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姐兒的確是個須眉英雄,但隻限於內宅。


    她對官場規矩幾乎一無所知,也缺少敬畏,從而行事隨心所欲,結果給榮府惹下禍事,又沒有相應消災的本事。


    簡而言之,就是她一點都不覺得放印子錢和包攬訴訟算什麽大事,她現在畏懼也隻是聽說旺兒是讓聖上的侍衛綁回來的而已。


    別看賈璉不大聰明,但最起碼知道輕重。


    比如他明白寧榮兩府最大的靠山就是宮中貴妃,而貴妃的依仗也是帝王的寵愛和信任,並非他們這些娘家叔伯兄弟!


    而二嬸和自己媳婦能在府中執掌中饋,除了才幹,更重要的就是有王子騰給她們做靠山。


    偏偏堂弟寶玉當眾說起王子騰未必能平安歸來……賈璉胸口陣陣發緊。然而他還沒醞釀出下一句話,王夫人便帶著陪房和丫頭出現在他麵前。


    卻說寶玉從宮中回府,居然扯著旺兒他們幾個,還一路直奔鳳姐兒的院子……王夫人城府比鳳姐兒深,她第一個念頭就是:說了早早收手結果鳳姐兒不聽話!還讓聖上的人給收拾收尾。


    貴妃娘娘有孕,居然都沒召見她進宮探望,想也知道必有~內~情,再加上今日之事,貴妃隻怕處境更糟!


    想到這裏,王夫人幾乎要怨死鳳姐兒了。本來也是,她再疼鳳姐兒,又怎麽能跟親閨女元春相提並論?!


    王夫人趕到的時候恰好聽到無憂那句“王子騰能不能全須全尾地歸來尚且兩說”,王夫人身子猛地一晃,得虧彩雲和周瑞家的一齊伸手把她拉住。


    饒是如此,王夫人也站住,定了好一會兒神,才又快走幾步在侄兒和兒子麵前現出身形。


    王夫人指著王熙鳳道:“先閉門思過去!”


    王熙鳳剛剛敢鬧,真是憑著血氣之勇……以及以前在府裏威風慣了,這會兒理智回籠想清楚來龍去脈,額頭早見了汗,聽嬸子兼姑媽讓她先回避,當然趕緊順著梯子下來,帶著平兒扭頭跑了。


    癱倒在地的旺兒絕望地合上了眼睛:不會再有人救他,審問時他隻能……什麽都說了!


    鳳姐兒溜了,無憂麵無表情道,“到老太太那兒再細說。”這也就是他三番五次讓聖上召進宮中,有了讓他狐假虎威的底氣,不然他說話這府裏誰又當真。


    幾人來到賈母房中,行禮後依次坐下,賈赦賈政以及賈珍聞訊也先後到了。


    這也不是講究沉不沉得住氣的時候,賈珍落座便問,“弟弟那邊可有準信兒?”


    無憂垂眼輕聲道:“義忠王有要緊的話要跟聖上說,而後就莫名病重。”


    這是心虛的那位一發狠要下~毒~滅口了!


    賈家幾個爺們對視一眼,瞬間便達成了共識。


    無憂一點都不客氣,更沒給大家思量的功夫,直接道,“貴妃管著宮務,那位出手貴妃必能察覺到點端倪,不過貴妃當時什麽也沒說。”


    話一出口,在場眾人齊齊麵露震驚之色。無憂恰到好處地又補上了一句,“幸虧貴妃有孕,因此聖上處罰也不會罰得太重。”


    大家誰也鬆不下這口氣。


    果然無憂又繼續道:“之後自是得安心養胎。”頓了頓又來了一刀直紮幾位老爺少爺的心窩,“忠順王府又出手了,那一家子亡我之心不死。”


    賈赦直接拍了茶幾,“他們敢!若是……”


    賈母不見喜怒,隻是輕飄飄地望向長子,“你們父親去了這麽多年,他們當然敢。”我卻是沒能養下好兒子,隻能仰仗孫兒孫女。


    思及此處,老太太難免心情低落。


    反正該說的都說了,無憂自覺進入看戲模式,靜等賈家的男人們商量出個主意來。


    此次廢太子再次出事,忠順王府屹立依舊,貴妃吃了虧,在小皇子降生之前全家都得夾著尾巴過日子。


    賈家的男人們,平心而論,都有把柄可抓,鬧出來傷筋動骨不至於,卻足夠灰頭土臉。將來小皇子出生長大,知道有這麽一群爛名聲,還拖後腿的母族親戚,因此不跟母族親近,不就……雞飛蛋打了?!


    不說別的,算上修院子,這些年往宮裏先後送了幾十萬兩銀子,若換不來一個好前程,哪個甘心?


    於是這群男人商量一通,先要嚴懲王熙鳳。


    王熙鳳何等厲害,可惜在這群老爺們眼裏依舊是個軟柿子。她的管家之權沒了,還得在家裏閉門思過至少半年,至於之後能不能出門應酬,還得看之後的風聲。


    賈赦等人議定,賈政壓了半天的不滿終於再也按捺不住,問向無憂,“既然在路上遇到,你為何不遮掩一二?”


    主要也是無憂氣定神閑的模樣真讓他來氣。


    無憂輕歎一聲,旋即看了眼老太太才答道,“我若是帶了旺兒回來,還能跟大義滅親沾個邊,若是讓巡城禦史發現,老爺隻怕現在正寫告罪折子。老爺知道旺兒和賴大都拿過忠順王府的銀子嗎?”


    賈政大驚失色。賈赦賈璉先是一怔,而後臉色通紅。賈珍不知想起什麽,忽然冷笑了一聲,卻什麽都沒說。


    無憂故作驚訝,“難不成老爺之前不知道?他們在咱們府裏若沒安插幾個像樣的釘子,兒子拿條個汗巾子,忠順王府的長府官如何就知道了?對了,”他也不理賈政那青白交加的臉色,又轉向賈珍,“珍大哥哥,蓉哥兒那媳婦的身世,得想辦法除掉那點子首尾,否則鬧騰出來貴妃那邊又得吃掛落。還有,珍大哥哥與那些朋友吃酒時的胡言亂語也有人一一記了下來,正等著找一個好時候用上。”


    賈珍終於神色驟變。一直靜聽的老太太也忍不住垂頭長歎。


    無憂點了點頭,“現在收拾還來得及,以後可就難說了。”


    賈珍忽然問道:“弟弟究竟能看到什麽?”


    無憂笑了,“過去現在未來,付出足夠壽數,就能知曉。”他指著自己的臉,“珍大哥哥,知道弟弟為什麽性子忽然就這樣了?就是因為看到太多不該看到的事情。”


    賈政猛地抬頭,“莫非……將來也……”


    無憂當然聽得懂政老爺的未盡之意,別說他,滿屋子就沒人聽不懂,此時所有人的耳朵全豎了起來。


    無憂搖了搖頭,“真要硬算,兒子隻能立斃當場。不過咱們家可沒這份氣運,能好生維護住如今的風光已然不易。老爺,貪心乃是大忌。”


    賈政這個人……心裏隻有家族。如果能確認真龍天子,舍棄為妃的女兒也沒問題,所以在前幾輪裏他能在家裏一敗塗地的時候他舍棄自己,挺身攬下所有罪過。


    這種人可敬,但更多的還是可憐又可恨。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眾人各有心事地先後告辭。無憂留下來安撫了下賈母,“總之現在還不晚。”


    老太太低聲問,“你看的是咱們家徹底敗了散了?”


    無憂不答。


    賈母忽然落了淚,“我就知道,那命數哪裏能輕易看得出!隻苦了你!”果然……孫兒付出的是壽數!


    無憂笑了,“孫兒還是能活上好些年的。”


    她的寶貝孫兒和外孫女兒……全都天不假年……賈母一時心疼得險些要昏死過去。


    無憂見勢不妙,趕緊招呼鴛鴦去請大夫。


    太醫來了,仔細診過脈,告訴眾人:老太太隻是難過,引發心悸,並無大礙。


    無憂哭笑不得,“您別嚇孫兒。”


    黛玉守在賈母床邊,“您可要喝水潤潤喉?”自從跟寶玉本人交流過,黛玉心事已了,身子未見得好了多少,但整個人都不複哀愁之態,而是開朗許多。


    孫兒外孫女都在眼前,賈母一手拉住一個,“以後你們兩個都活得順順心心,我就滿意了。”


    這其實就是默許寶黛兩個的情意和婚事。


    無憂萬沒想到……無心插柳柳成蔭。如果賈母堅持,賈政和王夫人還真不能也不敢反抗。


    賈母睡下了,把黛玉送回瀟湘館,無憂回到怡紅院,就見寶釵玉湘雲前來做客——剛剛在老太太屋中議事,以及之後老太太不舒坦,這兩件事都沒傳出賈母的院子。


    黛玉在,也是因為她來給賈母請安正好遇上罷了。


    話說寶釵心思細密:姨媽本來對她十分熱絡,卻不知為何忽然淡了幾分。


    在金陵一家有女百家求的薛家女來到京城,跟著姨媽和舅媽走動了幾次,寶釵那份心高氣傲至少消磨掉了八成。


    京城這地方,天上掉下塊磚頭都有可能砸著個權貴。寶釵這份身世在京城根本嫁不到像樣的人家,除非她肯做妾或是填房。


    思來想去,寶玉真是難得的夫婿好人選。隻是薛姨媽和寶釵都存了心思,也不會主動挑明。原本襲人在,還能當個擋箭牌,經常走動也有說法,可現在……寶釵想跟寶玉來往隻能叫上湘雲。


    無憂其實還挺欣賞寶釵的:現實的姑娘總能活得更好,而且比起黛玉,寶釵也更主動,更敢追求夢想。


    不過寶玉寶釵注定有緣無分,無憂想著要不幹脆打消這姑娘的心思?這麽一想,他臉上的神情就更淡上幾分。


    無憂懶懶的,寶釵頓時就發覺了。於是她跟湘雲略坐了坐也就回去了。


    晚上,無憂就聽親自跑來的璉二哥親口告訴他,“賴大一家子已經全被鎖起來了。”


    第二日,無憂又在聖上的內侍與侍衛環繞之下進宮見廢太子去了。


    吐了大半天,廢太子臉上都快冒黑氣了。


    廢太子有氣無力,側過頭對著就坐在他身邊的無憂道,“師傅,我手裏還有些人。等我咽氣了,他們就奉你為主,你……看好我那丫頭,我就這點骨血……怎麽也都不放心。”


    原本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被廢太子硬是要求,才坐到床邊的無憂很是無奈,“您想得太多了,您還有半年多的時間。”這份信任,讓無憂相當感動,果然是人心換人心。


    廢太子笑了,“我估計也差不多。師傅,我那丫頭大婚時,你保著我親自過去看她出嫁吧。”


    無憂點頭道:“這個自然。”


    廢太子合上眼,又道,“師傅好像不難過。想來應是咱們師徒緣分未盡以後還有再見的時候……”


    無憂抬手在廢太子額上幾處大穴點按幾下,見他皺起的眉頭舒緩下來,才道,“禍害六千年,下次別再中招了。”


    廢太子猛地仰起臉,露了個笑容,“好。”


    兒子乖啊……無憂也樂了:總給人當爹,這感覺其實並不賴。


    然而無憂回到榮府,寶玉忽然向他道別,“我們要走了……謝謝!”而後就沒了動靜。


    無憂邊往瀟湘館走邊敲瀟瀟,“別是黛玉……”說好的提前跟我說一聲呢?就這麽提前說啊!


    然而這一路都沒有回應。


    衝進瀟湘館,坐在床邊的黛玉忽然轉過頭來,午後的陽光照在她臉上,無憂頓悟:就這麽悄無聲息的,芯兒就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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