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箭雙雕?”


    不過片刻,蕭紹棠就明白了袁先生的意思。


    皇帝這“神來之筆”的確是讓天下臣民都覺得莫名其妙,可若是真送了兩位長公主去和親……


    “何止是一箭雙雕!”


    蕭紹棠目露冷光,這才算是真正領教了一把皇帝的陰狠!


    袁先生點點頭:“世子說說看。”


    “其一,西北的戰爭很快就能平息下來,畢竟打了這麽久,胡人那邊也是損失慘重,如今大齊主動求和,並且送上公主和親,胡人豈能不答應?其二,戰爭一旦止息,戶部情勢緩解,至少不會再逼著他,讓招魂台停工,至於這第三,最為惡毒!”


    蕭紹棠幾乎是咬牙切齒:“為保西北安寧,父親出生入死,大齊將士傷亡慘重,結果卻要用兩個公主去和親,那父親和大齊將士所有的付出和犧牲,豈不是白白浪費?”


    “他是要天下百姓都隻記得,他這個天子犧牲了自己的親妹妹去護佑萬民,而父親和那些死傷將士的功績,就會被一筆抹去!”


    袁先生讚許地看向蕭紹棠,世子初時也就是一個心性單純的少年,如今卻能想到這麽多,已經是頗為不容易了。


    “不過,屬下倒是覺得,皇上此舉,可能與兩位長公主也有些幹係,隻是不知道他為何如此對待他自己的同胞親妹,這樣的人,也真是讓人齒冷,無愧他薄情寡義之名!”


    “那依先生之見,該如何?”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表麵看起來和秦王府沒有什麽關係,但注定了這件事秦王府絕不會袖手旁觀。


    袁先生很快說出了兩個字:“拚死!”


    “如何拚?”到底不是謀士,蕭紹棠不解。


    袁先生指了指皇宮的方向:


    “不是咱們,而是那兩位長公主,畢竟,這是事關她們性命的事情,敢不敢拚,還要看他們了。”


    皇帝這道和親的聖旨一下,朝堂之上,初始隻是一片反對之聲,但是兩天過去,反對的浪潮卻漸漸弱了下去。


    如同從前每一次遇到大事一樣,朝堂上很快分出了兩個陣營。


    文武百官各自站在各自的陣營,鬥得不亦樂乎。


    主戰派的官員,仍舊覺得送長公主和親乃是奇恥大辱,萬萬不可,而主和派的官員卻覺得此時大齊內憂外患,若是兩名長公主能夠,換來邊疆和平,實在是於國於民有利的好事情。


    而主戰派多為武將,主和派多為文官。


    武將大多和那些在西北浴血奮戰的將士們是同仇敵愾的,明明大齊的好兒郎能夠保家衛國,此時卻送兩個弱女子去和親,那之前浴血奮戰為國捐軀的將士們都算什麽?


    而有些自詡溫文爾雅,飽讀聖賢書的文官,卻是嚷嚷著“以和為貴”,隻要能不打仗,別說送兩個弱女子,就是送兩個州郡過去也無妨!


    以方含東為首,主和派的官員雖然少,卻是迎合了皇帝的心思,讓龍椅上的蕭紹昀感到非常滿意。


    秦王想要在寧州再現當年戰神之聲威,也要看看他答不答應!


    定國長公主蕭惠歆,哭的眼睛都腫了,可是從前朝傳過來的消息,還是一日不如一日。


    安國長公主蕭惠雅倒是沒有哭,隻是眉頭緊鎖地安慰著妹妹,腦子裏一直在回響著,今日在宮中聽到那兩個宮女的低聲議論。


    “兩位長公主著實也可憐了些……從小又沒享過什麽福,如今卻要去和親……”


    “這有什麽辦法,皇上聖旨下來,誰敢不從?要怨,也隻能怨這兩位長公主自小性子懦弱,任人搓扁揉圓也不敢吭個聲的,若是換了惠郡長公主,你試試!”


    “也是,那位主子可是個脾氣剛烈的,皇上要是想讓她去和親,怕就能一頭撞死在太極殿前,朝文武大臣看著,哪個還敢讓她去?”


    “就是,要不怎麽說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這膽子小的長公主呀,也就是如此命運兩不濟,但凡敢豁出去,拚死一鬧的,怎麽也不至於落得去和親的下場,可惜我看這兩位長公主怕是沒有這個膽子……”


    那兩個宮女自始至終似乎都沒有發現她的存在,熱熱鬧鬧的議論了一場就走了,她的心卻被完全攪亂了,瞬間如同醍醐灌頂——


    她與皇妹自小跟著地位低微的生母小心翼翼地活在這深宮中,雖是公主之尊,卻從來沒有像惠郡長姐那樣肆意妄為過。


    甚至連她們宮中的宮女,也能這般肆無忌憚的議論她們!


    而如今殘酷的事實卻讓她似乎逐漸明白起來。


    父皇駕崩之後,生母也很快離世。她們也一直聽從生母臨死時的叮囑,努力的把自己隱藏起來,讓自己在這個皇宮裏過得像隱形人一般,以為這樣就可以躲開宮中的種種是非,最後能得一個善終,卻從來沒有想過,她們已經活得這般艱難了,但始終都有更艱難的事情在前麵等著她們!


    既然如此,謹小慎微有什麽用呢?


    還不如像惠郡長姐那樣,一輩子過得恣意快活,就算結局不好,也總沒有白活一場!


    蕭惠雅緊緊的攥住了妹妹的手:


    “惠歆,不要哭了,再哭也沒有用的,就算將我們所有的眼淚都流盡,父皇和母妃也不會再回來,皇兄也還是不會把我們真正的當成她的親妹妹來看待……惠歆,如今我們隻能靠自己了!”


    蕭惠歆與她身邊一直在勸慰她的嬤嬤一起抬了頭,看著平日裏這個懦弱沉默的皇姐。


    她的麵目變得堅毅,仿佛散發著奪目的光彩,眉目間竟然隱隱有幾分惠郡長公主的風采!


    “姐姐,那你說,我們該怎麽辦?”蕭惠歆莫名的就覺得這樣的皇姐一定能想出辦法來!


    蕭惠雅輕鬆地將相依為命的妹妹攬在了懷中,語氣輕柔卻鏗鏘決絕:


    “惠歆,與其被送去和親,死在胡人的手中,倒不如這個時候,我們就拋開生死,全力一搏!”


    翌日早朝,兩派官員又為這個事情吵了起來。


    蕭紹昀依舊老神在在的看著大臣們在他的腳下爭的麵紅耳赤,他喜歡這樣的感覺。


    大臣們有分歧,他才能利用控製,大臣們若是擰成了一股繩子來對付他,那他這個皇帝當著又有什麽意思?


    很快,早朝就要在這樣毫無意義的爭吵中結束,太極殿外卻傳來了一陣喧嘩聲。


    大臣們齊齊看過去,就連龍椅上的蕭紹昀,也眯起了眼睛,望向了大殿的門外。


    這裏是皇宮,居然還有人敢在大殿外大聲喧嘩!


    當兩位麵容尚且有些稚嫩的長公主手持利劍,橫在頸間,被一大群人圍著走進來的時候,太極殿內才爆發出轟然震響!


    她們這是要做什麽?!


    蕭紹昀既驚且怒,就要站起身大聲嗬斥,兩位長公主卻撲通一聲跪在了丹階下,哀哀哭訴起來。


    心裏著實是還有些害怕的安國長公主,強撐著開始訴說:


    “臣妹生於天家富貴,忝居公主之位,原本應該為了大齊臣民鞠躬盡瘁,死而不悔,但臣妹自幼失怙,所能依靠者,唯有皇兄而已,實在不忍就此前去和親,令皇兄被萬民非議,留昏庸之名於青史!”


    接下來,大齊的朝臣總算見識了一把安國長公主的風範,安國長公主一邊哭一邊說,從自己如何為皇帝著想,說到皇帝此舉,如何丟蕭家列祖列宗的人,冠冕堂皇,情真意切,最終匯聚成一個意思:


    “若皇兄一意孤行,臣妹自覺因一己之身,導致大齊喪權辱國,唯有一死,以謝天下!”


    蕭紹昀一字一句的聽著,氣得臉色鐵青——他從來都不知道他的這個好皇妹,何時竟然有了這樣的伶俐口齒!


    而且她們竟然用劍架著自己的脖子一路闖到太極殿來!


    看來今生不光是他變了!


    方含東瞅了瞅皇帝的臉色,立刻就跳了出來,準備駁斥兩位公主,一邊禦史台的一位李禦史卻比他動作更快,出了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叩頭不止:


    “皇上三思啊!我一國公主尚有此氣節,皇上何以要向胡賊俯首!”


    都說禦史言官最不怕死,此話果然不假,這話正是在指著鼻子罵皇帝窩囊!


    偏偏這話還有許多大臣附和,李禦史一通呼天搶地,竟然引得許多人齊齊下跪,齊聲勸諫皇帝三思!


    方含東比皇帝更加目瞪口呆,這些人到底是吃錯了什麽藥了?前幾日不都還是站在一邊靜悄悄和稀泥嗎?


    怎麽今日這般,一個個不怕死?!


    蕭紹昀原本是想快刀斬亂麻,今日就將和親之事議定,卻不想,今日居然會發展到這種局麵!


    安國長公主的手卻悄悄地攥緊了身後妹妹抖個不停的手,無聲地傳遞著一個訊息,她們安全了……


    至少此時,滿朝武百官都知道了她們的選擇,都知道了,皇帝此舉是在逼著她們去死,隻要蕭紹昀還顧及一點點天下臣民的看法,就不能一意孤行,將她們送去和親!


    蕭紹昀孤獨的坐在龍椅上,仿佛又看到了前世群情激奮的朝臣。


    他們都在威脅他。


    可今生,他到底還要不要受他們這樣的威脅呢?


    京郊北山寺,宋長卿走了兩個時辰,走到山門前,遇到了蹦蹦跳跳的小沙彌。


    “你師叔祖可在?”


    小沙彌抬起頭,見是圓慧大師的常客宋長卿,就搖了搖頭:


    “師叔祖他老人家這些日子早已不在寺中,不知道雲遊到哪裏去了,師傅們也正找他呢!”


    宋長卿站在原地,凝神片刻,望了望另一個方向高聳入雲的招魂台,轉身就舉步下山。


    圓慧這個和尚,心腸最軟,招魂台死雖然知道這裏麵埋藏著多少元寶傷無數,肯定又是去念經超度了。


    果不其然,在西郊的萬人坑旁,宋長卿遠遠就看到了圓慧的身影。


    萬人坑的慘象已經隨著一層又一層的黃土撒入其中,被慢慢掩蓋,但是曾經親眼目睹慘象的宋長卿,自然知道其中埋藏了多少冤魂。


    即使不是佛門弟子,宋長卿還是如同圓慧一般,雙手合十,心中默念了一句佛號。


    不知道過了多久,圓慧才停止了誦經聲,睜開眼睛看著宋長卿。


    “你來找我何事?”


    宋長卿上下打量著圓慧和尚幹枯發白的嘴唇,被太陽曬得脫皮的臉,還有已經被汗水打濕的僧衣,心中百般滋味:“這些日子,你一直就在這裏麽?”


    “是啊,這裏冤魂最多,我不在這裏,又能在何處?”


    宋長卿抬頭望了望遠處,山林中一個小小的茅草棚矗立其中。


    如此殘忍可怖,人間煉獄一般的地方,卻成了圓慧的常住之地,即使認識這個和尚兩世,他也不得不讚歎一句,圓慧才是真正的心中有佛之人。


    宋長卿把皇帝要送長公主去和親的事情講了一遍,又將京城最近發生的事情一一說給圓慧聽。


    “你曾說過,那個最終得到天下的人,並非晉王也非寧王,如今寧王身在詔獄,晉王已經離京,你難道還是不能告訴我那個人是誰嗎?”


    圓慧一言不發,低頭佇立,將這些事情一一在心裏過了一遍,忽然長歎道:


    “我原本以為我們回來,這一世將會有所改變,卻不知道比前世更加慘烈不堪……龍椅上的人,心思詭譎,前世若不是最終被你們逼死了摯愛之人,怕是也能平平安安地當一輩子太平皇帝,而這一世,我們都太過猶豫了。”


    說到最後,語氣已然變得冷厲:


    “我測算過,天機不到,我不能泄露分毫,可是,長卿你可以猜得到!當今天下,還有誰能與皇帝相抗衡呢?而有些人,無論皇帝想要如何打壓,總不會削去他一絲一毫的風采!”


    宋長卿恍然大悟:“你是說秦王?”


    圓慧和尚轉過頭去,不置可否:“長卿,人的一生,因何而始,因何而終,皆是因性情所致,你再仔細想想罷,若能悟透,時機合適,不妨出手相助!你我已然坐視蒼生無辜枉死,惟願來日能彌補一二!”


    宋長卿沉吟許久,點點頭,轉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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