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清宮中,大臣早已經不滿多時。


    做為新帝登基第一年,泰豐元年的元旦祭祖,可不是小事情。


    但是已經接近卯時,他們的皇帝和皇後都沒有出現。


    “如此輕慢祖宗,豈是明君賢後所為!”


    席澤岩因為不放心,隻能拖著病軀重新出山,這個時候也不由得心生怒氣。


    可惜自方含東以下的文武百官,敢出聲附和的沒幾個。


    隻有從前跟著皇帝的新貴們議論紛紛。


    “莫不是宮中出了什麽事情?要不要命人去看看?”


    “對對對,想來是宮中有事情絆住了!皇上可不是這樣的人!”


    說話間,他們就派了人前去探看。


    離太清宮不遠處的四極殿,是供帝後半途休憩的一所小小巧巧的宮殿。


    蕭紹棠坐在殿內的椅子上,端了杯茶,慢悠悠的喝著。


    被武國侯王大順派來的人從四極殿前匆匆跑過的時候,隨意瞥了一眼,居然瞥見了皇帝,立刻忙不迭的進來行禮。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那人行了禮,不必他開口,蕭紹棠就放下了手裏的茶:


    “可是你的主子們等急了?”


    那人也萬萬沒想到,大臣們苦等皇帝不來,皇帝卻在這裏慢悠悠的喝茶,跪在地上,也不敢將實情說出來了,連連道:


    “沒有沒有……”


    “回去告訴你的主子,不管用什麽辦法,讓該閉嘴的人都給朕閉嘴。”


    蕭紹棠淡淡的道,絲毫也沒有要起身前去的意思。


    那人被皇帝的態度弄得一頭霧水,卻什麽都不敢說,連忙起身退了出去,跟主子稟報了皇帝的意思。


    王大順心裏一驚,皇帝這不是遲到,而是故意的!


    皇上這是想幹什麽?


    不過,讓該閉嘴的人閉嘴,這說明皇帝對多嘴的人不滿意了——


    王大順當機立斷的叫來了寧國公姚澤讚,兩人一番耳語之後,就有一隊禦林軍被叫了過來,將太清宮團團圍住。


    眾大臣頓時嚇得麵如土色,麵麵相覷,卻沒人敢做聲,唯有席太師怒喝了一句:


    “寧國公這是何意?”


    姚澤讚早已不是當年眾人記憶裏那個謙謙公子了,甚至不是皇帝為寧國公府平反,根本都沒人能看得出來,這個如同飽經滄桑的中年人一般的男人,就是尚且不到三十的姚澤讚。


    而經曆了跌宕起伏,家破人亡的姚澤讚,此時笑起來,總是令人覺得陰森森的,頗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感覺:


    “皇上不過遲到片刻,就有人議論紛紛,意圖誹謗皇上,本國公既是皇上的臣子,那就要替皇上分憂,若有人再敢非議皇上,那就休怪本國公不客氣!”


    這幾句陰森森的話一說出來,原本還有些議論紛紛的大殿裏頓時鴉雀無聲。


    席太師還想要說什麽,卻被身後特意跟來照看他的後輩扯了扯衣袖:


    “祖父,孫兒瞧著今日事有蹊蹺,不妨等等再說!”


    席太師雖然覺得很生氣,但是理智還在,很快明白過來,皇帝一直沒有出現,他說再多也起不了作用,反而容易落人把柄,還不如等皇帝來了,看皇帝怎麽說。


    一群人又哪裏知道皇帝還在等著睡到自然醒的皇後,隻能再次沉默,開始了等候。


    直到又過了差不多兩刻鍾,大殿外麵才傳來太監尖細的唱喏聲:


    “皇上駕到!皇後娘娘駕到!”


    龍袍嚴整的皇帝與鳳儀端莊的皇後攜手走了進來。


    原本還有大臣覺得,帝後並肩而行,在這種時候並不太合適,可是瞧瞧一邊手執刀劍的禦林軍,再看看神色不明的皇帝,也不敢再多嘴。


    眾臣見禮完畢,席太師才壓抑著怒氣,勉強平靜的問道:


    “按照祖宗規矩,祭祖需在寅時就要進行,皇上與皇後娘娘何以來得如此晚?可是宮人沒有盡到提醒之責?”


    站在皇帝身後的新任大太監總管頓時嚇得一個哆嗦,前邊兒胡德喜剛被逐出宮幾天呀,他總不能屁股都沒坐熱,就這樣平白無故的倒了大黴!


    已經膽戰心驚的大臣們卻是紛紛將頭垂得更低一些,唯恐皇帝發怒,牽連到他們。


    席澤岩也早做好了跟皇帝吵架的準備。


    到了他這個年紀,這輩子該有過的榮華富貴,名譽聲望,全都有過了,他是覺得新帝算是一個可塑之才,才願意發揮最後一點餘熱,盡心輔佐。


    可要是新帝油鹽不進,聽不得人勸諫,那也就罷了!


    但誰也沒想到,皇帝的態度和藹的很。


    蕭紹棠神色鄭重的上前,親手扶住了顫顫巍巍的席澤岩:


    “今日祭祖來晚,是朕的不是,太師千萬別怪罪朕,朕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啊!”


    見皇帝並沒有因為他的質問而惱羞成怒,席太師心裏的氣都去了一小半,但神情依舊凝重:


    “那皇上所為何故?”


    席澤岩這麽問,私心裏也是為了皇帝好。


    祭祖是大事兒,到了這個份上,如果不說出個什麽緣故來,怕是不能服眾。


    蕭紹棠就放開了席太師的手,轉過身,朝著大齊列代祖宗牌位的方向鄭重拜了三拜,才又轉身跟朝臣們道:


    “朕昨夜守歲至晚,夜半時分做了一個夢,夢見太祖在我麵前,威儀凜然,與太祖遺影無異,但卻麵帶憔悴,憂心忡忡。”


    蕭紹棠說了這麽兩句,就停了下來。


    一眾大臣聽得一頭霧水,不知道皇帝想要表達什麽,就連站在皇帝身側的白成歡,也覺得滿心疑惑。


    她在路上已經想好了,實在不行就跟大臣們宣布自己身懷有孕的事情,大年初一,遇到這樣的大喜事,對祖宗的這點稍稍不敬,也就能遮得過去了。


    可蕭紹棠此時的這番說辭,她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想說什麽。


    一片靜默中,還是安西郡王反應得稍稍快了一些,緊接著皇帝的話問道:


    “皇上道太祖麵帶憔悴,憂心忡忡,可是太祖有什麽預兆警示?”


    蕭紹棠就給了安西郡王一個讚賞的眼神,接著道:


    “八王叔到底是蕭氏血脈,與朕心有靈犀!太祖的確有囑托與朕。”


    大臣們這才恍然大悟,皇帝的意思簡單來說,就是祖宗顯靈了唄!


    “太祖,太祖……”


    安西郡王頓時福至心靈,連呼兩聲太祖,驟然間眼含熱淚,跪在了地上,向皇帝叩了一個頭:


    “太祖警示,兆我大齊禍福,臣身為蕭氏子孫,跪聽太祖旨訓!”


    宗室中人見安西郡王如此,也都紛紛徹底反應過來,呼啦啦全都跪在了地上,高呼:


    “臣身為蕭氏子孫,跪聽太祖旨訓!”


    大臣們猶豫了一下,也全都跪了下去,雖然說他們不是蕭氏的子孫,但都是大齊的臣子,這個時候不跪,萬一被皇帝尋釁,那可就大事不好了。


    蕭紹棠見大臣們都乖乖聽著,表示很滿意,回頭對著茫然的白成歡安撫一笑,才又轉過頭去,緩緩說了下去:


    “太祖對朕言道,大齊開國百年,家國興旺,子嗣繁盛,他深感欣慰,可是百年以來,他在太廟受子嗣香火,雖則欣慰,但也深感哀痛。”


    “大齊皇室,無論大小事,無論大小節,皆要前往太廟,或在宮中祭祀,名為上告祖宗,實則興師動眾,勞民傷財,列祖列宗雖受香火,實則心中不安。”


    “太祖告誡我等子嗣,祭祀須有度,不可奢靡過費,也不可過於頻繁,攪擾祖宗安寧。更是告誡朕,為君者,當以江山社稷為重,若能賢明有方,使大齊江山永固,足以告慰先祖。”


    “是以,朕自夢中醒後,輾轉反側,夜不成寐,決定遵太祖旨訓,自今日起,削減祭祀次數,無大事大節不得侵擾祖宗安寧,遇小事小節,折合祭祀花費銀兩,用以濟民助困,也算為祖宗積福。”


    將自己所有意圖都說完以後,蕭紹棠才停頓了一下,道:


    “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太清宮內一片寂靜,大臣們不是不想回答,不想說話,而是實在太過震驚,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如果沒聽錯的話,身為蕭氏子孫,他們的皇帝居然要削減祭祀,還言之鑿鑿是是祖宗旨訓!


    這簡直是太過驚悚了!


    自古以來,從來沒聽說過有哪個皇帝,膽敢如此!


    白成歡也心裏震驚不已,但她與蕭紹棠日夜相對,相濡以沫,雖然這件事情,蕭紹棠從頭到尾,都沒有跟他透露過什麽風聲,可她連一點猶豫都沒有,就決定支持蕭紹棠:


    “太祖所願所想,皆是為萬民著想,皇上遵從太祖旨訓,臣妾自當追隨!”


    蕭紹棠無比欣慰:


    “得妻如此,夫複何求?皇後能與朕同心同德,朕心甚慰!”


    但是其他人可就不行了。


    原本一心準備討好皇帝的安西郡王都沒跟上皇帝的思路,張大了嘴巴,呆呆的望著皇帝,環顧一周,好像人人都不知所措。


    在長久的靜默以後,席太師總算開了口:


    “皇上如此決定,算是蕭家私事,也算是大齊國事,老臣以為,當在朝堂上,眾臣朝議,方能做準,今日祭祀之事,暫且循舊例行之,皇上以為如何?”


    蕭紹棠心裏也沒打算立刻就解決了這件事情,聽席太師這樣說,也頗為謙遜的點點頭:


    “太師所言甚是,這是大事,當然要君臣共商,今日暫且做罷。”


    席太師這才回過頭,橫了一眼猶在發怔的方含東,不怒自威:


    “方大人,禮部的人呢?還不開始祭祀?”


    方含東被席太師這麽一怒喝,才陡然反應過來,急忙站起身,率領禮部官員,開始祭祀的程序。


    但是他心裏因此而起的波瀾,一直到祭祖結束,皇帝前往天壇祭天,能沒平靜下來。


    因為皇帝雖然說的大義凜然,有條有理,但方含東隱隱覺得,皇帝此舉,會不會是針對他而來?


    畢竟削減祭祀次數與等級,首當其衝的就是他這個兼任丞相的禮部尚書!


    如今皇帝不僅添了顧天祥與袁兆先兩位副相來掣肘他,而且若要削減祭祀,折合祭祀銀兩,就與查他的賬無疑!


    他不僅以後能撈到手的油水大為減少,就連以前在祭祀花費上做過的那些手腳,都必定會被翻出來,如此一來,他還有什麽活路?


    方含東過了有史以來,最為提心吊膽的一個元旦正日,但是皇帝與皇後祭祀遲到的事情,早已經被人忘得幹幹淨淨了。


    等徹底將繁瑣的祭祀程序全部做完,回宮更衣的時候,白成歡才趁著無人,拷問蕭紹棠:


    “皇上真是好大的威風,竟然瞞著臣妾這麽大的事情!”


    蕭紹棠就知道白成歡定然是會找他算賬的,笑著擁住了她,歎道:


    “其實我原來也是沒想這麽多的。我原本隻想著找個什麽由頭,讓你多睡一會兒,但我在四極殿等你的時候,看到了一本賬。”


    “賬?是什麽樣的賬目呢?”


    白成歡也很好奇,是什麽樣的賬目,能讓蕭紹棠忽然之間做出這種前無古人的決定。


    “是針工局的海公公奉上來的賬。”


    蕭紹棠說著,環著白成歡的手臂不由得有些收緊:


    “那本賬冊,將往年所有的祭祀費用,每一筆都記得清清楚楚,甚至一根蠟燭,都有記載,可是成歡,你知道我看到的,是有多大的出入嗎?”


    “海公公一個針工局的太監,居然會有禮部的賬目,難道……是不是賬目與實際花費不符?”


    白成歡想起了那個為蕭紹棠量體裁衣,卻被方含東擺了一道的老太監,也很快明白了其中緣故。


    蕭紹棠點點頭:


    “不錯,海公公也算是我們的人吧,隻不過他一直在暗處,並沒有過任何的動作……其實父王早就忘了,他隨手救過的人裏麵,還有這麽一個不起眼的太監。”


    “不起眼?不,他能在宮中這麽多年的大風大浪中活下來,就連蕭紹昀曾經清洗過一次宮廷,他都能安然無恙,注定不會是個簡單的人。”


    白成歡很為這個海公公感慨。


    蕭紹棠卻忽然問了她一個毫不相幹的問題:


    “成歡,你知道,一根白燭多少錢嗎?”


    “白燭……”


    白成歡想了想,發現自己毫無常識:


    “我沒有親自去采買過,估摸著,也就是20文左右吧……”


    “五文,一根上好的白燭,是五文,隻有最好的貢品白燭,是五十文一支。”


    蕭紹棠說著,不由得有些咬牙切齒:


    “可是禮部的賬冊上,白燭是五兩銀子一支!價格翻了百倍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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