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的時候,虢州官道上的樹木鬱鬱蔥蔥,一切帶著美好的綠意。


    此時歸來,已經是無邊落木蕭蕭下。


    黑雲壓頂,萬物枯槁,寒風肆虐,天地間的一切都散發著一種不懷好意的意味,逼迫著一黑一紅兩道身影勒馬前行。


    縱馬疾馳的白成歡隻覺得北風如刀割在臉上,卻不敢有一刻停頓。


    一進虢州的邊界,他們就棄了馬車,在這寒風中匆匆趕路。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這樣陰沉到壓的人喘不過氣來的天氣,讓她由衷地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白成歡揚起馬鞭在空中一抽,再次策馬:“快!”


    駿馬沒覺得疼,但是聽到了熟悉的鞭聲,四蹄更加奮力疾奔!


    清脆的鞭花聲讓趕在她前麵的蕭紹棠回過頭來,風卷起他的風帽,他朝著白成歡大喊:


    “風太大了,你停下,等馬車來了回馬車上去!”


    即使有大氅和風帽層層包裹,可是蕭紹棠還是能看得到白成歡臉上被凍出來的青紫——那樣連易容的油彩都沒辦法遮去的青紫,讓他從心底裏泛著心疼——她明明不必來的,她可以留在京城,可是她卻能體諒他想帶著自己的妻子一起回來看老太爺的願望,顧全了他的私心,來經受這一路的顛簸跋涉。


    白成歡卻縱馬趕了上去,風帽下麵的麵容帶著他這一路上都熟悉的笑容,明朗的喊聲中帶著寬慰與不可駁回的堅決:


    “沒事,我們繼續走!”


    蕭紹棠一個愣神的功夫,白成歡的馬就衝到了前方,掠過他奔向回家的那個方向。


    蕭紹棠眼中微熱,不再遲疑,揚鞭追了上去。


    虢州的官道一裏一裏地被馬蹄踏過,黑雲完全籠罩了蒼穹的時候,他們終於遙遙望見了弘農縣的東大門,在馬蹄的噠噠聲中,微微鬆了一口氣。


    “歡歡,我們到了!”


    蕭紹棠稍稍放緩了馬的速度,大氅上的風帽被風吹落,垂在身後,心上居然有顫巍巍的膽怯——明明一路奔波,隻想早點歸來,此時卻不由得近鄉情怯。


    他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回來的時候,卻連真麵目都不敢露。


    白成歡也望見了那座烏雲催壓下熟悉又陌生的縣城,心中微微感歎,這也算是回家了吧?


    呼嘯的北風從發梢耳邊掠過,寒氣猛然襲來,白成歡忽然覺得鼻尖一涼,她仰頭向著烏沉沉的天穹上望去,伸出手,一朵潔白又冰涼的花朵落在她被馬韁磨得發紅的掌心,瞬間化成一灘水。


    “蕭紹棠,下雪了……”


    大片大片的雪花被寒風從空中吹落,飄向無垠的曠野大地,頃刻間白茫茫一片,將這大地山巒一點點裝裹素淡,溫柔地埋葬了這個世間所有的苦難。


    盤旋而下的雪花像是暗夜的星光一樣將兩人籠罩圍繞,仿佛一場盛大的歡迎,可那樣轉瞬即逝,掌心留不住的脆弱,又仿佛一場絕望的離別。


    曠野中,女子做夢一樣的囈語,帶著陡然而來的歡喜:“蕭紹棠,下雪了!結束了,終於結束了……來年,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吧?”


    在大齊幹旱了半年之久以後,上天終於結束了這場對凡世眾生的懲罰!


    簌簌而落的雪花,意味著幹旱的結束,意味著來年的希望,意味著一切的周而複始!


    蕭紹棠回頭看去,紅色大氅掩映下的女子眉眼平凡,卻皎潔如雪,眼中閃動著喜悅的光芒。


    “是的,一定會好起來的。”蕭紹棠斬釘截鐵地回答她,眼中也閃耀著從前那個虢州少年朗朗的光彩:“我們見到太爺的時候,跟他說下雪了,他一定會很高興!”


    那個枯瘦的老者,一生剛毅,卻也如同這個為一場飄雪歡喜不已的女子,心底懷著對世間萬物的仁慈,即使他不能親自出來看一看這場雪,也一定會為蒼生得救而開懷!


    兩人隻為這場遲來的落雪停駐了片刻,就又在逐漸蒼茫起來的路上疾馳前行。


    當噠噠的馬蹄聲在弘農縣街道上逐漸開始結冰的青石板路上踏過的時候,白成歡卻發現這樣寒冷的天氣,街上卻是人潮湧動——難道所有人都為這場雪歡喜到這種程度?


    人聲嘈雜從兩人身邊掠過,這樣亂糟糟的世道中煎熬過來的人並沒有回頭看一眼這兩個突然出現的異客,他們都蜂擁奔向一個方向。


    蕭紹棠死死地凝望著人群的盡頭,那裏矗立著他曾經的家門!


    他的目光掠過洶湧的人潮,落在何家那高高的門樓上,視線觸及那門樓上一抹飄動的白色之時,頃刻間凝固,難以置信卻無法阻擋接踵而來的絕望:


    “那是什麽?那是什麽!”


    白成歡也望見了那在風雪中舞動的長長白布——那是虢州的風俗,家有長者逝,門上加白布以表喪!


    仿佛無形中有山嶽壓頂而下,馬上黑色的人影晃了晃,一股從胸腔深處傳來的悲慟嘶吼而出:


    “太爺!”


    終究是遲了嗎?日夜兼程,千裏跋涉,終究是遲了嗎?!


    白成歡眼疾手快地將幾乎跌下馬去的人撈了回來,心口忽然間也有一種被撕裂的感覺——走到這一步,終於是能與他感同身受?


    兩匹靠攏的馬匹打著響鼻,踢踏著腳下的慢慢結冰的積雪,片刻之後,她在他耳邊低聲而堅定地道:


    “蕭紹棠,跟我來!”


    然後她放開了他的手,將身上大紅色的大氅一把解下,反手露出裏麵白色的裏子,在身側舞動,伴隨著她的喊聲在人潮中艱難地開辟出一條路:


    “讓開!讓開!”


    風雪肆虐也掩不住他臉上奔湧而下的熱淚,轉瞬成冰,他明亮的眼睛徹底暗沉了下去,卻被這呼喊猛然驚醒,猛地一甩馬鞭,馬匹踏著冰雪,破開沉沉降落的夜幕,追著那個身著銀白色騎裝的單薄身影飛馳而去!


    何家內宅正堂上,何二老爺跪在父親的靈前將頭撞得哐哐作響,悲聲哭號:


    “是我害了父親,是我氣死了父親啊!”


    何大老爺忍著悲痛剛剛將事情逐一安排下去,一腳踏進門來就看見自己的胞弟這幅樣子,頓時氣怒交加,抬腳踹了上去:


    “不許再哭號!吊喪的人即將上門,你如此作態,是要讓人追根究底,讓父親死不瞑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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