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一點一點蘇醒過來的時候,唐逸感受到身上不同尋常的壓力。那種無處不在的壓力覆蓋著身體的每一寸,與之相伴的是透過納米材料和皮膚逐漸滲入血液和骨髓中的深寒。手腳麻木到失去知覺,微微動一下,便有窸窸窣窣的麻癢酸軟傳遍周身。


    他睜開眼睛,卻隻看到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


    他的呼吸急促起來,忍著不適的感覺將手臂舉到眼前,卻仍然什麽也看不見。他連忙伸手去擰頭盔上的照明燈,轉動旋鈕好幾次,卻什麽反應也沒有。


    現在有兩個可能,一,他的頭燈被撞壞了;二,他被撞瞎了……


    他希望是第一種……


    他從未見過這樣密不透風的黑,從虛空中每一個角度逼來將他吞噬,不給一絲一毫喘息的機會。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伸手在旁邊亂摸,摸到一個堅硬的牆壁一樣的東西,上麵覆蓋著粘滑的藻類。他撐著身體坐起來,向後靠在牆壁上,伸手打開耳畔的對講機按鈕,嚐試著呼叫其他人。但是並沒有任何的回應。


    對講機也撞壞了,然而他身上的呼吸係統隻有最輕微的損傷,仍舊在源源不斷從海水中提取氧氣。隻不過那氧氣濃度有些低,呼吸久了就有些胸悶氣短的感覺。唐逸氣得一圈捶在地上,沮喪地低吼一聲。他的心跳很快,這黑暗的世界並不是寂然無聲的。深海中特有的浩瀚古老的悠遠歎息聲、海潮對流間靜默的衝撞呢喃、黑暗中樣貌醜陋的魚類一張一翕著嘴巴發出空洞的聲響、海葵吞噬勿入陷阱的蝦蟹時發出的滿足歎息以及獵物無聲的尖叫。這些聲音雖然都在次聲波的邊界或以下,平時都可以壓在潛意識裏不去注意。但是現在,唐逸目不能視,身在浩瀚的中華洋之底,四周是死去了幾百年的腐朽城市,藏匿著神秘而未知的妖魔鬼怪,恐懼焦慮的感覺已經將他全然懾服。


    他隻覺得那些古怪可疑的聲音無處不在,有些時候甚至能感覺到不明的魚類從他臉頰邊擦過。由於呼吸急促,水下呼吸係統的轉換跟不上他消耗氧氣的速度,也就令他愈發產生窒息的錯覺。唐逸知道再這樣下去,自己會把自己搞死的。


    他對自己說,“唐逸!冷靜!呼吸!”


    他用手緊緊抓著身邊唯一能抓住的東西——一段傾頹的舊城某個建築的牆壁。他心裏默默數著數,跟著節奏強迫自己深深吸氣,慢慢呼氣。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念頭,是水銀那堅定而清澈的眼睛,想著那雙眼睛,不知為何令他稍稍找回了幾分平靜。


    可是繼而他又想到,水銀呢?


    沒有耳麥,他的聲音根本沒有辦法傳出頭盔。他的叫喊被悶在玻璃裏麵,顯得徒勞而無力。


    唐逸低罵一句,扶著牆壁搖搖晃晃站起來。他檢查了一下自己的武器,腰間還掛著一把小號微波槍,腕槍似乎還可以使用,隻是剩下的能量不多了。他收起鞋上的腳蹼,在看不見的時候,還是貼著海底走比較靠譜。他摸索著一切能摸到的障礙物,跌跌撞撞地隨便選了一個方向開始走。


    沒有光線,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往哪裏走,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原地打轉。他唯一的參照是模模糊糊感覺到的海水的流動方向。現在是夏季,並且他們已經接近了中華洋和太平洋交界的地方,應該是在古代叫上海的城市附近,所感受到的那種略帶暖度的水該是向著北半球流動的。以此為參照,他判斷自己此刻正在往東走。


    唐逸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偶爾還是會忍不住徒勞地喊一聲,希望有誰能聽到一星半點他發出的聲音回應他。其他人都哪去了?難道他們的頭燈也都壞了嗎?為什麽一個人也看不到?


    還是說……他昏迷的時間比自己想象的要久,他們把他留在這兒了?


    留在這片世上最黑暗的角落,留給無盡的未知和困惑,留給永恒的孤獨……


    唐逸打了個冷戰,及時止住自己亂飄的思緒。他知道自己必須控製自己那豐富的想象力,否則堅持不了多久就會瘋掉的。


    他磕磕絆絆地在到處是亂石、廢棄汽車、倒塌的屋宇和不知道形狀的障礙物的海底跋涉,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他又渴又累,身上不斷冒汗,而且胸悶的感覺越來越嚴重,走幾步就要停下來喘喘氣。他癱倒在一叢生滿珊瑚的礁石旁,最後一次嚐試著呼叫其他隊員。


    在接收不到回應後,他憤怒地用力拍了一下那對講機的旋鈕,卻把自己的頭打得一懵。


    要是真的被留下了,亦或是其他人全都被海怪殺死了,隻剩他一個了。那該則麽辦?


    是不是真的會死在這黑暗地獄中?


    唐逸確定自己遭報應了。他占有了本不屬於他的身份地位,所以才會遇到這麽多操蛋的事。第一個任務就艱險重重,好不容易放個假又遇上恐怖襲擊。這一次海下勘探,原本是多麽輕鬆的任務,隻要忍受潛艇裏略微惡劣的生存環境,然後確保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科學怪人們別把自己整死就好了。他們的航線僅有的一個叛軍據點已經被清除了,藍鯨上麵甚至都沒有帶多少武器。即便是這樣,他們還是遇到了海怪這種小概率事件。


    他就要去見他哥哥了吧。哥哥的骨灰不也飄蕩在這片中華洋裏嗎。


    他忽然好想念曾經厭惡非常的那堆滿厚重陰雲終年不見天日的天空,好想念海妖戰隊那帶著腐臭味的海風,想念鶴田匠真的白眼,甚至想念譚明淵的黑暗料理……最重要的,他好想再見水銀一麵……


    正想著,就真的看到一個銀白色的人影從遠處慢慢接近。


    唐逸慢慢地眨巴了下眼睛,嗤笑了一下,沮喪地自語道,“媽呀……已經開始產生幻覺了嗎……”


    幻覺擺動著長長的魚尾,穿越黑暗之海,眨眼間就到了他麵前。


    咦?怎麽水銀的幻覺身後還跟著鶴田匠真?為什麽都快死了還要看見這個人的幻覺?自己的腦子是不是出了問題?


    唐逸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頭,再抬起頭來,看到的還是同樣的景象。


    水銀輕盈地飄落在他麵前,雙手輕輕托起他的頭顱。他迷茫的視線對上水銀的,顯得有些呆滯。


    這觸感……也太真實了吧……


    “唐逸!你還好嗎!”水銀關切的聲音傳入他的耳朵,他遲疑地點了點頭。站在水銀身後的鶴田匠真似乎說了些什麽,但是唐逸聽不到。


    看來是耳麥壞掉了,才會一直聽不到別人的聲音……


    原來不是幻覺,原來他得救了!


    緊接著又有三個人影出現,羅唯箭一般衝了過來,後麵跟著紫息和孔雀。羅唯的口型似乎是在大喊“唐大哥!你受傷了!”


    水銀不耐煩地回了句,“他的耳麥壞了,聽不到你們說話。”


    羅唯聽完二話不說,直接湊到唐逸頭邊,從腰間的一個小包裹裏掏出些奇奇怪怪的工具在唐逸的頭盔上一陣擺弄。不到十分鍾,唐逸沉寂已久的耳麥裏突然傳出來一句“唐大哥,聽得到我說話麽?”


    唐逸震驚,“你小子竟然還有這一手!”


    羅唯有些靦腆地笑了笑,“我以前沒跟你說過嗎?我在訓練營主修的是機械工程學和現代武器學。”


    怪不得是由他來階梯諾蘭的位子……唐逸愈發覺得這小崽子牛逼了。


    “好了,既然找到了人,我們現在馬上回撤。”鶴田匠真命令道。


    水銀剛想伸手把唐逸拉起來,卻發現羅唯已經很自然地將唐逸一隻手橫在自己肩膀上,扶著他的腰站起來。唐逸穩住了身形,便擺擺手,“沒事兒,我就是頭有點兒暈。”


    水銀抿抿嘴唇,默默收回剛才打算扶唐逸的手。水銀莫名其妙地覺得有點討厭那個叫羅唯的。那種感覺,有點類似一個小男孩心愛的玩具車被親戚家來串門的熊孩子搶過去玩的那種淡淡的操|蛋感。


    後來唐逸才得知他昏迷的時間確實有點久,而且飛入廢城內部,被建築物遮擋住了。當時那海怪逃逸後,所有人員搜救傷員完畢集合時才發現他不見了。水銀堅持要去尋找唐逸,羅唯也要去,鶴田匠真便決定讓其他人先登陸藍鯨,他們五人出來搜尋唐逸。他們找了三個小時也沒有結果,好在這個時候唐逸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耳麥裏。


    重新進入灌滿海水的空氣倉,高壓空氣迅速將海水排出艙外。唐逸馬上摘掉頭盔癱軟在地麵上,如差點窒息的人那樣大大吸了一口氣。


    羅唯檢查了一下他的頭盔,秀氣的眉毛擰緊了,“你的呼吸器出了故障,為什麽不告訴我。生成的氧氣成分如果出了問題有多危險你知道嗎!”


    羅唯那凶巴巴的樣子,讓唐逸想起來他倆在訓練營宿舍第一天見麵的場景……唐逸有氣無力地笑了笑,懶散地擺擺手,“我這不是沒事兒嘛。再說在海裏你怎麽修啊。”


    “你怎麽知道我修……”


    話還沒聽完,忽然天旋地轉。原來是水銀懶得繼續聽他們倆你儂我儂地廢話,簡單粗暴地猛然一把將唐逸抗在了肩頭,從空氣倉爬上去直奔醫療室。唐逸在他肩膀上哇哇大叫,但是由於長時間缺氧身體沒有力氣掙紮不下來,水銀單手摟著他的兩條腿,冷冷地說了句,“閉嘴。”


    唐逸哪能閉嘴,迎麵經過的人無不對他和水銀偷來異樣的目光,這讓他以後還有臉見人嗎?唐逸用手猛扯水銀背後濕漉漉的頭發,“死魚你特麽要造反是不是!放開我!!”


    水銀不為所動,直接拉開醫療室的門,大步進去,將唐逸一把撂倒在一張病床上。整個動作一氣嗬成如行雲流水,把潛艇上配備的醫療官都給嚇傻了。


    水銀衝醫療官點了下頭“麻煩了”,又略帶威脅地看了唐逸一眼,便帥氣地轉身出去了。


    醫療官訥訥地看著哐當一聲關上的門,又看看唐逸,歎了句,“你的海妖怎麽比你還像主人……”


    唐逸嘴角抽搐,氣得鼻孔冒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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