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銀的狀態很不好。唐逸不知道他們剛才看到的到底是什麽,是否真的是往昔發生過的情景的回放。附近佇立的那兩塊高大的石碑也一樣來得蹊蹺。在這樣深沉的海底,為什麽會有這麽多的秘密?


    不知道在更加深沉的深淵裏,還藏著些什麽東西?


    唐逸用腕表上的拍攝功能快速著了幾張石碑上的字符,此時耳麥裏忽然傳出聲音,帶著一些刺耳的噪音,“唐大哥!你們……哪裏!”


    唐逸馬上回應道,“你們追蹤不到我們身上的定位器嗎?”


    羅唯的聲音斷斷續續,似乎受到著什麽幹擾,“信……接收……斷斷續……”


    唐逸皺眉,看來這海溝裏竟然還有信號幹擾。剛才在下沉的時候,有一瞬間他確實感覺到自己穿過了什麽東西,但又說不清道不明到底穿過了什麽。就像是從一個麵跌入另一個麵一樣。


    “你們在哪裏!”唐逸大著嗓門喊著,重複了好幾遍,羅唯那邊似乎才挺清楚,“我……可燃……附近。”


    可燃冰礦脈……唐逸吼了一句,“等我們一會兒!”便跪下來輕輕捏了捏水銀的肩膀,“我們得回去了。”


    水銀抬起眼睛,一向清澈的眸子此刻卻蒙著一層困惑。


    “不能走……”水銀的聲音像是從喉底發出的,帶著些沙啞和不確定,“我總覺得……這裏有什麽東西在呼喚……”


    唐逸完全聽不懂水銀在說什麽,“呼喚?”


    “我需要去更深的地方……”水銀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像是著了魔一樣,站起來化出魚尾向著海溝南麵更深的地方遊去。唐逸一把從後麵環抱住他的身體,水銀卻像是感覺不到似的,眼睛直直望著深淵中的黑暗。


    唐逸突然明白了水銀之前提過的那句:當你凝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凝視著你。


    他現在好像真的感覺到了一股子令人不安的視線,從那永恒的黑暗中透射過來。他相信了那些船員的話,這條海溝是會吃人的。


    “水銀,你聽我說。這裏水壓太強了,就算是你們海妖再往下也會有生命危險的!”


    水銀卻搖了搖頭,“不會的……那下麵……有東西……”


    “水銀!”唐逸大聲喝道,“不要鬧了!我們得馬上回去!”


    水銀想要掙脫開唐逸的拉扯,“你聽不到嗎?有人在叫我……”


    唐逸見沒辦法讓水銀清醒,情急之下反手一個耳光甩到水銀臉上,打得海妖的頭猛地偏到一邊,頭一陣眩暈,掙紮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你特麽能不能正常點!你想被水壓壓成餡兒餅嗎?!”唐逸氣急敗壞破口大罵。


    水銀緩緩用手背抹掉唇角的血跡,眼睛微微眯了起來,怒意在冰藍之中跳躍著,長尾緩緩舒展,白發在無形的力量中湧動翻飛,皮膚上散發的微光愈發明亮,看上去竟有些危險。


    唐逸忽然覺得眼前的水銀有些陌生,就像是……被附身了一樣。


    “你是什麽東西,也敢命令我?”水銀的聲音沛然而強大,在整個山穀中回蕩不休。那些漂浮的水母似乎受到了很大的驚嚇,紛紛慌張逃逸。然而詭異的是,光源並未消失。原本黑暗的山壁上零零星星亮起了一些幽幽的夜明珠一般的光點,一瞬間鋪展開來。腳下大地低頻率地震顫著,就像是什麽東西正在蠢蠢欲動一般。


    唐逸傻了眼,這到底是什麽情況?


    麵前的水銀懸浮在半空中,比唐逸高大的身體舒展著,背鰭如翅膀般張開,藍寶石般的雙目俯瞰著他。一霎那唐逸感到自己在水銀勉強竟分外脆弱,好像隨時就會被他的怒火吞噬一樣。唐逸忍不住向後退了半步,不確定地叫了一聲,“水銀?是我啊,唐逸。”


    水銀微微挑起嘴角,竟露出了一個輕蔑的笑容。


    “我知道你是誰。可惜你不知道自己是誰。”水銀的眼神驟然冰冷,“滾。”


    唐逸心想:這下完了,水銀瘋了。


    水銀轉過身,如利劍一般衝向深淵深處,那一往無前的勁頭,就好像深淵裏有寶藏似的……唐逸被水銀驟然爆發的氣勢嚇得有點兒僵硬,但看到水銀,深呼吸幾次才總算骨氣勇氣打開推進器追向水銀的方向。海妖的速度極快,唐逸把推進器的力量開到最大,感覺整個抗壓服的外殼都在咯吱作響,搖搖欲墜。如果這種時候抗壓服壞掉了,他在一秒鍾之內就會被水壓壓成柿餅,內髒排泄物都會飛出來。


    那簡直是僅次於掉進糞坑淹死的可怕死法。


    唐逸總算追上了水銀,瞄準目標一把抱住水銀的妖。海妖發出一聲憤怒的長嘯,恐怖的聲波不斷在石壁上反射回蕩,震得唐逸的腦袋裏一陣裂痛。他忍著疼死死抱著水銀,“水銀!你清醒一點!你會死的!”


    海妖猛地抓住唐逸的手腕,輕而易舉地將唐逸的手扯開,一把將渺小的人類扯到麵前,目光變得陌生的眼睛死死瞪著唐逸,兩個人的距離那樣近,近到有些曖昧。


    “我的死活與你有什麽關係?”帶著幾分惡意的問話,直直刺進唐逸心裏,“你這個可憐蟲。”


    唐逸感覺自己臉上像被狠狠扇了一巴掌。


    發生了那麽多事,兩個人相互扶持著經曆了那麽多。尤其是在那樣一個晚上之後。


    他竟然叫他可憐蟲?


    唐逸心口一陣緊縮,怒氣衝上額頭。他猛地湊近水銀的臉,咬牙切齒地說,“我特麽當然跟你有關係!就憑我現在特麽是你主人!”


    “我沒有主人!!!”


    “你有!唐雅就是你的主人!你忘了你最愛的唐雅了嗎!”唐逸閉上眼睛吼著,喉中卻湧上一陣陣的苦澀,“你不是說要給他報仇嗎?!你不是要查清楚他到底是怎麽死的嗎?!”


    此話一出,剛才還在暴走的海妖忽然安靜下來了。唐逸有些猶豫地睜開眼睛,看到水銀麵上一片空茫。


    剛才眼睛中燃燒的憤怒驟然抽離,此刻的水銀像是突然失去了靈魂,表情顯得有些空洞。


    “唐雅……”


    唐逸苦笑著點點頭,“對啊,唐雅。”


    銀白色的睫毛緩緩地眨動了一下,視線逐漸聚焦在唐逸臉上,唐逸終於找到了幾分水銀的影子。


    水銀凝視著他的臉,伸手溫柔滴觸摸著唐逸透明的頭盔,仿佛在觸摸他的眉眼一樣。


    “唐雅……”


    唐逸抿抿嘴唇,決定不反駁,隻是點了點頭,“水銀,我們回去吧。”


    “回去?”


    “上去,回家。”


    “回家……”水銀咀嚼著那兩個字,點了點頭。


    唐逸怕水銀的精神再次失常,將一直收在腰帶間的用來進行海下攀援的繩索困在水銀腰上,拉著他向著海溝上方遊去。就在他再一次感覺自己通過了某個麵的時候,他恍惚聽到了一個古怪的聲音。


    就像是歎息聲似的。


    唐逸身體抖了一下,上下左右瞧了一遍,沒有看到什麽異常。


    唐逸在黑暗中摸索著,大概往西北麵遊去。水銀的精神漸漸恢複,他忽然遊到了唐逸前麵,用聲波探測出了地形,帶著唐逸迅速往之前的礦脈方向行進。與羅唯等人的通訊恢複了,藍鯨總共拍了三個小型潛艇來救援。兩個小時後,他們總算是回到被初步搭建完成的海底基地中了。


    海下勘探基地一號區已經投入使用,藍鯨號上的大部分人員都轉移進更為舒適的基地中。譚明淵給唐逸和水銀進行了詳細的身體檢查。期間唐逸跟灰燼提起了水銀在海溝裏的異常,灰燼聽了以後,神色有些凝重。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灰燼低聲說。


    唐逸啊了一聲,“他經常這樣?”


    “不是所有時候,隻有在執行深海任務中,有時候他會失控。他似乎與海洋有某種深遠的聯係。但是經過治療,他近五年都幾乎沒有再發生過那種狀況。”灰燼看到唐逸擔憂的眼神,溫和地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我會給他進行精神檢查的。”


    唐逸勉強笑了笑,當時的場景又重現在眼前。


    有一瞬間,他簡直覺得水銀那強大而可怕的姿態不像個普通的海妖,反而有些像是……


    像是……


    神明?


    唐逸搖了搖頭。怎麽會有這種奇怪的感覺。在宗教已經死去的如今,隻有基地是唯一的信仰。神明是什麽,他哪裏知道?


    一名重要的研究員死亡,報告很快被傳回了能源局,一同被傳回的還有可燃冰礦藏樣本和初步的勘探報告。兩天後得到的消息是任務繼續,畢竟這一次發現的大麵積礦藏是一筆無比寶貴的資源。總部已經下令,命更多開采工人和專家加入任務,藍鯨號奉命返航,與另外一艘潛艇接上更多的員工和開采器械再回來。


    這一來一回兩個星期的時間,留在海下的這小一百來人便要被困在基地中了。


    好在此處還算是淺海,水下光源充足,珊瑚海葵海藻等等瑰麗的生物遍生在珊瑚島的礁岩上,海星懶洋洋地在沙地中挪動著,魚群時而盤旋而過,如飛掠蒼藍天幕的海鳥。幽靜的深海裏,偶爾可以聽見鯨魚亦或是海豚遼遠的叫聲,與那一縷縷從海麵滲漏而下的光柱一起蕩漾著,渺茫如歌。在這樣夢幻的場景下,倒也不至於覺得抑鬱沉悶。如果實在憋得難受,還可以船上潛水裝備去外麵溜達一圈。


    唐逸卻仍舊悶悶不樂。他知道自己其實實在自尋煩惱,自己跟人家什麽關係都沒有,隻不過是脆弱的同盟而已。


    但他還是忍不住擔憂水銀。


    海妖最近總是心不在焉,遠遠躲開別人,在遠處的海域裏麵漫無目的地遊蕩著,有時候在夜裏浮上海麵,一個人有些睜睜地望著那無星無月的天空。


    唐逸坐在基地大廳透明的玻璃前,望著外麵在海葵叢裏穿梭來去的幾隻顏色豔麗的遊魚,老頭一樣歎了口氣。


    “呦,hothead也有這麽多愁善感的時候啊?”


    唐逸懶洋洋翻了個白眼,慢慢回過頭去,“你叫誰hothead?”


    韓琦捋了捋頭上的藍毛,嘴裏叼著根罕見的雪茄煙,一身土豪氣質地靠在落地窗旁饒有興致地看著遠處躺在海草叢中的銀色身影,“我說,你該不會是跟你的海妖鬧分手了吧?”


    唐逸冷冷勾起嘴角,“分手?你知道海妖是沒辦法跟綁定的人分手的麽?”他的視線又轉回窗外,幽幽說了句,“除非他死。”


    “這世上哪有什麽絕對的事。”韓琦聳聳肩膀,輕描淡寫地說,“既然腦部神經結構是因為激素刺激才形成的,那肯定就有辦法給改回去唄。”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唐逸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


    “你說什麽?”


    韓琦叼著雪茄自戀一笑,“說實話,解剖的海妖屍體也有一打兒了,最令我著迷的,就是他們的腦子。有一天,我能研究出來逆反綁定過程的方法也說不定~畢竟我可是首屈一指的天才啊~”


    唐逸翻了個白眼,搞了半天是在吹牛逼啊……


    不過,如果真的能夠解除綁定的話……他是不是就有機會……


    他猛地收斂住心緒。


    他堂堂人類,又不是海妖,幹嘛非得掛在一棵樹上不放啊?


    “不過你放心,我不會用你家水銀當小白鼠的~不過,你總可以介紹大家認識一下吧?我聽說你們家水銀最近精神不穩定?結交新朋友對心理健康也是有好處的~”


    “想都別想。”唐逸被這家夥吵得頭疼,看了看時間想要找個借口閃人。但卻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說起來,我倒是有個東西想問你。”唐逸猶豫了一下,問道,“你是研究員,又是專門研究海洋生物的。應該知道不少海妖的事吧。你知道當初海洋戰爭中海妖巢穴被投放紅死病毒的地點在哪麽?”


    韓琦自信一笑,“我知道啊~”


    “在哪?”


    “不告訴你~”


    “……你又皮癢了是吧?”


    “那是利劍裏的機密資料!我告訴你那可是很危險的啊!”


    “你老子是次席智者,你怕個鬼……”


    “這倒是。”他一攤手,揚起眉毛,“可是我告訴你對我有什麽好處嗎?”


    唐逸深呼吸,告訴自己要冷靜。不能跟流氓計較。


    誰讓流氓有文化呢……


    “我……介紹你跟孔雀認識怎麽樣?”唐逸知道這樣做鶴田會殺了他,不過呢……他一點愧疚感也沒有……


    韓琦兩手一拍,“成交!”而後身體向前傾,衝唐逸招招手,示意他湊近點。


    “根據記載,其實當時情況有點兒慘。首先海妖在陸地上的軍隊接連潰敗,他們的首領也被人類抓住了。海裏剩下的那些老幼病殘海妖本來是想逃走的,不過被人類的軍隊趕羊一樣逼入了一條海溝裏。紅死藥劑被灌入海溝中,具體是不是所有海妖都死了沒人知道,畢竟也沒人想下去……反正後來是沒有一隻海妖上來過。”


    唐逸聽到最後“沒有一隻海妖上來過”這句話,感到一陣寒流湧遍全身。


    “你說的那條海溝,就是馬裏亞納海溝嗎?”


    韓琦驚訝地瞪大眼睛,“你怎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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