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維功立刻就從地上跳了起來,蹦出去老遠。


    “看看,看看,就是這樣,動不動就要見血!我最不喜歡打打殺殺的了,太嚇人了!”


    但是張君光已經顧不得生氣自己的侄子是個慫包了,他一把將幾乎成了個血人一般的人撈了起來,湊過去一看,還是一張熟麵孔!


    年輕的時候也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人,張君光心底發沉,麵兒上卻還是穩住了,將那人放在了椅子上,在他耳邊叫他:


    “澤方,澤方!”


    但是昏迷過去的人仿佛為了來到這裏耗盡了所有的力氣,任憑他如何在耳邊呼喚,再也沒有睜開眼睛。


    可張君光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周澤方是他的故交之子,在五成兵馬司當值,偶爾也去宮中走動,他如今幾乎鮮血流盡地出現在他的麵前,隻帶來了那短短的“京中有變”四個字,但是已經說明了一切——


    到底是皇帝被人劫持了,還是京中的哪一家反了?


    而那一家,必定是位高權重,不然,不至於什麽消息都傳不到這裏來,隻有一個周澤方拚死前來!


    張君光命人叫軍醫來為周澤方醫治,然後皺著眉頭思索起來。


    他將京城中的幾家權貴在心裏過了一遍,覺得最可疑的就是威北候府與梁國公府。


    “但是梁國公府手裏沒有兵權……難道真是威北候府?”


    張君光心中疑慮,就自言自語地說了出來。


    張維功剛剛結束了他的瑟瑟發抖,聽了伯父的猜測,立刻就接口道:


    “除了他家還有誰!他家可不僅僅是有兵權,還有地位,還有一個看著城門的大女婿呢!”


    張君光聽了這話倒是高看了侄子一眼:


    “你這會兒倒還有幾分用處!”


    是啊,京城各家,要麽空有地位沒有軍權,要麽就是像他這樣手裏有軍權,卻接觸不到政治中心,唯有威北候府樣樣皆備,還有個在城門吏的女婿!


    張君光就拿了刀殺氣騰騰地往外走。


    “伯父,你幹什麽去?”


    “自然是召集將士,回去救皇上!”


    無論那個帝王是如何地昏庸,他卻終究是皇帝,講究了一輩子忠義的威武將軍此時熱血衝頭,並沒有多想。


    張維功卻一把拽住了伯父的刀鞘:


    “伯父,您怎麽能回去!”


    張君光怒其不爭:


    “那種不忠不義的懦夫之言就不要再讓我聽見從你嘴裏說出來,不然給我滾回京城!”


    要是從前,滾回京城真是張維功巴不得的事情呢,但是這時候滾回去,不是送死麽?


    張維功將自己的大伯父拽得更緊了:


    “大伯父,無論如何,您都不能回去!您,您忘了,秦軍那數萬人馬還在我們眼前呢!”


    情急之下,張維功也不記得秦軍到底有多少人了,但能拉出來阻止伯父回援京城也行啊!


    原本想罵侄子忘恩負義的張君光也怔住了——


    是啊,若是他此時奔回京城,那這邊秦王府的虎狼之軍又有誰能抵擋?!


    一旦他回京城,那就是將家門口拱手相讓!這燕山之地,怕是再也收不回來了!


    張維功見伯父神色悲憤,卻有些茫然,站住了腳沒有往外走,立刻就趁熱打鐵勸道:


    “大伯父,您想想,咱們現在最要緊的,還是守住這裏,京城不還有剩下的那一半京衛和禦林軍嗎?皇上丟不了命的!”


    張君光盯著他這個不成器的侄子良久。


    張維功成日裏不求上進,隻會歪門邪道,但不得不說,他這會兒歪打正著倒是說到了點子上。


    張君光也陡然明白過來,隻要秦軍一日沒有進入京城,那皇帝就隻能活著一日,秦王縱然造反,可這個時候,他們就算為了名聲,也不敢直接取了皇帝性命!


    但是帳外呼嘯的寒風又時刻提醒他,他的君王在受難,他這個武將,又怎麽能無動於衷?


    張君光閉上眼睛,又睜開,蒼老的麵容上每一道皺紋都刻著掙紮。


    到最後,他抹了一把眼中蘊含的熱淚,對一邊的親衛吩咐道:


    “你即刻回京去打探,想辦法與皇上聯絡!”


    那親衛領命而去,走到帳門口又回頭:


    “將軍,那家中夫人和二爺三爺,還有各位公子小姐……”


    他們威武將軍府的人,是否也已經被挾持,麵臨著生死之憂了?


    張君光咬了咬牙,偏過了頭去:


    “到了這時候,顧不得許多了,生死由命吧!”


    親衛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中,屋角的張維功聲音顫抖:


    “為了那麽一個昏君,連家人都不要了麽……這算是屁的忠心啊!”


    炎陵西邊的秦軍軍營中,也迎來了夜裏的來客。


    寒月之下,黑氅甲衣的男子從高大的駿馬上一躍而下,大步走向跑過來迎他的女子。


    “哥哥!”


    白成歡望見他的身影那一刻就快步跑了過去,歡快的神色讓蕭紹棠心裏酸溜溜的。


    她見到白祥歡的時候,可從來沒有這般高興呢!


    徐成霖望著輕盈敏捷地跑到他麵前來的白成歡,一路緊抿著的唇角也放鬆下來,露出一抹久違的笑意:


    “跑慢點,跑這麽快做什麽?也不怕跌倒!”


    從前的妹妹身子骨並不好,要是寒冬時節像如今這樣穿著厚厚的鬥篷裹得圓滾滾的,隻能優雅地邁著小步,哪裏能像如今這樣跳躍快跑。


    白成歡笑嘻嘻地仰望著徐成霖,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笑道:


    “因為想早些看到你啊,哥,我都整整一年還多沒有見到你了!”


    清寒的月色下,白成歡也看不出東南的海風有沒有將徐成霖吹得黧黑起來。


    但是她能很清楚地感覺到當初那個在皇宮裏做禦前侍衛的男子,已經斂起了他那時所有的利芒,臉部的棱角更加分明英挺,站在月下,整個人卻像是一把隱在了鞘中的利劍,帶著一絲暗暗的銳利。


    這樣的轉變,非有大變故不能成。


    白成歡有些心疼:


    “哥,你好像瘦了!”


    “不是瘦了,是我比從前又結實了幾分,不信你敲敲看,我的臂膀是不是又結實了幾分?”


    徐成霖耳邊聽著妹妹熟悉的語氣,不由得又像前些年成歡還小的時候那樣,笑著伸出手臂,將大臂上的肌肉鼓鼓地繃了起來,要給她敲著玩。


    白成歡一瞬間像是回到了從前的時光裏,哈哈笑著就伸手打算敲上去,卻陡然被一隻灼熱的手捉住了手指頭。


    “你這是做什麽,沒大沒小,怎麽能這麽跟徐世子開玩笑?”


    盯了這兄妹倆好久的蕭紹棠一臉醋意地將被他捉住還一臉懵懂的妻子拉回到自己身後,對著徐成霖臉色怎麽都好不起來。


    “徐世子遠道而來,辛苦了……歡歡手勁兒大,要是沒輕沒重傷了徐世子就不好了。”


    蕭紹棠說得疏離客氣。


    徐成霖像是這才看到蕭紹棠一般,銳利的眼神在他身上打了一轉,笑容淡了幾分,才道:


    “無妨,成歡是我的妹妹,兄妹之間開玩笑又怎麽會介意這些?”


    “可古語有雲,男女授受不親。就算是親兄妹,都該有所避諱,更何況,隻是義兄妹?”


    蕭紹棠眉毛都豎了起來,戒備的樣子活脫脫就是一隻護著自己嘴裏食物的小豹子。


    徐成霖就勾了勾唇角:


    “義兄妹也是兄妹,世子殿下多慮了。”


    男人的小心思啊……徐成霖笑容裏多了幾分冷峻。


    當年蕭紹昀不也是這般防賊一般放著成歡身邊所有的男人,將成歡看得死死的,可是最後呢?


    白成歡不傻,很快嗅出了硝煙彌漫的味道。


    兩人之間簡直就是被人扔了幾大串爆竹嘛,稍有點火星子怕是就要炸了!


    白成歡小心地覷了覷蕭紹棠對哥哥的虎視眈眈,恍然大悟——這家夥是吃醋了吧?


    這個醋缸子!


    白成歡心裏腹誹了一句,卻不知道從哪裏生出來幾分小小的竊喜來,說不清道不明。


    她忍著想偷笑兩聲的衝動,拽了拽蕭紹棠的袖子:


    “咱們進去說吧,我冷!”


    一句“我冷”像是帶著無形的力量,瞬間就化解了兩個男人之間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


    徐成霖有些愧色:


    “都怪我,忘了這夜裏寒冷,咱們進去吧!”


    蕭紹棠也頗覺得不好意思,但還是得勝一般朝著徐成霖笑了笑,才對白成歡溫和道:


    “該是怪我才對,歡歡,是我疏忽了!”


    到底是自己的媳婦兒,冷了也是跟他說,至於這什麽勞什子義兄,哪裏涼快哪裏待著去吧!


    白成歡哭笑不得,也不戳穿他的那點小心思,任由他牽著走了回去。


    徐成霖望著兩人緊緊牽在一起的手,眼神幽暗了一瞬,最終卻是釋然。


    有些事情,永遠不可能。


    永遠就是永遠,不會再改變。


    他重新在心裏放了一個人,也但願他的妹妹,最終能得到幸福。


    營帳中,燈火原本跳躍,可也像是被沉凝的氣氛壓得不敢放肆,悄悄地安靜了下去。


    “皇上同意禪位,但是他想見成歡一麵。”


    徐成霖沒想到皇帝居然沒有過多的掙紮不甘,就同意了禪位這件事情,但是他提出的要求,——


    他要見成歡一麵,徐成歡。


    而他雖然在皇帝麵前說得決絕,但是也無法替自己的妹妹決定,她到底要不要見蕭紹棠這一麵。


    畢竟愛過蕭紹昀的人是她,被蕭紹昀親手殺死的人也是她。


    所以他要親自來問一問他的妹妹:


    “成歡,你見不見呢?”


    蕭紹棠的眉宇間在徐成霖開口那一刻就已經被陰霾籠罩。


    “願意禪位就禪位,不願意就開打,他憑什麽見成歡?!我絕不容許!若是他不願意禪位,我寧可一戰!”


    他激烈地駁回了徐成霖的話。


    成歡詭異離奇的經曆,還有那些隱約中帶著明了的猜測,讓他心中有一團烈火在焚燒,幾乎將他的理智盡數燃成灰燼,隻留下一個念頭——


    絕不能讓成歡去見那個人!


    唯有如此,他尚可安慰自己,成歡隻是他一個人的,從來不屬於任何人!


    徐成霖卻不在意蕭紹棠的態度,他隻在意自己的妹妹:


    “成歡,你若是願意一見,我就帶你去見他。你若是不願意見,那哥哥就拚死為你們一戰。無論哪一種,對父親和我來說,都是一樣的。”


    兩人都將目光放在了白成歡身上,蕭紹棠的眼神是忐忑的,徐成霖的眼神卻是帶著一絲悲憫。


    總歸是要讓自己的妹妹與那個人徹底做個了斷的。


    不然,一個傷口永遠橫亙在那裏,當初怎麽造成這個傷口的都不知道,隻永生不去碰觸,這個傷口就一定會好嗎?


    但見燭火幽幽下,燈影裏的女子抬起頭,幽深的瞳仁仿佛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沒有人能看得清那漩渦中,到底激蕩過怎樣的愛恨。


    她的眼神越過了兩人,望向了一片虛空。


    她其實都快想不起來蕭紹昀到底長什麽樣子了,所以還有什麽好見的呢?


    她啟唇輕歎:


    “我與他,並沒什麽好說的,所以,還是不見了吧。”


    既然當初一柄利刃將所有一切都結束,那死生不複相見,不是彼此最好的結局嗎?


    曾經那麽想要知道的答案,到了今日,已經根本都不重要了。


    因為再怎麽問得清清楚楚,也是再回不到從前。


    她要的,隻是一個最終的結果,為自己討回應有的公道罷了。


    寒冬夜長,原本輕微的滴漏聲音,在濃重的夜色裏,一聲聲地往返循環,越來越像是一顆顆石子,砸在人的心上。


    蕭紹棠在厚厚的棉衾裏翻了一個身,將一隻手搭在了身側安靜沉睡的女子身上,悄無聲息地將她往自己的懷裏帶了帶。


    燈已經盡數熄了,隻剩下牆角一盞豆火之光朦朦朧朧地照了過來,灑在她寧靜的容顏上,美輪美奐。


    耳邊聽著她平靜綿長的呼吸,蕭紹棠不知道自己凝視了她多久,直到眼睛都開始發痛,他才將微微有些冰涼的臉頰埋在她的耳側。


    “歡歡,別裝了,我知道,你根本就沒有睡著。”


    綢緞一般的發絲圍繞著他的整個臉頰,他的聲音裏帶著莫名的悲哀。


    “我知道,其實你該去見一見他的,可是歡歡,原諒我是一個自私的男人,我寧可拚盡最後一滴血,也不想你去見他。我,真想殺了他!你能,明白嗎?”


    前一刻還在沉睡的女子緩緩睜開了雙眼,在暗夜裏閃著微微的光。


    她抬手輕輕地拍著他的背,輕聲安慰:


    “我明白,我都明白……我不會去的,我會與你並肩作戰,直到最後一刻。”


    捫心自問,若是蕭紹棠從前有過一個深愛的女子,如今要來見他,她會不會提劍去砍了那女子呢?


    白成歡覺得,自己大概也是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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