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端端的,怎麽想起來要死了?”


    看著寧王像是一條狗一樣趴在地上,蕭紹昀是說不出的快意。


    寧王渾身散發著惡臭,衣衫破爛,身上血跡斑斑,想撐著站起來,試了幾次,卻沒有做到。


    可想而知,他在詔獄中受到了獄卒們怎樣的“招待”。


    “蕭紹昀,成王敗寇,我無話可說,殺了我吧!”


    與其被低賤的人天天折辱,寧王隻求一死!


    席太師再也看不下去了:“皇上!”


    皇帝難道不知道,他這樣折辱寧王,折辱皇家血脈,也是在折辱他自己嗎?


    殺人不過頭點地,這樣折辱自己的親弟弟,實在是有失帝王風範!


    蕭紹昀漫不經心地看向這位德高望重的先帝帝師,幼年時的尊重與恭謹蕩然無存。


    前世他那樣相信這個人,那樣尊重這個人,可是到最後,成歡的死,也離不開這個人的推波助瀾。


    “太師可有什麽要說的?”


    皇帝沒有命人給耋耄之年的老太師賜座,劉德富站在皇帝身後,心中有些不忍。


    席太師卻已然知道皇帝不是從前的皇帝了。他很快察覺到了皇帝對他的不滿。


    可是這也無妨,既然想遵從先帝的遺命,與皇帝有衝突矛盾也是在所難免。


    不過他也沒有學生宋溫如那樣棱角分明,尖銳直接。矗立三朝的風風雨雨早已將他打磨的圓滑。


    “皇上,寧王已經進京這些時日,可以開始審理了,也好早日給皇上,給天下臣民一個交代。”他躬身說道。


    有安西郡王在,想來保住寧王的可能性會大一些。


    蕭紹昀陰測測的笑了:“好啊。”


    他才是皇帝,他要誰死,誰就得去死!


    席太師目光閃了閃,不再言語。


    太醫院的張太醫到威北侯府的時候,心中還是躊躇滿誌的。


    當然,這誌並非要報國什麽的,而是大撈一筆。


    威北侯府出了名的有錢,又是“知禮”的人家,這一趟,雖是皇帝的旨意,但油水肯定少不了。


    從前,他每次來威北侯府給那位孝元皇後診病,都能“滿載而歸”。


    可這一次,從踏進威北侯府的那一刻,張太醫就傻了眼兒。


    威北侯府的人別說奉上鼓囊囊的荷包,就是連一個銅板也沒給他!


    越走,張太醫的心越是哇涼哇涼的。


    從前周周到到,笑容滿麵的管事與婆子一個都沒有了,隻有一個身強體壯一看就很彪悍的仆婦,麵色忐忑,腳跟都走不穩地帶著他往通向威北侯府歡宜閣的那條路上走。


    這路很熟悉,這次要診治的人卻不熟悉,這樣詭異的感覺更是讓張太醫越走心情越沉重。


    等到望見了那棟佇立水邊的樓台,從前仆婢成群穿梭而過的場景卻一概皆無。


    張太醫暗暗納悶兒,難不成,這是個義女,侯府就這樣不重視?可在皇上那邊看來,對這位,比從前還要上心一些呢,侯府怎會如此不識趣?


    此時前邊那個看起來慌裏慌張的仆婦就停了腳,頭也不敢抬地道:“奴,奴婢就隻能送張大人到這裏了,張大人過去為四小姐診病即可……”


    一時沒收住腳的張太醫差點一個踉蹌,這是連帶他過去都省了?


    這威北侯府到底是對這個義女苛刻成了什麽樣子?


    他勉力站住了身子,擦了擦額頭熱出來的汗,卻覺得後背涼颼颼的,怎麽都覺得這仆婦的話音兒裏透著一絲顫抖。


    他望了望那華美的閣樓,驀然覺得,有一種龍潭虎穴的感覺。


    “不行,你必須帶我過去!”


    他一把揪住了就戰戰兢兢準備溜走的仆婦。


    那仆婦卻是身強力壯,一把就掙脫了張太醫的手,撒腿就跑,邊跑還邊喊:“張太醫若是不敢過去,就且回吧,我們侯府再為四小姐請大夫!”


    張太醫看到這仆婦嚇成這樣,原本也是兩股戰戰,準備溜之大吉了,可這仆婦這樣一喊,他倒是頓在了當地。


    他可是奉了皇帝的旨來的,要是病人都沒見,那就是欺君哪!


    “有沒有人?人呢?”


    張太醫四周望了望,出聲喊道。


    可是平日裏仆從來網如織的威北侯府此時卻像是所有人齊齊消失了一般,任憑他一遍一遍呼喊,死活都沒有一個人應聲。


    張太醫憤憤然地從背著的藥箱裏拿出了一塊白布,蒙住了自己的口鼻。


    “且給老夫等著,等老夫回去了,非要到皇上麵前好好地告上一狀不可!”


    以他的猜想,這威北侯府的義女,多半是生了什麽過人的病,這威北侯府上下的人才跑了個精光。


    到底不是親生的,患難時刻即可看出分別來。


    張太醫把自己蒙得嚴嚴實實,抱著視死如歸的心情,走向了歡宜閣。


    剛剛走到歡宜閣樓下的門口,張太醫就覺得眼前一花,迎麵飛來一個什麽東西。


    他下意識的躲了躲,幾乎把老腰給閃了,才聽到清脆的一聲炸響,一個雨過天青的瓷瓶在他腳底下砸了個四分五裂,碎片四濺!


    門內陡然傳來丫鬟的哭喊聲:“大小姐,您別這樣啊……來人啊,大小姐又發病了!”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在門內響起,東西被砸碎的聲音卻更加響亮。伴隨著丫鬟仆婦們的驚懼哭喊,張太醫頓時覺得腿肚子都軟了,整個人直哆嗦。


    發病?他咬咬牙,壯著膽子趴在門邊往裏麵看了一眼,隻看見一個一身青衣的女子,正在屋子裏四處橫衝直撞,見東西就砸,見人就打!


    凡是上前去阻攔的仆婦,都被她看起來纖細的胳膊像是拎小雞仔一樣,抓起來扔在了地上。


    那些個仆婦,可是個個胳膊都有別人大腿粗的啊!


    要是他一步踏了進去,豈不是也要被痛打一頓?


    看來這威北侯府的義女,居然是個瘋子啊!還是個力氣大愛打人的瘋子!


    不看了,堅決不看了,這樣的瘋病,他可是無論如何也不敢上前診治的!


    張太醫二話不說轉頭就走,心裏已經開始琢磨,回去見了皇上要如何複命。


    皇上若是知道這位威北侯府的義女得了瘋病,也就不會這樣上心了吧?


    張太醫逃也似的離開了威北侯府,歡宜閣中,白成歡才慢慢停下了手來,掃了一眼遍地狼藉,又順手砸了兩個花瓶,才目光呆滯地上了二樓,任憑樓下,尖叫,哭聲一陣陣響起,漠然疲憊的閉上了雙眼,靜靜地倚在床頭,不再說話,也不再砸東西。


    樓下的仆婦湊在了一團,又急又慌,哭聲一片。


    “這以後要是就把咱們給了她,可還有命在?”


    搖蕙站在人後,冷冷地盯著這些人。


    大小姐的瘋病複發究竟是怎麽回事,她自然是心知肚明,可是,這些侯府的人也太過不堪。


    她轉過身,扯了扯身邊跟著流眼淚的阿花,正色道:“我們是跟著大小姐一起來的,不管別人如何,咱們總不能拋下大小姐,你可要時刻記住了!”


    阿花如同搗蒜一般,連連點頭。


    “我就是死,也不會拋下大小姐的!可是大小姐如今都這樣了,我們不如早些通知虢州的太太,讓太太趕緊拿個主意!”


    搖蕙詫異地看了阿花一眼。


    平日裏大大咧咧沒有半點心腸的阿花,該聰明時愚笨得不得了,此時,該愚笨些,卻偏偏如此周到了。


    “這件事情我會同範大哥商量,你不要多事,隻管伺候好大小姐即可。”


    大小姐從虢州帶了她與阿花,還有範成三人來,阿花這邊都好糊弄過去,範成卻是個精細的人,不與他商量妥當,萬一露出點口風來,總是不好。


    宮中,蕭紹昀聽了張太醫的話,就立即起身要往外衝:“朕不相信,不相信她真的要離開朕!”


    無盡的悔恨啃齧著蕭紹昀的心――他就不該走的,不該離開她!他要是守在她的身邊,她就不會離開他!


    “皇上且慢,且聽老臣一言!”


    詹士春雖然今日沒去城門口,但卻已經聽說了城門外發生的種種。


    他實在是不明白,皇上是如何盯上白成歡的……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可以成為他需要的那個人,唯獨他的女兒,是絕對不能的!


    他聽說皇上回宮,立刻就前來想要勸諫幾句,卻意外的聽得了白成歡舊病複發的消息。


    所有的擔心憂慮頓時湊在了一處,讓詹士春痛苦萬分。


    在這個世間,他能與喬桓有一個女兒,是他失去喬桓以後,上天最大的恩賜,他絕對不能讓他的女兒,再受到任何侯府主播的傷害!


    所以不等皇帝開口允準,詹士春就拂開寬大的道袍,恭恭敬敬的跪在了地上:


    “承蒙皇上不棄,將招魂此等大事交予老臣,老臣必定肝腦塗地,在所不辭,此時白小姐舊病複發,魂魄有變,皇上莫要著急,先容老臣前去侯府一趟,探得虛實,再做打算。”


    “不需要任何人來為朕打探,朕要親自去!”


    不親眼見到,他絕對無法相信,那明明就是成歡,為何還會變得如同從前一般瘋傻?!


    上天已經玩弄了他一世,這一世,他絕對不會再任由上天擺布!


    蕭紹昀一意孤行,出了宮直奔威北侯府而去,詹士春隻能跟在後麵,雖然心急如焚,卻佯裝鎮定的一道去了威北侯府。


    自不必說,蕭紹昀的遭遇與張太醫是一模一樣的,並沒有因為他是皇帝就有分毫的改變,甚至在看到他的一刹那,白成歡順手多砸了幾樣東西。


    蕭紹昀望著往日安靜平和的歡宜閣,成了一片狼藉之地,看著那女子如玉的臉龐變得滿是焦躁瘋狂,隻覺得他明亮了一瞬間的天空,刹那之間又全部暗了下來,再也沒有了一絲光亮。


    “成歡,你到底是躲著朕還是果真舊病複發?你告訴朕到底是為何?你為何要離開朕?!”


    不知不覺間,蕭紹昀已是淚流滿麵,卻是踩著滿地的碎渣子一步一步走進了歡宜閣,伸手就要去抱住正在發狂的女子。


    “啊!”


    白成歡又發出一陣受驚的尖叫,胳膊輕輕的一揮動,就將蕭紹昀推得踉蹌後退了幾步,差一點跌坐在地上,隨後卻從還沒搬走的多寶閣上拿起來兩盆賞玩的玉石盆景,沒頭沒腦的就全部砸向了蕭紹昀!


    她恨不得立刻就殺了他!


    可是這個時候,她卻要強忍著!


    那就讓她先討一點點利息回來!


    蕭紹昀站穩了身子,俊美的臉上,哀戚的神情終於一點一點龜裂成碎片。


    原來真的不是他的成歡了……可他真的不信啊!


    從午後日光灼灼,到黃昏霞光滿天,蕭紹昀再也沒能靠近白成歡半步。


    他隻是見識到了一個力大無窮的瘋子發起狂來最不堪的模樣。


    高高在上的帝王低下頭,捂著臉蹲在原地無助地哭了起來。


    他到底是做錯了什麽了?上天要這般對他?失而複得,卻最終又還是要他失去嗎?


    不,他絕不接受這樣的結果!


    詹士春一直靜靜的看著皇帝折騰,直到此時才上前道:“皇上切莫悲傷,孝元皇後的魂魄,隻是暫時離開了此女的身軀,待到招魂台建成,一切塵埃落定,孝元皇後的魂魄必定會重新歸來,還請皇上節哀!”


    節哀?這意思就是說?成歡的魂魄,再也不在這個女子身上了。


    對這些玄而又玄的話,蕭紹昀一個字也不願意相信,可是事已至此,他不相信又能如何呢?


    “傳朕口諭,即日起,招魂台日夜趕工,務必在中秋之前建成,否則,所有人等,殺無赦!”


    充滿陰森寒氣的聲音回蕩在歡宜閣前,蕭紹昀終於不再去看依舊在尖叫發狂的那個女子,在夕陽下頹然轉身,漸漸遠去。


    直到送了皇帝出府,威北侯夫人才從一邊的小徑上匆匆走來,進門就看到女兒疲憊地坐在椅子上,微微合著雙眼,周圍精疲力竭的仆婦都已經幾乎癱倒在地。


    “成歡,可是累著了?”


    威北侯夫人遣退了所有的仆婦,將女兒擁入了懷中。


    白成歡睜開眼睛,伏在娘親懷裏,嘴角卻露出一絲笑意來。


    “娘親,他再也不會認得我了。”


    一個瘋傻的女子,怎麽能是他想要的皇後呢?


    隻是這一場賣力的表演,當真是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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