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過後,嗅覺先一步蘇醒。


    謝冬清聞到了醫院的味道。


    像消毒水,像酒精,又像是下雨天潮濕的舊走廊散發出的味道。


    緊接著,她聽到了吵鬧聲,聽到了她的父親怒火衝天的罵聲,和母親呼喚她的聲音。


    她抬起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視線中出現了一團光亮,母親的臉越來越清晰。


    “媽……”


    “醒了,醒了!老謝,閨女醒了!”


    謝冬清慢慢坐起來,又渾身無力地跌了回去。


    在床上躺的時間太久,四肢都麻木了,剛剛坐起來的時候頭暈眼花,惡心的想吐。


    接下來的幾分鍾內,謝冬清覺得周圍無比的混亂,母親叫來個了護士幫她拆管,把鼻胃管拔下來時,她聽到了父親的嗬斥:“你坐在這兒不許動!”


    謝冬清偏過頭,看到謝秋銘一臉鼻血,頹然地坐在旁邊。他抬眼看了謝冬清一眼,又慢慢閉上眼,轉過臉。


    護士出去後,謝冬清推開謝母,一把抓起櫃子上的蘋果朝謝秋銘砸了過去。


    她想說些什麽,但張開嘴,長久不發音的喉嚨說不出完整的一句話。


    謝冬清暈暈乎乎地又坐回床上,流著淚,啞著嗓子哭道:“爸……爸,他逼我嫁給他……我不……願他就殺我……他砸我的頭,用刀……用刀捅我,還掐我……把我,把我的頭按進水裏……”


    她越說越委屈,謝母一聽,眼淚也立刻掉了下來。


    她抱住女兒,哄道:“好了,別想了,都過去了,不怕……”


    謝父被女兒的話驚呆了,他回過神,抬起腳踹到了謝秋銘身上:“滾走!”


    衛坤在旁邊攔都不敢攔,乖巧地縮在一角,大氣不敢出。他本想偷偷離開,又覺得不禮貌,於是他尷尬地站在這裏,不敢發一言。


    謝秋銘紅著眼圈,擦了鼻血,可憐兮兮道:“爸,你讓我滾哪去啊?”


    謝父臉氣得通紅,脖子上青筋突起,瞪著眼道:“老子管你滾哪去!立馬給我滾!離我女兒越遠越好!”


    “你是不要我了嗎?”


    “我沒你這個兒子!”謝父越說越氣,想起他在日記裏寫的那些話,抖著手從口袋裏掏出一把照片,甩到了他臉上,怒道,“我供你吃供你穿,到頭來卻養出了個垃圾!你滾蛋!我家沒你這樣的人!你想去哪去哪,立馬滾走!”


    “爸,我姓謝,我是你兒子,我是你們謝家的長孫,我是奶奶唯一的孫子!”


    “媽的我謝家沒你這種孽子孽孫!”謝父爆了粗口,一把掌打過去,“快滾!”


    謝冬清頭一次見爸爸發這麽大的火,謝母摟著她,輕聲安撫著。<strong>最新章節全文閱讀.</strong>


    謝秋銘站起來,眼裏含著淚,不可置信地問:“你要女兒,就不要我這個兒子?我做什麽了?我什麽都沒有做!那隻是夢!隻是清清做了個噩夢,能代表什麽?!我傷害她了嗎?!”


    謝母原本不想搭理他,聽他說出這種混賬話,發怒道:“謝秋銘!你個白眼狼,我養你這麽多年不是為了讓你禍害我女兒!你眼瞎了嗎?我女兒從小都是活潑健康的,卻因為你!”


    她指著謝秋銘:“因為你這個渣滓,在醫院被紮針,吃亂七八糟的藥,每天隻能吃流食,最後連意識都沒有了,你是瞎了嗎?看不見嗎?不都是因為你?!還說什麽沒有傷害她……你怎麽能這麽壞!”


    謝母搖著頭,怒極反笑:“我這輩子沒做什麽後悔事,但現在我萬分悔恨!我當初為什麽要答應你媽,養你這個壞東西!我要是早知道你是個壞東西,我當初就該讓你奶奶把你扔出去!”


    這句話提醒了謝父,他補充道:“你別以為回去騙騙你奶奶你就不用滾,你奶奶要是知道當初她拚死拚活要來的撫養權,養出你這種孽孫,她第一個把你打出去!”


    病房內陷入沉默,雙方僵持著,謝秋銘不願走,而謝父就好像正在積攢怒氣值,隨時都有可能爆發把他趕出去。


    在一片寂靜中,謝冬清擦了眼淚,突然問道:“梅閣呢?”


    衛坤終於可以說話了,他慌不迭地回道:“那位哥哥在車上呢,他之前一直睡,跟你一樣,我們上來時就把他留在了車上。”


    謝冬清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謝父見了,說道:“你先歇著,你這樣還能往哪兒去,他自己有腿,醒了自然會來。”


    謝父說完,打開門,對謝秋銘瞪眼道:“你出去!”


    謝秋銘沒動。


    衛坤開口道:“秋銘哥,你別沒意思,何必讓大家都不高興,你什麽人我們現在都知道了,這事要是能原諒,那黃河都能倒流。你自己不厚道也別怪我叔趕你走。你還是聽我叔的話,自己出去吧。”


    謝秋銘震驚地看著衛坤,好久,他嗤笑一聲,走了出去。


    梅閣醒後,發現他被鎖在了車裏,雖然謝父給他留了條窗戶縫,但他打不開門。


    身上的手機沒有電,梅閣心急如焚,很想知道謝冬清醒了沒有,現在怎麽樣。可惜,他被謝父下車必鎖門的習慣困在了車裏。


    車停在住院部的門口,梅閣看到於露和一個中年男人站在大門口,他們倆正在爭執著什麽,聲音從車窗縫隙中傳過來,梅閣聽得一清二楚。


    “露露,你三十二歲了,沒什麽大事,為什麽要分手?婚都訂了,親戚朋友都知道,你要是退了婚,將來他們會怎麽說?你會被人當笑話看……”


    “他是人渣,你也要讓我往火坑跳?”


    “小謝挺好的啊!性格不合過日子磨合一下就好了。”


    “不是,他人品有問題。”


    “人品隻要沒有大瑕疵,忍一忍就過去了,婚姻都是彼此忍耐的,你不要眼光太高,我就是太慣著你了,現在好了,成老大難了。”


    “爸,我寧可這輩子床邊都是空枕頭,也不願跟個人渣同床共枕。”


    梅閣讚許地點頭,想等他們談完後,拍拍車窗讓他們幫忙叫謝父來開門,然而父女倆還沒談完,就見謝秋銘從住院部走出來,他看到門口的於露,停住了步子。


    於露漠然地看著他,開口道:“我要退婚,你應該清楚怎麽回事吧?”


    聽她這麽說,謝秋銘的表情徹底裂開了。


    “你知道?!”


    “你藏在地下室的東西我都看到了。”於露冷聲道,“我要退婚,並且還有一個要求。”


    於露不顧父親的阻止,執意說道:“我要在這家醫院工作一輩子,但我不想在我工作的地方見到你,所以你辭職吧。”


    謝秋銘結結實實愣了一下,氣道:“憑什麽我辭職,你看不慣你可以走。”


    “憑你是個人渣。”於露平靜道,“淨化工作環境也是必要的,你不要心存僥幸,給你兩天時間,自己提出辭職。你應該謝謝我沒把這事往外說,我現在可以保證,你是人渣的具體理由我不會告訴其他人,包括我爸。新房鑰匙我自己問你家要回,所以,你最好盡快辦好離職手續,自覺離開。不然,我就把具體理由說出去。”


    謝秋銘目露凶狠,於露的父親原本想勸,但女兒的一番話讓他覺得事情應該很嚴重,這會兒又見謝秋銘眼神凶狠,立刻本能地把女兒護在身後。


    謝秋銘笑了一下,憤然離開。


    於露迅速轉身,說道:“我去給謝家的人說一下。”


    於露父親感慨道:“看來是出大問題了。我之前就說了,謝家是做生意的,按門當戶對來講,確實不是最好的選擇。無奈你年齡在這裏擺著,這謝秋銘看著也不錯,雖然有個生病的妹妹,但總體而言也是可以結親家的。我以為這次又是你在耍脾氣……唉,你說你結個婚,怎麽就這麽難?”


    於露疲憊道:“爸,你們以後別催我了,你連買個車都要挑三個多月,貨比三家,可我剛談朋友,你就催著訂婚。那會兒要不是你著急,現在我也不用煩心這種事了。”


    於露父親被女兒噎的沒話說。


    梅閣見他們離開,連忙拍了拍車窗,可惜還是晚了一步,沒人聽到。


    梅閣愣了一下,吐槽道:“我這運氣……”


    他無聊又著急地坐在車上,一遍遍推算著各種可能。


    他醒了,謝秋銘醒了,那謝冬清應該也醒了。


    並且,謝秋銘這個對謝冬清而言最大的危險,已經離開了醫院,這讓他稍感心安。


    看樣子,謝父還是更關心女兒。


    梅閣長長舒了口氣。


    一直等了好久,車才響了一下。


    梅閣立刻回神,打開門,卻和謝家人撞了個正著。


    謝父嚇了一跳,嘟囔道:“我還以為你不吭聲自己走了……”


    謝母扶著謝冬清停了下來,衛坤遠遠地跟在後麵。


    梅閣看到清醒的謝冬清,徹底放心,回答:“沒,你鎖門了,我出不去。”


    謝父默了片刻,說道:“坐回去吧,我們剛辦完出院手續,正要回去。你要回家的話,我捎你一程。正好也跟你說說錢的事。”


    梅閣有一瞬間沒反應過來,問道:“什麽錢?”


    “哦。”他迅速想起了治療費用這件事,說道,“不用了。”


    他正要坐回車上,突然見謝父用奇怪的眼神看著自己。


    梅閣不明所以。


    謝父抬起手指,指了指副駕駛:“你過來坐前麵。”


    說完,他回身小心翼翼地扶著走路走不穩的女兒:“清清來,慢點,小心頭。”


    梅閣聽話地換到了副駕駛位。


    衛坤極有眼力見地說:“叔,那啥,我家離這裏也不遠,我走路回去就十分鍾,不用送了。”


    他說完給謝冬清擺了擺手,一溜煙地跑了。


    謝父發動車,拐出醫院大門,等了一會兒,沒見梅閣和謝冬清說話,心裏又覺得奇怪。


    謝父不由埋怨起梅閣,這小子怎麽也不出個聲,啞巴了?!


    好久,謝冬清輕聲說了句:“梅閣……謝謝你。”


    謝父忍不住嘖了一聲。


    梅閣不由地坐直身子,目視著前方回道:“不客氣,你……感覺怎麽樣?”


    “還好……謝謝關心。”


    “嗯……那就好。”


    兩個人又陷入了沉默。


    謝父莫名有些著急,他隻好開口道:“那個誰,你家住哪?”


    梅閣明白‘那個誰’是在叫自己,於是回答:“城東,老檢察院家屬院小區,送門口就行。”


    “哦,你住那裏啊。”


    “嗯。”梅閣道,“是家裏的老房子,離檢察院近,工作後就搬過去了。”


    “你爸媽是做什麽的?”


    “爸爸在法院工作,媽媽是律師。”


    謝父沉吟許久,終於問出了他一直想問的問題:“那你怎麽學了這些神叨叨的東西,不是說在國家機關工作不能信教嗎?”


    梅閣無奈道:“特殊原因。而且……我不信教。這些跟宗教沒什麽關係。”


    是巫術,梅閣自我吐槽道。


    他看了眼倒車鏡中,一直側耳聽他講話的謝冬清,問謝父:“有件事想問一下,令郎的事,您打算怎麽處理?”


    謝父回答的直截了當:“讓他滾走,我不要這個兒子了。”


    梅閣微微怔了下,語氣帶了幾分佩服:“那,如果有能幫上忙的地方,我會盡量幫忙。我可以給謝冬清申請人身安全保護令。”


    “不需要。”謝父說道,“我剛剛想好了,這兒子是我和我前妻的,前妻現在在美國定居,我讓他去他媽那裏。他不是一直不想姓謝嗎?那就成全他!”


    謝父把車拐進小區,說道:“我先把她們送回家,然後再送你。改天……我請你吃飯。”


    他回頭,溫柔道:“清清,你跟媽媽先回去吧。”


    “老謝……”謝母說道,“把清清先送我媽那裏吧,萬一秋銘今晚回來了……”


    謝父這才想起,謝秋銘也有家鑰匙。


    他一拍腦門,說道:“清清,這些天你先住姥姥家,等爸爸把他送走,再接你回來。”


    謝冬清點了點頭,啞著嗓子說道:“謝謝爸爸……”


    爸爸兩個字,帶著哭腔。


    謝父笑道:“乖,不哭啊,爸爸在呢,沒事了。”


    看到謝家人對這件事的處理態度,梅閣欣慰地笑了,他徹底放心了。


    謝冬清的外婆家也在城東,離梅閣住的地方不遠。


    謝冬清下車時,走到副駕駛旁,梅閣打開車窗,兩個人就這麽對望著,不言不語。


    最終,梅閣輕聲道:“再見。”


    謝冬清慢慢抬起手,輕輕搖了搖:“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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