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紹棠找了個穩當的樹杈坐了下來,撐著下巴看坐在樹下貌似很苦惱的白成歡。


    她想保護誰?


    沒有聽到回答,白成歡仰頭看他,正好看到他垂下來飄飄搖搖的衣擺,再往上看,就是他眨巴眨巴的眼睛。


    “這怎麽說呢,要分人。”


    蕭紹棠臉上笑嘻嘻的神色沒了,看起來還是一本正經的。


    白成歡微微點點頭,表示自己洗耳恭聽。


    “如果是小孩子,那你自然要密不透風地將他護起來,替他遮擋去這世間所有的風雨,小孩子無辜又可愛,保護他們這是一個大人的本分。”


    白成歡忽然就笑了:“你似乎很喜歡小孩子?”


    “那是自然……”


    要是咱倆生的,更喜歡……蕭紹棠差點就說溜了嘴,連忙閉了嘴,咳了一聲,往下接著說:


    “若是一個已經漸漸開始懂事的人呢,教他知善惡,教他生存之技,才是最好的保護,不然就是害了他。而對於已經長大成人的人來說,最好的保護,我覺得還是放開手腳,讓他自己去活著吧,這個時候再說保護,懂得你的苦心的人,知道是保護,不懂得的人,就會把你的保護棄之如敝屣,覺得你在擺布他而厭惡不領情……”


    蕭紹棠的聲音忽然低落了下去,直至微不可聞。


    白成歡抬起頭,眸光穿過零落的花羽,一眼望見蕭紹棠正在仰頭看著天上的繁星,而他的眼睛裏,似乎是倒映著漫天的繁星,星星點點,光亮閃爍。


    可那又似乎不是星光,像是,水光?


    “你怎麽了?”


    她站起身,望著樹上對著天穹發呆的人道。


    蕭紹棠轉開臉,將眼睛藏進黑暗裏,捂著眼睛沉默了一瞬才道:


    “沒什麽,想起一些往事,覺得自己那時,很混賬。”


    遠在虢州的何家人,教養陪伴他時間最長的祖父與父親,在竭力保護他的時候,他隻認為那是擺布。


    心高氣傲的少年,那時無論如何都理解不了他們這十七年的心驚膽戰與殷切苦心。


    等到這個時候能理解了,卻是再也回不去了……


    白成歡眼前仿佛出現了那個一心從軍,與家人作對的虢州少年何七的身影,與如今懊喪的蕭紹棠慢慢重疊。


    那時候有多麽不服輸,多麽與家人作對,如今就有多後悔。


    他心裏一定很難過。


    白成歡默默地將手裏的匕首收回了袖中,衝著樹上的人招招手:


    “你下來,我不會再打你了。”


    “噗!”


    湖畔四周立刻響起幾聲沒忍住的笑聲,白成歡眸中利光一閃,乍然想起,候府可是侍衛遍布的地方!


    她今晚這麽丟人豈不是都被人看在了眼裏?!她惱羞成怒,霍然轉身,衣袖帶起的風掃得四周的落花一陣紛紛揚揚。


    幾個樂不可支的侍衛被這殺氣重重的眼神掃到,笑得咧開的嘴巴全都僵在了那裏,趁著白成歡還沒動,一個個立刻腳底抹油開溜。


    樹葉草叢一陣唰唰的聲響過後,白成歡確定再也沒有人伏在一邊窺伺了,才又重新抬起頭,怒道:“你到底是下來不下來?”


    蕭紹棠眼中的水光早已經退去,正目不轉睛地盯著白成歡,笑得打顫,晃得樹上的花羽一陣陣簌簌地往下落。


    從前他做紈絝之時,常常對人說這樣的話,充滿了威嚇的意味,可如今落花紛紛中,這個向來冷淡的少女對他說出這樣的話,氣怒中帶著些許嬌嗔,他胸臆間的滋味,像是海濤澎湃,又像是春花綻放,又暖又酸,又覺得好笑得不得了,前一刻的憂傷痛悔瞬間不見了。


    白成歡幾乎被人笑懵了,她不知道這樣說哪裏好笑了?


    從前她和晉王帶人把寧王堵在樹上不敢下來,也是這麽說的,寧王每一次都破口大罵,卻從來不肯相信。


    大家也就沒有什麽和好的機會,至死還是仇敵。怎麽到他這兒,不過是給他個台階下而已,就笑成這個德行?


    “你要是再笑,那我可就走了。”她是真惱了。


    蕭紹棠輕輕一躍,就從樹上跳了下來,身姿矯健又輕盈地落在了白成歡麵前,很是穩當地站好。


    白成歡撇嘴,又在顯擺他的身手好是嗎?


    “不笑了,說正事兒,如果你想要保護什麽人,交給我,我幫你護著,如果你隻是隨口問問,那你放心,以後,我保護你。”


    花樹下的少年烏發銀冠,長身玉立,唇角泛著真摯的情意,一雙明朗的眼睛灼灼地盯著她,在清風落花中說出這樣的承諾,縱然白成歡兩生為人,心如死水,也不禁泛起一陣微瀾。


    多好的辰光,多好的美景,多好的少年。


    可一個身軀已經葬於皇陵地下,靈魂死寂如灰的人,怎麽配的上呢?


    白成歡心中止不住地泛出落寞:


    “這世上誰都護不了誰的,今日多謝你叫我明白這件事。”


    “不,我能保護得了你,你得相信我。”蕭紹棠很認真,這是作為一個男人的尊嚴。


    白成歡也不再跟他爭執這樣目下看起來很無聊的事情,轉開頭去望著湖麵道:


    “何家的事情,你到底打算怎麽辦?你那個表妹惹出來的這件事,如果不處理好,後患無窮。”


    “西北那邊已經有人前去虢州了,無論怎樣,不能讓何家受我牽累,至於薛蘭芝,她如今被薛家人關在家裏,一時半會兒不會再胡鬧的。”


    這件事也是一直以來懸在蕭紹棠心頭的大事,不管皇帝想幹什麽,總要先把後路都鋪好。


    不過說起西北,蕭紹棠才想起來今日來的目的。


    “近日,你有沒有接到虢州的家書?白太太,有沒有跟你說起什麽事?”他很緊張地瞄了白成歡一眼,忐忑又期待,極力想抓住她的每一個細微的神情。


    可惜白成歡的反應讓他失望了,她眨了眨眼睛,清澈的眼底波瀾不驚:


    “家書當然有,你是想跟我打聽何家的事情?放心吧,一時半會兒,虢州還亂不起來。”


    千言萬語忽然就被阻在口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他雖然下定決心要強扭一扭這瓜,可他也是真的想讓這隻瓜心甘情願到他的瓜藤上來,可惜,這明顯就是一隻不解風情的呆瓜。


    對著他自己喜歡上的呆瓜姑娘,他又能怎麽樣呢?


    蕭紹棠也風輕雲淡地笑笑:“是啊,如今流寇肆虐,是讓人不放心,我會讓西北去的人多照應的。”


    “多謝你了。”白成歡向他認真道謝。


    直到蕭紹棠離去,白成歡才走回歡宜閣,拿出一封家書重新看了看。


    家書自然是有的,可是,提親的事情,她是不可能應下的。


    他與她,縱然有交集,也終究不在同一條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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