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冷宮的房簷下,想著金珠玉璣,輕歌曼舞的時日,嘴中竟像嚐到了血的滋味,一絲甜一絲腥。


    “嗯……”這已是今日的第六隻虱子。常年沒有澡洗,身上像有了層硬甲,捉虱子便成了打發時間的法寶。


    除了日子孤寂得像是一塊幹裂的破布以外,其實還是自由的。有太多瘋了的、傻了的和病了的,像我這樣的便不再有人搭理和招惹。


    這裏永遠不會有真正的事情發生,除去死亡。剩下的,就是對著天空或黑暗發呆。沒有了爭來鬥去,也不用小心翼翼,更沒有禮數規矩,隻有醜陋老邁的女人們發出的可怕的聲音。


    九年了,我也二十九歲了,彳艮老了。


    遠處傳來了鍾聲,我數著共有多少下……那個男人竟去了嗎?那個曾深深插進了我身和心裏的男人。雖然明知從沒有人從這出去過,可隻要那個男人還在,就總不會放棄最後一息執念,大些的牢籠總好過小的。但現在,他替這裏僅有的幾個年輕女人結束了最後一場夢。


    他們曾說我膚如凝脂,眉目如畫,是上等的美人。可是上等的美人不比上等的美玉,轉眼間,就如牆角的爛泥,不堪入目。


    夜


    見到那個男人那一年,正是美得心顫的年紀。那是進宮之後的很多很多天之後。老太監汝著臉一言不發,監視著眼前的一切,三五個宮女忙前忙後,一切準備總算在壓得人不敢呼氣的空氣裏完成了。當時我想,皇帝的女人這麽多,那麽久才輪到我;在這宮裏呆了很多年後,我才明白:等那麽久是既要讓那女子背後的世家明白帝王的高高在上,不讓你恃寵而驕;又叫你做臣子的知道皇恩終是在的,皇上心裏都想著呢。


    記得當年家境寒微的時候,想隻有窮人家的屋子才如此陰暗憋悶吧;父親高升,屋子大了,院子大了,可這屋頂還是這麽暗這麽沉;又一天,他們說我要進宮了。老實說,不是不期盼的,總想皇宮裏一定是不一樣的光景。


    封的是才人,住的還不及我的閨閣,但想皇上呆的屋子必是


    大不同的。坐在那間宮殿裏等的時候,我垂著臉卻抬眼四處看著,原來皇上住的屋子也是那麽沉,憋得人想逃。


    曾經想過多少次,女子的那一夜,必是連天上的星鬥都會為我落下的,我會終生難忘,那良人會把我刻進他的心底。此後,我就是完全不同的人了。我以為我們都會幸福得顫動和呻吟。可當他狠狠地銼痛我的時候,我心裏又羞又怒,隻想著為什麽你可以對我做這些。身體裏有的全是排拒的意思。當他翻身躺下的時候,有那麽一刻,我幾乎有殺人的衝動。我偷偷地看他很快地睡去,我想,在他,有過了這麽多女人之後,這樣的事算什麽呢?大約可能隻是比小解更爽利一些吧。我已經不是處子了,可躺在那,除了身體裏讓人發瘋的侵人感之外,我還是我。


    過不一會,老太監就把我引了出去。第二天’聖旨就到了,我被封嬪。我知道這一夜和這聖旨都不是衝我來的,父親一定是滿意的,那些上上下下的官員們也一定知道了。


    之後的幾天,我一直在想,我當時的表情和身體都那麽僵硬,換作是那個青梅竹馬的男孩一定心疼得把我摟在懷裏,且心存歉疚,此後會更疼我的。可是這個男人,他是帝王,他一定覺得在這一夜一夜的女子,滿宮的女子中,一定要安排一夜給我,實在也是惱人的事吧。


    他是否對我的眉目存下了幾分印象呢?想必沒有,他幾乎都


    沒有看我一眼,隻是在太監們幫他更衣之後,一邊向他們吩咐著什麽一邊叫跪在地上的我坐上床來。燭光那麽暗,他似乎很累,微垂著頭,我太緊張,也沒來得及看清他的眉目。


    我坐在冷宮中的屋簷下反複想這一夜的時候,不知怎麽總想笑。笑自己那少女懷春的時節,一遍遍憧憬的跟這一夜離得就像我現在離過去那麽遙遠。


    雨


    又下雨了,冷風夾著水汽撲麵而來,我盯著房簷下的一串串7尺珠想著這些前塵往事。倒不是那一切真的多麽無可忘懷,隻是在這什麽也沒有、什麽也不發生的地方,不讓自己發瘋的唯一辦法可能就是想些什麽,可是除了那些,我又還有什麽可想的呢?在這陰沉的天氣裏,呻吟聲在這狹小的空間裏此起彼伏。我在想,放棄了吧,興許瘋了,時間會更好過去些。可是兩隻膝蓋傳來的痛楚卻足以讓我在這樣的天氣裏比以往任何時間都清醒。


    家族失勢,禍事狹及到我,打進冷宮還不夠,還要受刑以示懲戒。我又有何罪可懲,又有什麽未來可戒呢?也許隻是用這樣的傷痛讓我在以後的時日裏仍舊不足以麻木得忘卻帝王的無情,命運的多例


    很奇怪,這裏的女人都很可憐,卻沒有人相依相伴,她們甚


    至不互相言語。也許這樣的結局太過淒慘,連一絲掙紮的餘地也沒留下,再說什麽也無益了。於是發瘋的發瘋,慘叫的慘叫,有的人終日呻吟不斷,也有人時時放歌一曲,聽聲音,倒是好一派熱鬧景象,可其實你認真聽,這裏能聽到的是一片死寂。


    我低頭看,發現原來指甲已經這麽長了,就從食抬開始一隻隻地啃。這是我挺樂於做的一件事,因為每次做得都很認真,認真得都忘了自己在哪,在做什麽。


    風大了起來,秋已深了。這將是我在這裏的第九個冬天,而冬天也是這個地方最難過的時節。我下意識地拉了拉身上的羅衣,這還是進來那日穿的那件。曾是上好的質地,此時卻早已分辨不出是何顏色,是何花樣。這麽多年裏,我總會反複地想,那要不是個春天,而是個冬天就好了。那樣我穿進來的會是件冬衣。在那些破被和那些稻草上毎年冬天都會有很多女人死去。還要挨多少個冬天,才輪到我呢?


    聽著遠處一直有樂聲傳來,皇上殯天,宮裏宮外會熱鬧上很長時間。我瞥了一眼四周,幾個稍許年輕一點的女人都直著眼睛看著遠處,我不認識她們,所以她們定是在我入宮之前就已經在這了,那大約應該是比十五年更久的時間了。


    算起來,那個男人才不過四十五歲,比起先皇,有些短了。我想是太操勞了。先皇好奢惡勞,留下了一片破敗,朝中黨羽林立,四邊藩王蠢蠢欲動,他的日子不好過。但想必,如今是大不同的光景了,想來新皇是可以延年益壽的。


    很奇快,在如此無望的生活裏,我竟然並不恨他,竟有些心酸和心疼。也許長於官宦人家,家中妻妾子弟眾多,又在宮中生存了這麽多年,就很容易明白他所做的一切很自然,而我的結局也是個必然吧。當年,我不入冷宮,也是遲早喪在右相之女封貴妃的手裏。也許他隻是忘了問我是否寧願有那樣的結果,也不願意在這裏漫無邊際地等著最後時日的到來。


    我也期許過有一天也許右相也會失勢,或者沒有人再讓他覺得皇權不穩的時候,他會讓我出去。隻是當我在這住了足夠久之後,我就知道那隻是個笑話了。還要我做什麽?背後不再有需要穩定的勢力,再好的姿色,做帝王的會缺嗎?一個巳經破敗殘缺的人哪還會費心找回身邊,拿什麽來給帝王好的笑顏、好的心情。


    我的心又飄啊飄地回到了那日,我努力地抬頭對他笑,而他


    也朗朗地對我笑起來I


    眼淚


    那是再見到他的時候,離第一次有整整九個月。


    第一次臨幸不久,他就親征了,我想他看起來這麽累,一定是有太多的事要安排,還要安排一夜給我,怕是擔心,他不在朝中,我入宮這麽多時日,如未被寵幸和冊封,恐怕是憑空多添了


    一樁事由。


    這一次,他是凱旋而歸,所以看著是這樣地意氣風發。我跪在那,他一把把我拉了過去,緊緊摟著我的腰。他的手好大好暖,我緊張得氣也透不過來。我緊張,我怕,不是因為他是皇上,而是對毎一個女子來說,這一生,恐怕也就是這一個男子會靠得如此之近了。


    我不知道宮中其他的女人想到他時在心裏是叫皇上呢還是什麽。我總是在心裏叫他“他”。並非大不敬,而是這一世唯一的這個男子,從小心心念念的良人,對我而言怎麽能是全天下的皇上,而不是我的他呢?


    他的臉對著我靠得愈發地近了,我第一次看清他,我就對自己說,別喜歡他,否則這一世剩下的就是折磨。


    可是他是怎樣的一個男子啊!我的五髒六腑像是扭到了一起。


    喝退了所有的人,我懸在他的懷裏,他的笑顏是這麽地近,我籠在他呼出的熱氣裏,暈暈然,無法思考。隻是不停地想,他的笑是給我的嗎?還是給他所征^的天下和朝臣。


    接著,他對我說話了。“這麽美的人兒,上次竟未來得及好好疼惜,實在是朕的不是。告訴朕,這麽久沒見著,可有想著朕?”


    我仰起頭,努力地對他笑著,沒有說話,心裏卻想著:我一直在想,但不是女人想她們的男人的想法,而是一直在想這一輩子我能見他多少次,難道我的一生竟不能比少時養的畫眉好上幾分嗎?


    父親步步高升,雖比不上皇家,彳旦也是天之驕女。母親總說像我女兒這般人品、家世,更不消說相貌才學,將來是什麽樣的人嫁不得。一定會給我挑最好的。我也一直是這樣想的,想我的心不高,隻要能和那從小看到大的人結成連理,我心亦足了,我


    便幸福了。


    然而母親的話總是不錯的,我的人品家世什麽樣的人嫁不得,於是我嫁入了宮門,嫁給了九五至尊,這全天下,還有誰比得他去嗎?可是這一生算是無望了,還遑論什麽幸福。


    “瞧這一副神不守舍的可憐模樣’是朕讓你委屈了?”


    “臣妾不敢,臣妾隻是一直替皇上懸著心,皇上總算回來了,臣妾心裏高興。”說著我的眼淚就一滴滴滑了下來。


    這便是官家的女兒,宮裏的女人,再多的不甘,在刀尖上遊走,該怎麽做,從不能出錯。


    他一把把我摁倒在床上,朗朗地笑了起來。我是一向聰慧過人的,揣摩人的心思對我原不是難事,可是這一次,我真的摸不清他相信嗎?他是高興嗎?他究竟笑得是什麽?他相信一個連他的臉都未曾看清的女人為他朝思暮想嗎?還是宮中的女人原本就都如此,不想他想誰呢?他若有了閃失,我們就連盼頭也沒了。


    我猜不透,他卻一直在笑:“一早就聽說你不僅美豔不可方物,.還最是可人。你父親那麽多兒女卻獨獨最疼你。朕問他要你,他還說你年幼,家中尚有一三女未嫁。”我一聽,眼淚便更多了,老父是真的一向最疼我的。隻可惜,以後再無法繞於膝前,即使再見麵也是君臣之別了。


    我的心好痛,痛得思緒又飄回眼前,痛得蓋過了膝蓋上的舊


    傷,想到不知父親流放閩南偏遠之地,身體可還好嗎?可還有機會對著他笑,對著他說:“爹爹,這世上所有的人,我最喜歡的就是您啊。”


    寵


    輕輕地揉著膝蓋,想著父親是何其地寵我,這冷宮的冷風似


    乎都沒有那麽淒苦了。


    父親和大多男子不同,似乎在他的心中,從未想過男子應該如何,女子又該如何。他用他那雙閃著光彩的眼睛掃進了我們每個人心裏,他看到的是我們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當年在府中,我自小就和兄弟子侄們一起隨先生讀書,母親一再地勸阻,說女兒終究和男兒不同。父親總說:都是自己的孩子,有什麽分別。母親再勸急了,父親就會說:我家的女兒,怎比尋常人家。這麽好的一副心智,不好好念些書,可惜了。母親會說:女兒家讀多了書,有什麽用,還會惹出事端。父親會說:你這麽說,自是因為書讀得太少。


    每每這時,我便會回轉頭,偷偷地抿嘴竊笑。我的父親,是何其胸襟廣闊而又慈愛的人啊!聽說,今世身邊相遇的人,也就結下了來世的緣分,還會以各種機緣再次相遇。有時我想,這定是前世結下的緣分。無論我做什麽,在父親眼裏總是好的。即便是闖了禍,父親也會說:我的女兒,真真是與旁人不同,做什麽事都是出人意表。母親總是被氣得哭笑不得。弟兄們不是不妒忌的。


    做母親的,做了一世女人,太明白其中甘苦,明白當我不在父親卵翼之下時,麵對的會是怎樣的天地。於是處處約束,時時苛責。再加上母親心裏疼的終歸是兒子,父親忙,常常不在家,於是表麵上我風光不已,私下裏受氣受欺的時候卻很多。


    這樣一來,我的性子就變得很古怪。我既聰明狡猾,又很耿直;表麵上功夫做足,其實內心卻是奔放,不受約朿;我會好好聽著但我覺得其實你在放屁;我懂得現實不過如此,又常常心有不甘;知道如何求生存,可又放不下幻想中的一片美好世界……


    父親倒一點沒覺察我的矛盾,他覺得我是他養出來的寶貝,在他的照看下,我就會這樣一路絢爛下去。


    的確,當年我在京城聲名很是盛大。誰都知道我們府裏最小的這位小姐端莊持重,貌勝西子,文才卻不輸天下任何男子。其實,盛名之下,其實往往難符。我並不是人人都會看中的大美人,我美則美矣,美得卻有些妖異不馴,長眉入鬢,媚眼如絲,鼻子過高了,額頭過寬了,好在長了張櫻桃小口,微微笑著,倒也能騙過人去,像一副尋常大家閨秀的做派。說我的才呢,其實是歪才,我有我的心思,常常能辯得家中男兒啞口無言。母親一再轡告我當著外人,收起我那一套歪理。可父親每次聽我說我的道理,總是被逗得哈哈大笑,當然也時常是氣得吹胡子瞪眼。


    不過我擅舞。無論是宮中盛行的廣袖舞還是塞外的胡旋舞,我都無不擅長。我身材修長,胸部豐滿。每逢節日或是盛宴的時候,我也會為父親獻舞一曲。偶爾也有高官貴客參加府中內宴,驚鴻一瞥,我便名聲在外。這又彌補了我的女子氣。


    當年京城裏的貴族、官宦子弟,私下裏仰慕我的,找著機會想遠遠看我一眼的,實在不是少數。可我猜想,他們要是真知道我的脾性,恐怕就不再趨之若鶩,而是望風而逃了。


    不管如何,當年的我,就是在父親的庇護下,像牡丹那樣怒放著。^


    皇恩浩蕩


    皇上親征告捷而歸,第一個臨幸的女人是我。


    我不讓自己幻想是因為自己貌美冠群芳,所以皇上急不可耐地要我。


    不,不是的。是七皇叔有異動,想乘著皇上遠征奪回當年本是唾手可得的江山。而父親一早覺察,聯合朝中保皇勢力將其壓了下去。要不然,我也不會在第二日就被急急地封了妃。


    這一夜,他可說得上耐心十足,原來皇上也有討好人的時候。記得進宮之前,奶娘悄聲跟我說這男女之事第一次女人會疼一下,過去就過去了,二回就好了。我懷疑奶娘是哄我,要不就是出了什麽差錯。因為我很不舒服,忍著不把他推開。


    他很激動,這次親征,沒帶女人,想是久不近女色,連著要了我兩次。他弄疼我的時候,我發出了悶哼聲,我以為他會生


    氣,可他卻顯得特別高興。這些事,不需要太多的智慧,我立即


    就明白他喜歡我出聲,於是我便隨著他的動作發出聲響。他問我可喜歡,我就紅著臉,偏著頭,小聲說“嗯”,他就更開心了。


    我一麵咿咿呀呀,一麵想:哪有這樣的道理,男人樂此不疲,對女人卻隻是受折磨,因為我還是很疼,像一把粗重的鋼銼在身體裏生生地磨折我。


    男女之事,在我也並不像尋常女孩家那樣陌生。因為父親給我的自由極多,府中書多,男孩子也多,所以難免我不會偷看到些什麽我不該看的。什麽淫詞豔曲,春gong秘戲圖,我都早早就樣樣涉獵過了。可這實際的情形讓我有些迷糊,這傳奇裏的小姐似乎是很歡喜的,嚐到了甜頭,就再不能獨守空閨了。不明白啊,不明白。


    他從我身上翻下去的時候說:“真是個可人兒。”我就更糊塗了,是我長得可人,還是我叫得好聽,要不就是我皮膚細膩光滑。家裏眾多姊妹,沒有一個皮膚及得上我白細的,那個從煙花之地來的姨娘總說見過那麽多的女子,沒一個皮膚賽得過我去的。但是總之是皇上嘴裏的好話,我趕緊推著他的胸口低聲說:“皇上是笑話人家嗎?”


    聽了我的話,他笑了好一陣。我想:你要是喜歡這一手,那我是很擅長的。可見多了府裏的妻妾們怎麽討父親的歡心。少時


    我總是喜歡在假山裏、牆後簷下的藏來躲去,所以偷聽到的,偷看到的實在不少。


    於是我再接再厲道:“上次皇上弄得奴婢好疼,這些日子,奴婢天天想著皇上平安回來,想著皇上留在奴婢身體裏的痛都變成甜了。”我說得想吐,但他聽得歡喜,卻假裝板起臉來說:“你是重臣之女,又是寡人的愛妃,怎麽自稱起奴婢來了?”“賤妾寧願是皇上的奴碑,能跟在皇上身邊端茶倒水,好時時知道皇上是否安康。”


    我摸不準這樣的話他聽多了是否厭煩,隻是想這樣比較保險,起碼讓他知道我滿門上下都像我父親一樣對他忠心耿耿。總是要為父親考慮的,再說皇上把我招進宮來,也不是沒有牽製考察我父親的意思。


    我察言觀色,他顯得滿意極了。是啊,為人尊者,誰不喜歡居下位者謙卑馴服,這多是沒有例外的。也隻有父親對我是如此包容,看著我每每跟他唱反調還滿心歡喜。


    那一夜,我沒有按慣例被帶出,而是在皇帝的寢宮裏呆了一整夜。我想,這一夜後,滿宮滿朝都知道我的受寵和我父親聖眷正隆。


    我想:這真好。


    我想:在這宮裏,我是要小心翼翼的,即便是不能讓皇上愛屋及烏,也是千萬不能給父親添麻煩。這世上,我最關心的也就是父親了,最擔心的也是。我已經身入宮門,其他還有什麽重要的呢?小心謹慎,不觸怒龍顏,已是上上之選了。這一生一世,


    也就如此了。


    想


    有多少事,我們是刻意經營,本以為離著目的近了,卻是漸行漸遠。我在官中的命運便是被這命運的洪流卷得不知所終,到了我從未想到的一步。


    在這如此冷清的地方,好多發生的,遺忘的,不曾注意的事不知怎麽的都會浮上心間反複地,一遍遍地想,咀嚼得心都疼了為止。


    那個父親最小的弟子,眼睛又黑又亮的男孩,幾乎就是和我一同長大的。想起來我那時真是沒心沒肺,少年不識愁滋味。還來不及明白情愛,一段年少的情事就遠遠飄逝了。


    那曰進宮的路上,奶娘告訴我,他一直在後麵遠遠地跟著,直到再也跟不進來,被深深的護城河和高高的宮牆擋在了外邊。


    那時的我,有太多的東西吸引我的目光,我太好奇。興許是被父親像男孩子一樣地教養,我好動頑皮,樣樣事情喜歡搞個明白,而比我大幾歲的他就是最好的跟班和犯錯時的陪綁。我看的東西很多,讀的書也很多,偏偏在情上卻有些晚知晚覺。


    直到在冷宮裏呆了很多年,把年少時的事一一想來,有一天才忽然明白他為何總是那樣專注的目光;為何總是那樣處處小心,寸步不離;為何總是那樣體量嗬護,關愛備至……為何我要進宮,他竟比誰都要傷心。原來是爹娘尚可見上幾麵,而在他一作別便是來世了。


    如今,讓我常常念起的是他看我的樣子。還好這一輩子,也曾有男子用這樣的眼光看過我,仿佛這天地間隻有我。讓我可以在這樣寒冷的時節裏,可以閉起眼,假想著我正被這樣的目光包融著。真的是好寂寞啊!都已經不記得有多少日子沒有開口說過話了。


    不知道我要是沒進宮,我和他會怎樣,他並不是父親最鍾愛的弟子,家世也並不出眾,除非我定了心意,想必父親並不會希望我嫁給他。可當時的我,恐怕還不知道什麽是心上人。他是個內向的人,什麽都小心翼翼地藏著,我若是沒有和他兩情相悅,他又能做什麽呢?最終我嫁了人,也不會再想起他,更不會有一曰明白了他的心意。


    大約欠下的情債都要償還,我就在這樣的境況下懷念他的種種,而想必他早已妻妾兒孫滿堂,我則早已成了陳年的舊漬,閑


    暇想來可以聊以愉情,甚至成了連夢裏也不會有的影子。誰知道呢。


    有時會想,父親原不該如此寵我,留到了十四歲還不曾定下一門婚事。否則,如今我也是做了母親的人,恐怕正忙著跟小妾們爭風吃醋,那是多麽熱鬧,以我的心智,扮演一個賢德淑良的主母,把家中的一幹人等管得服服帖帖,定是沒有問題的。


    當初登門求親的人真是林林總總,要是答應了李將軍之子……他早已立了赫赫戰功,我已是浩命夫人了;若是答應了那年的新科狀元,他的樣貌是真的好看……


    想啊想,如今我剩下的就隻有想了。


    我在想,那麽多年裏,那個已經離開這世界的人,我唯一肌膚相親的男人,他在紛雜的生活中可曾想起過我一次?想起我的麵貌,想起我的舞姿,畢竟我走進這冷宮的時候才隻有二十歲,我那時還這麽美,這麽年輕。他曾那樣地寵過我,難道半點沒有因為我便是我,而不僅僅是重臣的女兒嗎?


    王美人


    皇上班師回朝後的頭一個月,除了在皇後、封貴妃、王美人那裏用過晚膳外,每晚都是在自己的寢官裏睡的,而我每晚都陪在那兒。滿宮的女人都紅了眼。我在想:我在這宮裏的好戲怕是要上場了。


    皇後,是一宮之主,他的結發,但也是太後的侄女,一早就安排好了的事。她的獨子本來理所應當地會是太子,可生下來說話就比別人晚,快二十歲的人了還癡癡傻傻若五六歲的頑童。這是皇後的痛,原本真是要風得風,要雨有雨的女人,如今也隻是端莊大度,做足一個皇後的樣子。


    可這對皇上,想來不是多了一個問題,而是少了一個。若是皇後之子真做了太子,當年自己年幼時,外戚權重的一幕又會重


    演,這麽多年,好不容易才將這一係彈壓了下去。


    封貴妃,右相之女,也是四皇子的母親。雖說皇上正當盛年,還未立嗣,可滿朝上下都知道那必是四皇子無疑。


    因為二皇子是個不知名姓、早已逝去的宮人所生。而三皇子是王美人生的,王美人是皇上從宮外弄來的女人。沒有背景,沒有身份。生了兒子,也不過隻做到個美人。


    其實在我看來,滿宮的女子,最是不同的正是這個王美人。她真真是皇上自己挑的女人,不是在宮裏挑,不是在貴族宮宦家的女兒裏挑,也不是在鄰邦進貢的女人裏挑,那是皇上自己從人堆裏揀的。


    聽老宮人們私下傳,那時他很年輕,微服私訪,是在江南的一個渡口,見到了這個渡他過河的船娘。聽說她當時就唱著現如今還會哼給皇上聽的江南小曲。聽說當時天很藍,水很綠,皇上的魂就被王美人眼裏的一汪水勾住了。


    宮裏的女人起起伏伏,獨有這王美人,即使是眼中的水已經幹了,皇上也沒忘過她,給她的總是讓後宮女人妒忌得發瘋,溫柔得像水的笑容。那樣的笑,我們都沒得到過,那是一個男人給女人的,而不是皇帝對妃子的。也許因為王美人給皇上的第一個笑顏就是一個尋常女子給個陌生男子的,皇上就用這樣的笑還她一生,因為這樣的東西我們都給不了他。


    王美人已經不那麽美了,或許北地的氣候太不適合這江南的小花,況她原本也不是什麽傾城傾國的貌。但皇上時不時地總會去探望王美人,對三皇子也是青睞有加。也許那是年少的記憶,也許那象征著唯一一絲自由的空氣。看見她,皇上興許就能憶起他所擁有的天下,宮外的天下。也許隻有和她,皇上可以談一談宮外的,與這宮廷毫不相幹的事。


    王美人溫柔似水,雖說也是聰明女幹,可在這偌大的宮廷裏無依無靠,常有受寵的嬪妃欺到她頭上,但無論她們在皇上麵前搬王美人什麽不是,最終沒有好下場的都不是王美人。皇後明白這一點,我也明白。所以當王美人對皇上說我踩壞了她種的花,我沒一句分辯,隻是跪在皇上麵前說:“都是賤妾不小心,改曰一定找來最好的花種,和王美人一同重新種過。希望王美人念賤妾年幼無知,寬恕1;吧!”當即,我從頭上拔下陪嫁進來的、母親的傳家之寶:碧玉牡丹,送到了王美人手裏說:“死花遠不及活花,妹妹愚頑,請姐姐不要嫌棄。”王美人展顏一笑,這事就算過去了。


    相信皇上不會真介意我不慎踩到王美人種的花,天知道是不是她種的,但這種爭風吃醋的事我原本就不在意,又是皇上的臉麵,何苦不大度些。想必母親也不會介意,她給了我她最珍惜的東西,原本也是要我在宮裏過得好一些。


    明天,新皇就該登基了吧?這後宮裏先皇的女人們明天就該聽封的聽封,出家的出家,殉節的殉節,會很熱鬧吧。唯獨我們這冷宮是個例外,它永遠都是那麽冷,像凍死的一塊冰。無論哪個皇帝走了,哪個皇帝又來了,我們不會變,不會被處置。因為這裏就是我們的處置,我們出家的寺院,我們殉節的墳墓。(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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