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成歡回頭看了一眼釘好還沒有半日的紗窗,心中道一聲可惜。樂―文


    沉寂的威北侯府湖畔很快燈火通明,巡邏的府兵把歡宜閣四周圍了個嚴嚴實實。


    搖蕙的聲音再次響起的時候,猶是帶著些顫抖,卻已經能聽得出幾分鎮定:“侯爺!”


    搖蕙安然無恙,爹爹也來了,白成歡倏然鬆了一口氣,從拔步床後麵走了出來,走到外間的大窗前,靜靜地望著外麵密密麻麻的人群。


    府兵圍成的人牆中散開一個口子,威北侯正負手站在正中,於燈火通明中,目光沉沉地望著歡宜閣的大門。


    那裏站著誰,又發生了什麽,白成歡是看不到的。


    “看來詹大人是把我這侯府當成你的欽天監了,想什麽時候來,就什麽時候來,難道是因為我這侯府有什麽特別的景色,讓詹大人念念不忘,白日裏來了一次還不夠,深更半夜也要來轉轉?”


    是詹士春?


    白成歡與蕭紹棠皆是一驚。


    白成歡立刻想到了總是找她認親的詹鬆林,蕭紹棠卻是莫明其妙。


    “他怎麽會想到來找你?”蕭紹棠有些低啞的聲音在白成歡耳邊呢喃。


    他是從來不曾把白成歡與那老道聯係在一起的。


    白成歡的臉龐在昏暗朦朧的光線裏像是湖水裏養著的貝殼,散發著瑩瑩的白光,她轉過頭,看著蕭紹棠,眨了眨眼睛。


    “你怎麽就知道他來侯府是為了找我,而不是做其他事呢?而你,又是如何躲過這重重的府兵護衛,這樣順順當當地摸到我的閨房,卻不被任何人發現的呢?”


    蕭紹棠睜大了眼睛,頓時語塞。


    “我……我就這麽進來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這麽順順當當地摸了進來,來之前,他想好了最壞的結局,可能會被威北候府的人砍上幾刀,也可能會被當賊一樣抓捕,又或者被人發現直接送到皇帝麵前說他抗旨,私自出門。


    他什麽都想到了,卻是沒想到會這麽順利。


    蕭紹棠思索了一下,忽然咧嘴笑了起來:“大概是我武藝高強,侯府的人沒發現我!”


    白成歡啞然失笑,搖了搖頭。


    蕭紹棠武藝高強,這或許是真的,可是見識過詹士春和北山寺的和尚打鬥,她並不認為詹士春就會不如蕭紹棠。


    而爹爹,能來得這麽快,很顯然就是早有防備,畢竟如今的蕭紹昀就和瘋子一樣,今日鬧成這樣,侯府上下人等都是提著心,不可能徹底放心的。


    偏偏蕭紹棠就能有這樣好的運氣,無人發現,無人阻攔?


    她是萬萬不信的。


    白成歡繼續看著窗外,沒有再追究這件事。


    既然是有蹊蹺處,那遲早都會發現的,爹爹既然縱了蕭紹棠這般進來,想必也是有深意,且等事情完了再問吧。


    穿著軟綾寢衣的少女麵容沉靜,長發披散在肩頭,如同絲緞,即使隻是臻首微動,都讓蕭紹棠從心底泛出無限的溫柔來,更兼有清風從身畔拂過,將那發絲間的清香散開縈繞他的周身,蕭紹棠忽然就在這暗夜裏悄悄紅了臉頰。


    血氣方剛的少年,並不曾懂得什麽是真正的男歡女愛,此時卻覺得有一股莫名的燥熱在身上到處亂竄,說不清自己到底是想怎樣,卻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從前與今夜。


    從前他握住過她的手,從前他曾將她攬在懷中,今日他曾帶著她縱馬飛馳,她柔軟的手臂就放在他的腰間,一路上他的後背一直都是僵直的,而今夜,那一刹那慌亂而不自禁的擁抱,就像是他從前喝過的最好的美酒,隻要一想起來,就能令人熏然欲醉……


    少年心思的千回百轉,僅僅經曆了這短短的一瞬間,卻像是跨越了千年萬年,滄海桑田。


    蕭紹棠輕輕伸展雙臂,想要去將麵前的少女擁入懷中,最後卻還是停在了她的身側,就這樣讓自己的雙臂停留在空中,再也沒有前進分毫。


    還不是時候,還沒有到最好的時機。


    可是她能這樣毫無防備地將後背留給他,能這樣放心地站在他的身前,那就總有一天,她能轉過身,安歇在他的懷中。


    少年於寂靜無聲中露出月光般皎潔的笑容,帶著小小的竊喜,豎起了耳朵聽著外麵的動靜。


    歡宜閣門口處,高高懸掛著的燈籠下,詹士春慢慢轉過身來,褶皺滿麵的臉上,沒有絲毫的驚慌。


    他緩緩地環顧了一圈四周,眼神在月色粼粼的湖麵上停駐下來,微微點頭。


    “是啊,徐侯爺這侯府,是出了名的好景致,不來看看,總是不甘心。”


    威北候自從聽女兒說了這令人惡心厭惡的老道詹士春居然是當年冠絕京城的翩翩公子詹鬆林,就一直對詹士春多有防備忌憚。


    尤其是今日,看他雖是一直站在皇帝身邊,卻沒有絲毫相勸,隻目不轉睛地盯著這湖麵,心中就有些不妥的念頭。


    當年妹妹徐淑寧與詹鬆林青梅竹馬,時常泛舟湖上,後來喬桓來了一次,他們之間,就日漸疏遠。


    隻是如今,喬桓已死,淑寧已成深宮中的太妃,不知道已經成了詹士春的詹鬆林再望著這滿湖月色,心中又做何想?


    也說不清是擔心他一直糾纏女兒,還是仍舊為自己妹妹當年一片癡心的落空感到憤懣,威北候冷哼一聲,出口就沒有好話:


    “即使再不甘心,也請詹大人記清楚,這是我威北候府,是徐家,而不請自來的人,是最惹人厭惡的!詹大人自己選,是自己走出去,還是被我威北候府的下人趕出去?”


    詹士春這才收回了眼神,直視威北候,搖頭:“貧道既不想自己走出去,也不想被人趕出去。貧道隻是來找白小姐說上幾句話,說完自會離開。”


    威北候府聞言臉色更加陰沉,這還是在打成歡的主意?難不成女兒如今的這具身軀原本真的和詹士春有些淵源不成?


    可是,即使是有些淵源,威北候府也絕不是可以任由他詹士春來去自如的地方!


    “既然如此,本候也就不客氣了!本候定會親自送詹大人去皇上麵前,請皇上評判是非!拿下!”


    威北候一聲令下,就有府兵飛身上前去擒詹士春。


    詹士春站在原地,見這些人奔著他而來,卻是忽然道袍拂動,原地後退了幾步,一掌拍開了歡宜閣的大門,隨後卻反手關上了門扇,將前來擒他的人盡數擋在了門外!


    歡宜閣門內,頓時就傳來了陣陣丫鬟的尖叫哭泣,聲聲透著恐懼。


    這些原本值夜,卻抱著柱子打盹兒的丫鬟,早都已經驚醒了過來,原先聽到威北候帶了人來,還沒有那麽害怕,卻不知道這賊人就在門外,此時一看見有人闖了進來,再也壓不住滿心的可怖懼怕,全都失聲哭喊了起來。


    “老匹夫,敢爾!”


    威北候急忙掠身上前,驚怒萬分!


    他怎麽就疏忽了這歡宜閣的大門!可是當年一介書生的詹鬆林,又是如何能有如今這樣的身手的?!


    府兵就要破門而入,門內卻傳來詹士春的聲音。


    “徐侯爺若是覺得這歡宜閣內的人,全都命如草芥,盡管讓人攻進來,若是想要保全這些人,那就不要輕舉妄動,待貧道與成歡說上幾句話,即刻離開!”


    詹士春說著,就動手拎起一個正尖叫不止,如同篩糠一般正在瑟瑟發抖的丫鬟,那丫鬟的哭喊聲立刻淒慘了十倍不止。


    “詹……詹士春,豎子,小人!”


    威北候從前帶兵打仗的血性立刻就被激了起來,霎時怒發衝冠,口中痛罵,卻死死忍著,沒有下令立刻追進去――裏麵不光有這些丫鬟仆婢,還有他的女兒啊!


    就算是蕭紹棠也在,又怎麽能保證製得住這個瘋子!


    正在威北候心中天人交戰之時,卻聽到樓上的窗口處,傳來白成歡冷靜的聲音:“爹爹,讓他上來說話吧。”


    詹士春此人,雖然身份詭異,幾次接觸下來,卻從不曾對她有過不好的舉動。


    今夜他這般闖入侯府來尋她,想必是有些緣故的。


    事已至此,倒不如聽聽他說些什麽。


    威北候抬頭,朦朦朧朧看到窗紗後女兒的臉,忍不住鼻頭一酸,虎目蘊淚,他若是在自己家裏連自己的女兒都護不住,又怎麽有臉被成歡稱作爹爹?


    “成歡,爹爹一定會將此人拿下,你不要害怕!”


    白成歡卻堅定地繼續道:“讓他上來吧,爹爹,不必如此了。若有危險,女兒自有辦法。”


    白成歡抬手指了指麵前的紗窗。


    威北候瞬間就明白了過來――女兒這是說,若是不得已,她會從窗口跳入湖中,安危無虞。


    “成歡……”威北候還想勸,卻聽到白成歡已經開了口:


    “詹大人請吧。”


    詹士春聽到那道清冷的聲音之時,手微微地顫抖了一下,將拎著的那個丫鬟丟在了地上。


    然後在丫鬟驚恐的眼神裏,慢慢地整了整發冠,理了理道袍,又摸了摸自己的臉,才一步步地沿著楠木打磨的木質階梯,拾級而上。


    映入他眼簾的,是長發白衣的少女,正在點燃一盞宮燈。


    白成歡將最亮的那盞最亮的宮燈燈芯點燃,又將燈罩在其上罩好,才轉身看著出現在麵前的人。


    “成歡……”


    詹士春喃喃喚道,語氣裏再也沒有了在樓下的狠厲。


    “詹大人深夜前來,行事如此不拘一格,實在是讓人心生恐懼,若真有什麽了不得的急事……還請詹大人有事明言。”


    白成歡也懶得去猜詹士春此來到底是為何,直截了當地問道。


    詹士春卻是一言不發,隻深深地看著眼前的少女,凝視良久,才長歎一聲。


    “轉眼間,你都長這麽大了,我,我替故友找了你很多年,聽他說,你還是不肯認他……今日的事,你可有嚇到?”


    白成歡也心中歎息,看來,還是來認親的。


    隻是詹士春到此時還不承認他就是詹鬆林。


    虢州的娘親信中說得十分明白,她的的確確是她懷胎十月,痛了兩天一夜才生下來的親生女兒,甚至還在信中指天發誓,千叮嚀萬囑咐,讓她不要聽別人胡言。


    可為什麽,詹士春會這般纏著她不放呢?


    白成歡轉身走到窗前,望著那在窗棱上隨風飄動的破爛窗紗,道:“今日的事,原本是我舊病複發,隻有我嚇到別人的,哪有別人能嚇到我的?詹大人多慮了。”


    詹士春古井無波多年的心田,居然在一瞬間就感覺到了疼痛。


    他的女兒,從前瘋傻,受盡苦楚,他竟然半分不知!如今知道了,卻又無法相認,虢州白氏一日不鬆口,就一日不能讓成歡相信。


    詹士春舉步走到白成歡身後,想說些什麽,一時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隨著白成歡的目光望過去,隻見湖麵金光粼粼。


    往昔的歲月忽然間就撲麵而來。


    “成歡,其實,你與侯府,淵源也是頗深的……當年,我……你父親與你母親,也曾在這侯府的碧波上泛舟,而今,你又來到這碧波之畔,想來,這也是你母親在天之靈看顧,讓你來到這裏。你,你要相信,無論是你父親,還是我,都對你,隻有全心全意的愛護,絕不會有半分的歹意,你不要害怕。皇上那邊,你也不要怕……我與你父親,定會想法子,護住你,你切莫如此,委屈了你自己。”


    白成歡微微挑眉,對詹士春猜出她是裝病這件事,並不意外。


    她真正感到意外的是,詹士春所說的那個“母親”,到底是什麽人?居然也曾來過侯府?


    她回頭,盈盈雙眼似是有孺慕之色,看得詹士春心頭一熱。


    “多謝詹大人關心……既然詹大人認得我的父母,那可否告訴我,我的母親,究竟是誰?姓甚名誰?是哪裏人氏?”


    詹士春愣住了。


    他想要認回女兒,卻不願意給喬桓隨便編造一個平庸的身份。


    可麵對眼前少女黑白分明琉璃一般的眼眸,他又實在不忍心讓她失望。


    他想了想,神情和藹地答道:“你的母親,是個高貴又美麗的人,她啊,是京城人氏,至於姓名,以後待到你認祖歸宗之時,由你的父親來告訴你,豈不是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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