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裏雪山數百裏延綿的雪嶺雪峰,占去德欽縣34.5%的麵積,而主峰卡瓦博格峰更是以其巍峨壯麗,美麗莫測聞名於世。[.想看的書幾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說網站要穩定很多更新還快,全文字的沒有廣告。]但這樣的美麗,輕而易舉就能要了人的性命。


    像是絕美麵具下的死神,持著鐮刀,拖著鎖鏈,世界從此消亡無聲。


    衛航就處在死亡的邊緣。


    秦湛不希望看到衛航也離開,這會加重他的罪孽,畢竟衛航是因為他才來到德欽散心。


    登山隊裏都是普通遊客,徒步行走背不了多少物品,秦湛和朋友此時的物資成了救命稻草。


    秦湛給每一個隊員分了幹糧,都是壓縮品,不好吃,但勝在熱量足,最後才分到顧辛夷手上。將餅幹遞給顧辛夷時,顧辛夷手部顫抖,食物全撒在了地上,她摸索著,一塊塊撿起來吃掉了。


    地上的雪沾了一些血跡,有些髒,秦湛以為,像她這樣嬌生慣養的小女孩是會嫌棄的,但顧辛夷沒有,她視這些餅幹為珍寶,一點殘渣也沒有留下。


    秦湛看了她好幾眼,心裏有些疑慮。


    在衛航低燒不止的同時,隊裏另一位患者情況也非常不好。


    是一對夫妻,雙雙肋骨折斷,丈夫昏迷不醒,妻子呼吸困難。


    顧辛夷叫隊友用吸管插入妻子的喉嚨,女人喉頭有痰淤積,眾人嘴上不說,心裏是不願意的,顧辛夷把痰吸了出來。


    身邊有人輕聲告訴他,發生雪崩時候,顧辛夷是第一個清醒的,衛航是她救下的,還有這對夫妻也是,她還把逝去的向導身上的血跡擦拭幹淨,將他埋在雪裏,立下了一塊簡易的墓碑,希望上山尋覓的人能夠將向導也一並帶回。她剪開了紅色毛衣,用毛線做標記,希望能夠不在雪地裏迷失。衛航能在腿部壞死情況下不掉隊,有一大半都來自於顧辛夷的堅持。


    “小姑娘心腸好,雪山都不舍得讓她受傷。”這位傷者傷到了手臂,語氣裏不知道是誇讚還是其他。


    秦湛又看向顧辛夷,她眉梢的紅痣在雪地裏慢慢擴散成了火苗。


    待到暴風雪漸小,秦湛的友人連同隊長一起返回,一行人重新上路。


    秦湛背著衛航,踩在雪地裏的每一步都覺得很沉重。


    杭州來的夫婦被他們放在簡易的木板車上,幾個人一起拖著木板車前進,顧辛夷也在拖車。


    其中一個隊員抱怨生活太艱難,好不容易來旅個遊還碰上這樣的天災。


    慢慢有人開始附和,到了這份上,大家都開始想放棄。


    前頭還是白茫茫一片,後頭是交疊的腳印,深深淺淺,一條路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有盡頭,更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等到救助。迷茫和無助在災難過後衝擊著人們的心靈,防線一推再推。


    人心本就是一座特洛伊城。


    一旦城內人心生歹念,聯邦就會破損,固若金湯的城池會在頃刻之間化為烏有。


    秦湛看向顧辛夷,她沒有開口抱怨,隻是一直往前走著。


    她有著極其強烈的求生的欲望,這種欲望促使她沒有輕言放棄。


    鬼使神差地,秦湛把手放在她麵前晃來晃去,沒有人察覺這樣的小動作,包括顧辛夷自己都沒有察覺,秦湛的心,一點一點沉了下去。<strong>.</strong>


    她患上了雪盲,秦湛將自己的護目鏡給她,她抱歉地笑笑,沒有接受。這樣的笑容很燦爛,如果眼神能夠集中會更有光彩。


    兩日來的不眠讓顧辛夷的病來得比別人更快,她開始惡心幹嘔,困意占據了她的精神。


    但她不能入眠,意識層麵的昏睡會讓她再也醒不過來。


    “顧辛夷,我們聊聊天吧。”秦湛和她說。


    這時候暴風雪已經徹底停下,天上重新掛了太陽,天空像是被洗過一樣,藍得像是一顆值得傳世的寶石。


    顧辛夷被隊長攙扶著走,小聲地回應:“聊什麽呢?”


    秦湛盡可能多得讓她說話,從父母說到朋友,從過去說到未來,說到對愛情的憧憬,說到千篇一律的夢想。


    她已經開始混沌了,條理不清晰,秦湛還是很耐心地聽。


    “我想要一個愛護我的男朋友,希望他能用很浪漫的方式,每天都說一次我愛你。”“我有男朋友老顧一定會哭的。”“我相當一個畫家,給我爸媽畫一幅婚紗照。”


    冰雪從人體汲取溫度,體力和熱量都急速流失,不斷有人哭泣,不斷有人崩潰,但路必須得走下去。


    行至中日登山大本營處,他們等來了救援,直升機帶著他們跨過皚皚白雪覆蓋的高山。


    醫療人員將衛航從他的背上扶下來,給了他一張狹小的病床,秦湛得到了一張椅子。


    下了飛機,秦湛被送往急救中心救治,顧辛夷被護士推著在他麵前晃過。


    她臉色蒼白如雪,臉頰消瘦,濃密的睫毛卷起,像是一直折翼的蝴蝶。


    次日淩晨,他已經複原,穿了救助站贈送的棉衣去病房看顧辛夷。護士沒有攔著他,並告訴他,由於患者求生意識非常強烈,情況好轉很快,但多日疲勞讓她一直昏睡。


    護士大概以為他是顧辛夷的親屬,便把她身上的物品交給他整理。


    這些物品不多,一個空了的藥箱,一幅畫,還有一塊白色的染上了血跡的哈達。


    照旁人描述來看,顧辛夷上山之前隻帶了必備的水和零食,登山隊隻想看看被各地藏民推崇的雨崩神瀑就返程,這些水和零食在路上已經被消耗掉。


    秦湛把畫展開來看,是一位中年男子,約莫三十歲,捧著哈達向人群走來。


    這應該就是遇難的向導了。


    秦湛又把哈達捧起來,上頭有血凝成的字跡――“雨崩神瀑南側,2011年4月26日,啟明星升至中空。”她記錄下來了向導去世的時間,並記錄了埋骨之地。


    救助中心有一架更大的直升飛機停駐,護士急急忙忙進來替顧辛夷收拾,將病床推了出去。


    秦湛也跟出去看。來人是一位風塵仆仆的男子,眼睛地下一片烏青,秦湛第一眼就認出,這是顧辛夷的父親――他們的眉毛長得很像,濃密烏黑,長在顧辛夷臉上,是淩然的冷豔,長在她父親臉上,是剛硬頑強。


    顧辛夷的父親將她帶走,甚至來不及和人道謝,秦湛想,她的父母一定很愛她。


    恰好是救助中心軍人都被派出去執行任務,秦湛主動幫這架直升飛機做起飛引導。


    災難過去後,梅裏雪山群歸於沉寂,雪霽天晴,熏得人暖融融的。


    秦湛看著這架飛機飛遠,跨越雨崩村上村的天空,在崇山峻嶺中消失不見。


    他回到病房,將顧辛夷留下的東西轉交給警方。


    梅裏雪山位於橫斷山脈中,氖焙奏響的橫斷山脈像一條大通道,來自印度洋的暖濕氣流沿其峽穀通道可以滲入山中,病床運動由此加快,天氣變暖後,冰川海拔較低的部位開始迅速融化,失去老顧的支撐後,高出冰川長長大片大片地墜落下來,而更高處的冰即使沒有塌陷,實際上也在發生變化,會向下移動。冰川不斷地運動變化使冰層非常不穩定,就很容易發生雪崩。


    同他一起來香格裏拉的友人身體已痊愈,興致勃勃地和他解釋雪崩成因,秦湛沒有心思去聽。


    無論是天災還是人禍,都已經發生了。


    衛航低燒消下去,隻是那對杭州來的夫妻情況依舊很糟糕。


    在冰雪裏昏迷過長,丈夫成為植物人的可能性很大。


    秦湛和友人在救助中心觀察三天後允許自行離開,離開前,他在病房裏和衛航一起接受當地警官的事故調查。


    “一死九重傷。”警官做了筆錄後這麽告訴他們。


    “隻有八個重傷。”衛航篤定,他已經得知自己的情況,能平靜麵對已經很不容易了。


    警官看了他們許久,歎了口氣道:“是九個,那個漂亮的小姑娘聽不見了。”


    這句解釋像是劃破空氣一般襲來,利刃在秦湛心底切出傷疤。


    窗外瓊瓊雪華,遠處銀裝素裹的世界美不勝收,近處雨崩村牛羊依舊悠閑踱步,炊煙嫋嫋上升。


    秦湛沉默了很久,在警官走出房間後,他跟上去詢問:“那這個漂亮的小姑娘自己知道嗎?”


    “知道。”警官回答,“她耳朵遭受氣流衝擊,很疼,所以才會在第一時間清醒過來。”


    秦湛這時候想起顧辛夷說過的話來――“因為他還要回去見爸爸媽媽。他不可以沒有希望。”


    他現在好像懂得了。


    兩日的行走,她要麵對的不隻是暫時的失明,更有永久性的失聰。


    他突然就落下淚來。


    一滴一滴地打在水泥地板上。


    他已經很久沒有流過眼淚了。


    從香格裏拉出來後,他回到了麗江,再次去了導遊兒子開的民宿。


    民宿上的燈籠換了一茬,上頭畫了些符文,晴天裏格外明媚。


    大學生們紛紛收拾行囊和導遊告辭和道謝。


    按照計劃,他們本應該在一周之前進入德欽,去看太子雪山,但因為導遊提出邀請,說自己的兒子一周後會去到飛龍寺,能順便帶他們一程,於是,學生們延遲了計劃。


    但就因為這樣的延遲,救下了他們一行四人的性命――他們本該會遇上那場雪崩的。


    導遊自己也沒有想到一時的好心,能有如此的效力。


    “大概都是命吧。”導遊這麽說。


    大學生們又是一陣唏噓,對過去的災難心有餘悸,同時心存幸運。


    導遊的兒子從外歸來,手裏拿了相機和照片,用大頭釘釘在牆上。


    梅裏雪山封山,但導遊自己是德欽人,出入不限,他的兒子有幸又拍下了一幅日照金山圖。


    下側標注了時間,恰好是顧辛夷離開的那天。


    漫天的雲霧退散,雪崩之後的卡瓦博格峰顯出莊嚴肅穆,太陽像是就掛在主峰頂端,天雪一色渲染著霞光。


    ――高潔雄奇的勝景。


    也不知道她有沒有看到。


    秦湛這樣想。


    他恍然間覺得,十年前神山卡瓦博格峰沒有賜予他的幸運,在這一年裏,降臨在了他的身上。


    用一種最特別的方式。


    命運有時候神奇到不可思議。


    秦湛把行囊裏從未放下的全家福拿出來看,爺爺的臉上笑容未曾改變。


    之後的行程沒有被擱置,秦湛去了西藏,和友人一起。


    藏地廣闊,蒼茫的山嶺起伏不斷。海岸吹來的風被阻隔,氣候幹燥。


    他在布達拉宮下聽了一天的經。布達拉宮屋頂爾後窗簷都用木質結構,飛簷外調,屋角翹起,比飛來寺更為恢弘,鎏金裝飾的牆麵在檀香的煙霧中顯出迷離的光華。


    藏地有紋身師,秦湛去紋了一段經文,出自《藥師七佛本願功德經》,紋了第三大願。


    紋身師沒有給他消毒麻醉,講求的就是在苦難中砥礪自身,紋好後,傷口發炎感染,留下幾道除不去的疤痕。


    但秦湛不覺得不好看,他希望神山若是真有靈,那就接受他的虔誠心願。


    離藏之後,他與友人分道揚鑣。


    秦湛第一次去了星城,一所熱鬧的城市,有湘江水流過,人們喜歡吃辣,紅彤彤一片最好。


    他在星城和顧辛夷遇見。


    這時候的他,對顧辛夷來說,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


    她不曾給予一個回眸的陌生人。


    星城五月的氣候已經很炎熱,大街小巷穿行的路人都換上了短袖。


    從四月到五月,從雲南到湖南,像是走了一輩子那麽長,人生最精彩的戲份都在幾天之內上演。


    顧辛夷站在車門前,半垂著眼,頭發被剪短,露出了耳朵後麵的紋身。


    很特別的靜音紋身,紋在她的右耳後。


    她的父親從馬路對麵走來,拿了兩個冰淇淋,一人一個。


    顧辛夷吃得很開心,眉梢的紅痣都飛舞起來,恍然間又幻化成了冰天雪地裏,秦湛眼裏最美的風景。


    秦湛後來也去買了一支同樣的冰激淩,是甜甜的味道。


    回到美國後,他參加了一場為殘疾人籌款舉辦的慈善宴會,宴會由一位名流發起,其中一幅名為《救贖》的係列畫作吸引了他的注意。


    《救贖》說來是三幅係列畫作,《耳朵》《眼睛》《嘴巴》,皆用黑色油墨勾勒,白色打底。


    畫作主人是顧辛夷,也是她的封筆之作。


    秦湛以五十萬美金的價格拿下了這份拍品,這些善款會捐助給聾啞兒童。


    也就是從這天起,他不再賽車,不再去往地下賭場,不再打黑拳,人生像是有了新的意義。


    像明媚的朝陽一樣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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