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了二十年,薑延風仍然清楚地記得在地下研究所空曠的白房間裏第一次見到琉火的場景。


    那時金發海妖才剛剛被喚醒,已經進行了基本的睡眠洗腦,能夠聽得懂人類語言,並且已經被灌輸了服從的指令。那隻會放出一百二十伏特電流的黑色項圈緊緊扣在他脖子上,金黃色的眼瞳中彌漫的懵懂和驚惶令他看上去像一隻美麗的困獸。


    那項圈的遙控裝置被安裝在了他們的腕表裏,原本是用來防身用的。如果海妖們做出可能威脅到他們的行為,他們可以利用那個遙控裝置來懲罰海妖。


    最初被選中加入實驗的他其實並不高興。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花三個月的時間去討好一隻海妖。最開始的三個人類中,另外兩名學員都對三名海妖表現得十分親切熱情,隻有他很少說話,在一起吃飯的時候也隻是默默吃著自己的東西,聽那兩個學員——姑且稱他們為a和b——給海妖們講笑話、亦或是講自己年幼時的趣事。


    那三名海妖似乎都對他們三個保持著幾分警覺,尤其是琉火,睜著那雙另薑延風莫名不安的溶溶雙眼,帶著幾分若有若無的敵意,刻意與他們保持距離。名叫藏楓的海妖脾氣似乎是最外向的,會嚐試與那兩個學員交談。另外那個名叫希焰的海妖話也不多,但更多是因為不善交際,似乎比較膽小。


    薑延風知道學員a已經瞄上琉火了,時常刻意接近琉火。可是海妖似乎並不買帳,總是想盡辦法避開對方。而另一個學員b似乎還沒有下定決心是選擇藏楓還是希焰。


    他雖然有注意到琉火,但也並沒有采取任何行動。他能感覺到,琉火對人類有本能般的警覺。看到a一次一次在琉火麵前碰壁,他甚至還有點兒暗暗幸災樂禍。


    但是情況是什麽時候突然發生了改變的呢?


    大概是從希焰開始的。b最後決定與希焰綁定,最開始的進展也算順利,薑延風甚至看到過他們在廚房裏接吻。直到某天,b決定與希焰展開進一步的關係的時候,遭到了反抗。


    b認為希焰是在故意吊他胃口,明明親都親了,上個床有什麽大不了的?他已經花了一個月的時間了,這小小的海妖未免太不識好歹。於是他動用了項圈遙控裝置。


    希焰在被最高的120伏電流電擊三四次後,哭著求饒,求b不要再繼續了,他什麽都願意做。


    於是b發現,那個電項圈遙控裝置是一個很好用的工具。


    在那之後,b不再花心思取悅希焰。隻要他希焰拒絕服從某些要求,他就會使用電擊逼迫那可憐的海妖臣服。最初這些強迫和懲罰行為都是私下在以超強消音材料建造的房間裏進行,所以薑延風和另外兩名海妖都不知道。b似乎威脅了希焰不準跟別人提起,直到某一次希焰受不了了,從房間裏逃了出來,一頭鑽到了琉火懷裏。


    當時薑延風等人都驚呆了,沒想到b竟然做出這種事。


    那之後,三名海妖把自己和人類隔離開了,隻要是他們三個人類在的地方,海妖們絕不接近。薑延風十分憤怒,和b打了一架,但是竟然被a強行拉開了。


    “他們不過是海妖!是奴隸!生來就是要被我們使喚的!你在這兒裝什麽偽君子!”b對他破口大罵。


    薑延風用寒氣逼人的目光瞪著他,“項圈是用來自保的,不是用來當刑具的!這次的任務是自然綁定!你認為這樣海妖還會與我們綁定嗎?!”


    b露出不屑的笑容,“隻要電擊次數夠多,他們敢不與我們綁定?海妖就是賤,你對他們越好他們越看不起你,你越是虐待他們,他們就越聽話,越離不開你!”


    “你他|媽是虐待狂嗎?!”


    麵對著薑延風的憤怒,a卻沉默了。薑延風感受到空氣中逐漸失衡的氣氛,一個月與外界隔離的生活,已經另這兩個還未成年的年輕人腦中緊繃的那根線斷掉了。


    當a站到b的陣營中的時候,薑延風內心深處並沒有感到意外。當另一個人的命運完全掌握在你手裏時,有多少人可以抗拒使用這份權利的誘惑?有多少人願意克製,不去用傷害別人的方式證明自己的權利?


    那天薑延風從自己的房間出來就聽到一聲慘叫。他馬上衝著聲源處跑過去,卻見琉火正癱在地上,如脫水的魚那般大張著口喘著氣,手指抓在項圈上一陣陣痙攣。藏楓嚐試抱住地上的海妖,卻一次又一次被掙脫開了。a就站在他身前,眼睛發紅,麵目竟然已經有些猙獰了。而b則一手拎著希焰的項圈坐在旁邊的餐桌上悠閑地喝著咖啡。


    薑延風衝過去,一拳打在a臉上。


    “你他|媽瘋啦!”薑延風不敢置信地瞪著他。


    a站起身來,默默擦掉鼻子上的血跡,然後報複一樣再次按下了腕表上的按鈕。琉火的身體再次抽搐起來,眼珠已經開始向後翻了。而藏楓也被琉火身上的電流彈開,向著a哀求著,“他快不行了!求你放過他!”


    薑延風從未見過那驕傲的海妖顯露出這般痛苦的模樣,前所未有的憤怒令他撲了上去,和a扭作一團。a不是他的對手,被劈頭蓋臉揍了幾拳。他試圖摘下a的腕表,卻驀然間被鈍物擊中了太陽穴。鼻腔中一陣腥鹹的味道,頭暈目眩得失掉了力氣,被a一腳踹開。


    b手裏拿著廚房的鐵鍋,臉上的笑容那樣邪惡,已經不見了當初那個一臉正直的少年的影子。他扔下鍋,接連幾腳踢在薑延風的胃部。


    另一邊,a狠狠瞪著琉火,“現在你願意投降了麽?”


    琉火的金發被汗液黏在臉上,胸膛劇烈起伏。他掙紮著看向施虐的人類,咬牙切齒道,“你做夢!”


    a氣急敗壞,正要再次行刑,藏楓忽然撲過去,擋在琉火麵前,懇求道,“我願意代替他!我願意跟你綁定!”


    a愣住了,琉火亦睜大了雙眼。薑延風雖然被b踢得胃裏翻江倒海,但也聽到了這句話。他嚐試爬起來,阻止那隻海妖做蠢事,但是b再次一腳踢向他的額頭,令他進入短暫的暈厥。


    當他再次睜開眼睛,看到a推搡著藏楓正走向自己房間的方向。琉火吃力地想要抱住a的腳,卻被一腳踹開了。


    “我給過你機會,現在又來後悔?”a臉上帶著得意的笑容,踢開琉火的手,將麵現驚惶的藏楓帶走了。


    b和希焰也不見了。薑延風捂著血流不止的額頭,爬起來,跪坐到琉火旁邊。


    金發的海妖已經筋疲力竭,連站立都做不到。但是他的拳頭攥得那麽緊,眼中滿滿都是恨意。


    薑延風遲疑地伸出手,想要扶他起來,但是手指還沒碰到海妖的金發,就聽對方用森冷的聲音命令道,“別碰我!”


    薑延風心裏頭像是被刺了一下,但他又能夠理解海妖現在心中有多麽憤恨。可是直到後來他才明白,那時候琉火心中又何止恨那麽簡單。


    早在海妖們開始躲避人類的時候,琉火和藏楓之間就已經暗生情愫了。無依無靠的海妖相互保護依偎,是對方唯一的安慰和港灣。


    薑延風最後還是不顧琉火的反抗將他抱起來,帶入海妖們這些日子暫住的研究室。他講琉火放在沙發上,然後從醫藥櫃裏找到了一些藥膏,想要塗抹在海妖被燒傷的項圈周圍的皮膚上。但是當他接近海妖的時候,手腕卻猛然被捉住了。


    雖然力氣並不大,但是薑延風並沒有掙紮。還是給他留一些掌控的感覺吧……薑延風暗暗想著。


    琉火死死瞪著他,“你也想要和我綁定麽!”


    薑延風皺眉,“我隻是想幫你。”


    “幫我?”琉火嗤笑一聲,眼中有無盡的嘲諷,“你會這麽好心?你到底想要得到什麽?不要再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


    薑延風在此之前沒有談過戀愛,也從來沒有陷入過這麽複雜的人際關係中,突然被誣陷意有所圖令他心裏頭十分不爽。可是看著海妖那疲憊到極點卻不敢放鬆警惕的美麗麵容,又是一陣心軟。


    這三隻海妖才剛剛被喚醒不久,即便因為睡眠洗腦有了一定的知識和自我意識,但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還是三個孩子。而他們驀然出世,麵對的卻是人類的殘忍和暴戾。換做是他自己,恐怕已經要瘋掉了。


    薑延風於是歎了口氣,吧藥膏放在沙發前的矮桌上,轉身回去醫藥櫃旁找到一些繃帶和酒精,開始清理自己額頭上的傷口。


    他知道琉火一直豎著耳朵想要聽到藏楓的聲音,可是那三間臥房都是用先進的隔音材料製成,就算是海妖也沒辦法清晰的聽到裏麵的動靜。


    薑延風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想辦法去救另外兩隻海妖。雖然他格鬥技術是訓練營裏出類拔萃的,但a和b也不是泛泛之輩,他們兩個聯起手來,他並不是對手。他能救的,恐怕隻有眼前這一隻海妖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琉火像是化作了一道雕塑。薑延風遞給他食物和水他就像沒看見一樣。薑延風沉默了片刻,終於還是開口說道,“如果你想救他們,最起碼要有體力吧。難道你指望我一個人幹掉他們兩個嗎?”


    琉火身軀微顫,金色的視線終於落在他身上。兩雙眼睛對望了一會兒,金發的海妖終於拿起了桌上的能量棒,像是完成任務一樣用力塞進嘴裏。


    當薑延風試探地拿著藥膏要給他上藥時,他也不再拒絕了。雖然那雙眼睛裏仍然保持著警惕。


    接下來的幾天薑延風一步也沒有離開琉火身邊,他嚐試著通過敲打安全閘門的方式與外界取得聯係,或者是利用內部的電腦解鎖安全門,但都沒有成功。他不相信外麵的人看不見這裏發生的暴行。


    亦或是他們隻在意是否綁定成功,並不在乎是用什麽方式綁定?可是用暴力脅迫又怎麽可能真的促使海妖綁定呢?


    隨著一天天過去,薑延風心中的懷疑也越來越大。與此同時,他也發現自己越來越關心琉火了。


    琉火仍然會想盡一切辦法見到被關在a房間中的藏楓,若不是薑延風亦步亦趨地跟著,恐怕a有把琉火也強行綁定的打算。琉火甚至有嚐試利用生物能攻擊a,即便承受著強烈的電擊他竟然成功地將a震飛,狠狠摔在牆上。但緊接著若不是薑延風及時趕到,與a和b對峙著,琉火恐怕性命不保。


    薑延風知道a和b已經失去了理智。在這個密閉的空間內每多待一天,他們的生命受到威脅的可能性也會增大。他看著懷裏因為受到過度電擊而暫時失去意識的琉火,心中卻是一陣陣失落。


    琉火現在已經非常信任他了,有時從噩夢中驚醒如果沒有看到他在身邊,便會露出驚惶失措的表情到處尋找他。薑延風知道這種依賴多半源於對於這個極不安全充滿惡意的世界的恐懼,但他還是因著這份依賴而感受到一絲絲的溫存。他默默決定,不論如何一定要保護好這困獸一般的美麗海妖。他真的希望有一天可以在那雙金黃色的眼眸中看到真誠的、隻對他綻放的笑意。


    也就是在那個瞬間,他驀然驚覺,是否被綁定的並不是海妖,而是他們這些人類呢?


    亦或是被欲望、亦或是被癡望。


    就是因為被綁定了,後來當藏楓因為不堪淩虐用一塊碎鏡子將a殺掉了之後,他才會和琉火一起向自己的族類b出手。將b打暈後薑延風換上b的衣服,抱著a的屍體在監控器的角落裏上演了一出“大打出手”的戲碼,而後再將a拖到監控死角,將他的血抹到b身上,把b的指紋印到。他們把研究所裏所有的麻藥都找了出來,每隔一段時間就給b注射。他們串好了口供,說是b精神失控,為了藏楓殺了a。他們為了自保才將b綁了起來。


    因為被綁定了,才在琉火的懇求下同意假裝同時與琉火和藏楓兩人綁定。因為考慮沒有綁定又有殺人嫌疑的海妖下場恐怕比死去好不了多少、因為不想琉火出事、也不想琉火因為藏楓出事而絕望。薑延風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麽咽下喉嚨裏的苦澀,看著琉火用最溫柔深情的目光望著藏楓,將唇印在後者的唇上。他更不能想象,這一裝竟然就是二十年。


    他沒有對琉火說出過自己內心的深情。即便是在前十年中頂著所謂兩隻海妖的主人的頭銜,回到房間裏卻隻如一個局外人一樣眼睜睜望著那兩隻相愛的海妖之間傳遞的眼神和笑容。即便是在一次任務中為了救藏楓而被炸傷了腿,從此再也不能脫離手杖行走。即便是藏楓被查出換了慢性石魚症,剩下的壽命雖漫長,但是會漸漸喪失一切行動能力甚至是吞咽能力,到後期隻能靠呼吸機存活後。他看著琉火為了藏楓傷心絕望,眼睛一點點失去神采,卻隻能默默躺在那張雙人床的另一側,連觸碰都不敢。


    有時候,薑延風也會想,如果藏楓就這樣死去就好了。可是他轉念一想,如果藏楓死去,琉火又會活多久呢?


    有時候他覺得琉火是知道他的感情的,但隻是選擇不去揭穿。琉火依然是那麽相信他,甚至也確實會對他露出真誠的笑容,會在人前親吻他的麵頰,會像平常的朋友那樣開玩笑,會因為他一個命令就衝入戰場拚命。但琉火不愛他,永遠也不會愛他。


    他希望過、絕望過、後悔過、怨懟過。但是最後,卻都成了習慣。疲憊和憂鬱一點一點浸染了曾經熠熠明亮的雙目,正如風霜一點點染白了鬢角的發絲。他原本以為說不定在藏楓去世後他還會有一次機會,亦或是或許他可以試著在退役後去愛上別的人,給這一場瘋狂而無望的單戀畫上一個平淡的句號。


    他隻是沒有想到,最後琉火背叛了他。


    可他卻還是恨不起來。


    畢竟海妖們想要逃離人類,又有什麽錯呢?


    薑延風打開了軟禁著自己的房間的門,對外麵的士兵說,“告訴齊豫,我同意了。不過,我要琉火回到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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