    忠義伯因為不比皇帝坐得高,看得遠,並不大清楚這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此時完全明白過來,連忙叩頭請罪。


    “忠義伯不必推辭,朕可以再問問。”


    蕭紹棠一句話就將他堵了回去。


    早日不知教女,到如今才說不敢勞煩,晚了。


    “朕再問一遍吧,有沒有人能為朕分憂,娶了石小姐回去?”


    蕭紹棠仍舊是笑微微的。


    這一次,很多人都心中有所意動了。


    娶石婉柔自然不是好事,可皇帝此時這麽問,十之八.九是要找個人將石婉柔娶回去,讓她受一輩子的磋磨。


    這個,對他們來說,實在不是什麽難事。


    很快,安國公府前來參加春日宴的一個庶子就出聲道:


    “草民願意為皇上分憂!”


    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個,很快,就有人接二連三地應聲,不過這些人,大都是京城權貴家中無人理睬的庶子。


    到最後,甚至連威國公府的庶子徐成樂也出聲道:


    “草民嫡母乃是石小姐的親姑姑,草民也願意親上加親,為皇上分憂!”


    他已經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這種時候,皇帝期許的人選,必定不是什麽天潢貴胄的天之驕子,而是一個要本事沒本事,要身份沒身份,能給忠義伯府嫡出小姐最大羞辱的人。


    而他剛好就是這樣一個低到塵埃裏的庶子。


    在威國公府戰戰兢兢這麽多年,也不曾有過什麽出頭露麵的機會,而像今日這樣,能讓皇帝多看一眼的機會,此時錯過,今生大概都不會再有了。


    還不如就此一搏!


    甚至,隻要想一想嫡母得知自己娶了她這位尊貴的侄女兒時候的神情,即使從不曾與嫡母有過什麽深仇大恨,他也還是覺得說不清的快意——


    不是看不起他,視他們這些庶出子女如無物麽?他偏偏要讓她一輩子都看在眼中!


    從安國公府那個庶子出聲開始,一直到徐成樂居然也妄想要娶到自己的女兒,忠義伯和章氏的臉越來越青,都快要昏過去了。


    要是嫁給那些人,女兒的一生算是徹底斷送了,不過是比當初的薛雲濤好那麽一點點而已!


    蕭紹棠卻似乎很滿意地點點頭:


    “不錯,諸位都是對朕忠心耿耿之人。石小姐,可要好好挑一挑了!”


    “臣女不嫁!”


    憤怒和羞辱到底還是壓垮了石婉柔最後的一絲害怕——若要這樣被人羞辱擺布,她寧可去死!


    雖然她今日來赴這場春日宴的原因本來也是想要找一個二傻子作為自己餘生的安居所在,甚至白祥歡和徐成樂她都考慮過,因為這兩人,一個她以為老實,一個是翻不出姑姑手掌心的庶子。


    可她並沒有想過要用這樣的方式被人搪塞過去!


    她要的是一場她能絕對掌控局麵的婚事,而不是這樣讓她丟盡顏麵,還有皇帝插手的婚事!


    就算是同樣的結果,她也不能接受這樣的過程!


    “不嫁?”


    蕭紹棠輕輕地重複了一遍,然後感覺到了白成歡在他身後撓他的手心。


    “蕭紹棠,我已經讓她付出代價了……”


    身後的聲音弱得像隻小貓咪,聽在耳中讓人心頭癢癢的。


    她大概還是不忍心看石婉柔如此丟臉吧,不然也不會讓秋月送她走。


    可蕭紹棠隻是略略猶豫,還是稍稍回頭,無情地拒絕了:


    “可我覺得,這代價遠遠不夠,不夠她明白,什麽叫做自食惡果。”


    他從那隻柔軟的手中掙脫,揮了揮寬闊的袍袖:


    “石小姐不願意挑個人嫁了,也好。那忠義伯府就不必等到下一代再降爵了,按照大齊律例,對皇後大不敬者,可削爵去官,抄沒家產,甚至,沒入奴籍,不知道,忠義伯大小姐,是想要入哪個權貴府上為奴?”


    皇帝說得漫不經心,卻足夠讓忠義伯與章氏齊齊魂飛魄散,兩人聲音顫抖地哀求:


    “皇上……皇上開恩!請皇上恕罪!”


    “不是朕不肯開恩,而是貴府的大小姐大好的姻緣不肯要,一心隻想家破人亡,朕有什麽辦法?”


    皇帝微微笑著。


    忠義伯瞬間老淚縱橫。


    當初,自己女兒做了錯事,被惠郡長公主借機施壓,彼時還是秦王世子的這個人,還曾仗義出手,後來又種種相助。


    可為何到了今日,卻成了這樣?


    隻不過短短的一瞬,忠義伯就想得很明白了——


    他回過頭,看著自己的女兒。


    從前,女兒驕縱,他總是舍不得打舍不得罵,甚至對她說句重話都心中不安。


    就連她私自與薛家的庶子有了情義,惹得惠郡長公主上門施壓,他都隻擔心女兒的一輩子毀於一旦,卻沒想到,居然會有禍及家門的這一日。


    石婉柔原本聽了皇帝的話都已經如遭雷擊,此時望見父親的目光,更是徹底涼了心——


    父親那是什麽樣的眼神啊……


    是懊悔,是責備,還有難以忽略的厭惡與哀求。


    他是希望她答應下來的吧?


    石婉柔一直強硬地揚得高高的下頜慢慢低了下來,眼淚也跟著流了出來。


    她與自己的父親,像是無聲對峙一般沉默著,而皇帝臉上的微笑本該模糊的,此刻卻那樣清晰。


    原來皇帝,真的是可以掌握著天下人的生殺大權的啊。


    一直都因為姑姑的緣故,在蕭紹棠與白成歡麵前有恃無恐的石婉柔,終於徹底意識到了這一點,可惜太晚了。


    “我的兒啊……”


    章氏看看丈夫,又看看女兒,哭得幾乎背過氣去。


    而在這場無聲的對峙中,忠義伯眼中的所有情緒終於漸漸變成了失望。


    他對這個女兒千嬌百寵,予取予求,將她養大到如今,而在這樣全家人都要為她的任性付出代價的時候,她居然還在猶豫!


    他到底是養了一個什麽樣沒心沒肺的女兒啊?!


    柔柔的春風拂麵而來,石婉柔的眼淚很快被和煦的春風吹走,隻剩下幹澀的淚痕。


    可她知道,她這輩子的春天,已經就此逝去了。


    她軟了雙膝,跪了下去:


    “既然皇上隆恩,那臣女,就選徐成樂吧。”


    已然如此,還能如何?


    蕭紹棠微微一笑,回頭看著自己的皇後:


    “歡歡,你看,有人就是這樣,她欺負了你,你不把她踩到塵埃裏,她就不知道,欺負人也是要有資本的。她沒這個資本,所以,你是可以欺負回去的,記住了沒?”


    但是盛裝明儀的年輕皇後臉上,隻有漸漸漫出來的茫然:


    “可是蕭紹棠,即使這樣欺負回去了,我也一點開心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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