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間不遠處的一個隱秘的小房間內,蕭紹棠握著手中的傳聲筒,臉上慢慢笑出了一朵花來,沒想到在白成歡心中,他是這樣好的人。


    這是不是意味著,她隻是不夠喜歡他,而不是完全不喜歡他?


    一陣難以自禁的歡欣喜悅過去之後,蕭紹棠心裏才泛出難言的震驚來。


    白成歡居然是這位詹先生的女兒——可要說不是白太太親生的,以他所見,也實在不像是真的!


    詹士春是對白成歡多有照顧,可也不能認定此事就是真的,此次詹士春讓人找上自己,怕還是有所圖謀。


    蕭紹棠又聽了聽,那位詹先生沒再說什麽,也就是對白成歡百般討好,問她喜歡什麽,有什麽想要的等等,像足了一個多年未見女兒,乍然間不知道要如何是好的慈父。


    蕭紹棠望著逐漸照到窗紙上來的日光,沉默了許久。


    直到傳音筒裏傳來告別的聲音,蕭紹棠才霍然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白成歡依舊戴著幕籬,衣袂飄然地走了出去,蕭紹棠向著後麵走出來的詹士春拱拱手:


    “先生稍侯,本世子送她回去。”


    詹士春打量了他一眼,臉上居然是欣慰的神色:


    “好,在下在此等著世子。”


    蕭紹棠覺得古怪,卻也沒有再多說什麽,大步跟上了白成歡。


    白成歡剛剛坐進車中,馬車的簾子又被掀開,一個高大的人影就闖了進來。


    白成歡下意識地往後退了退,怒道:“你做什麽?”


    蕭紹棠笑嘻嘻地在馬車一側坐了下來:“自然是送你回去,來的時候也就罷了,人少,可這會兒,你看看外麵,你還希望我騎著馬招招搖搖跟在這輛車的身後,引人矚目?”


    蕭紹棠撩了撩簾子,外麵的街道上已經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京城的地界,無論多偏僻的地方,旭日初升這個時辰,那就沒有清淨這一說。


    白成歡收回眼神,是了,皇帝給他的禁足令還沒撤銷,他這個時候若是被人看見在大街上晃,那就是抗旨,而自己被人發現,也是抗旨,說不定還要加上一個欺君的罪名。


    可白成歡還是氣不過:“我不需要你送,候府有侍衛!”


    “那怎麽能一樣,他們是他們,我是我,你是為了我跑這一趟,我怎麽能讓你一個人回去?”


    馬車隻是再普通不過的青蓬馬車,原本內裏就狹小,白成歡坐在裏麵足夠寬敞,可蕭紹棠長手長腳的人一坐下來,霎時間隻覺得空間更加逼仄,蕭紹棠卻渾然不覺,笑嘻嘻的樣子格外無賴。


    “我不是為了你!”白成歡再次重申,臉都有些漲紅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別跟我鬧,等回去了你慢慢鬧。”


    蕭紹棠像哄一個鬧脾氣的孩子一般,湊近了她耳邊說道。


    這樣曖昧的語氣與舉動,讓白成歡的臉頰更像是染了緋色的白玉一般,立刻紅了個通透,她惱羞成怒,推了一把蕭紹棠:


    “離我遠點!”


    蕭紹棠身子晃了晃,但是並沒有往後摔去,他嘿嘿笑了兩聲,依言坐好。


    她並沒有對他用十足的力氣呢……他朦朦朧朧地想起中秋夜在威北候府的湖邊,他們兩人月下共飲,她似乎也推了他一把來著。


    那帶著花香的甜美氣味仿佛又在鼻端徘徊,蕭紹棠忽而有些遺憾,要是她用力推了也好,這樣自己撲回來,這樣也能再一親芳澤……呸呸呸,自己怎麽能這麽想,這可是她最不喜歡的登徒子行徑!


    蕭紹棠一個人端正地坐著,心中為沒有發生的事情天人交戰了一時,看起來倒是很安靜。


    須臾之後,已經努力壓下來情緒的白成歡開口打破了這分安靜:


    “至於今日的事情,隔牆有耳,回去之後我會寫信告訴你,該如何做,你們再商量。”


    蕭紹棠眯著眼睛,眼珠子轉了幾轉,高高興興地點頭,也不說自己都聽到了。


    馬車又走了一時,忽然停了下來。


    白成歡心內算著時辰,應該還沒到才是。


    蕭紹棠已經撩起了簾子,馬車外,正是一個十字路口,一行人正好經過,阻住了馬車與行人。


    白成歡望了一眼,那一行衣衫破舊,灰頭土臉,身上還帶著鎖鏈,囚徒模樣的人,正是曾經的惠郡長公主一家。


    因為薛駙馬挨了杖刑,耽誤了這些時日才能上路去嶺南。


    曾經光彩懾人,驕奢跋扈的長公主,此時蒼老憔悴,不過二十多歲的年紀,看起來已經渾然是三四十的婦人。


    曾經綾羅滿身猶嫌不足的先帝愛女,如今唯有一襲布衣,一雙芒鞋,背上背著一個灰撲撲的包袱,一手牽著神色茫然的兒子,一手抱著滿麵驚恐的女兒永妍郡主,跟在行動遲緩艱難的薛駙馬身後。


    見到路人圍過來看熱鬧指指點點,蕭惠郡一雙鳳眸中厲色一閃而過,最終卻眼如死灰,垂下頭去麻木地麵對著那些眼神,任由押送他們的兵卒厲聲呼喝催促。


    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這《桃花扇》中的曲詞如今總算是懂了,從此以後隻剩“殘山夢最真,舊境難丟掉”。


    白成歡轉過頭閉上眼沒有再去看,人間滋味,最心碎莫過此。


    她們都曾是煌然宮闕中那高高在上不知愁苦的人,可最後都跌落塵泥,終究要在這個人潮紛湧的路口,各奔前程。


    不多時,馬車又開始走動,白成歡才睜開眼睛,眼底的一絲悲愴早已不見。


    可蕭紹棠還是無端端地感到了她之前那一瞥間的傷慟,如同無形的絲線,慢慢繞在了他的心頭。


    這樣說不出,道不明的傷心,依稀就是那晚她站在瀕死的寧王身前之時空氣中浮動的悲傷。


    為什麽會這樣呢?


    蕭紹棠望著白成歡,白成歡卻已經放下了幕籬,他看不清她的神色,可心底,卻湧出一片片的迷霧。


    她,不僅僅是虢州白家的瘋女,除了新增添的詹先生親女這個身份,她的身上,到底還藏著什麽樣的秘密?


    到了威北候府之後,馬車粼粼而回,蕭紹棠又到了另一家酒樓,那位詹先生會在此候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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