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逸縮在床上,睡眠倉四周的門緊緊關閉著。他用被子緊緊將自己圍起來,隻露出一雙不安地轉動著的眼睛,像是受驚的動物一樣無意義地打量著黑暗的四周。


    唐逸此刻頭都要炸了。各種各樣莫名其妙的聲音幽靈一樣盤桓在他的耳邊,他這才發現他平時覺得安靜的地方原來潛藏著這麽多聲息。離奇的是,他甚至都不知道那些聲音是從哪發出來的。


    最恐怖的,是他有幾次聽到了某種怪異而遼遠的叫聲,仿佛是某種動物發出來的,但是又不像是他知道的任何動物。那種仿若傳自未知的千古之前、來自異世界一般的長鳴,自遠及近,甚至還有回應的聲音。他根本找不到這些聲音的聲源,仿佛那些生物都存在於看不見的空氣裏、亦或是隱秘的空間縫隙之中。


    就算躲在這裏,也能聽到怪異的聲音。有一兩次,他甚至恍惚覺得自己聽到了人受傷後那種痛苦的呻|吟聲,抑或是沉重的歎息聲……他簡直懷疑,這不會是唐雅的鬼魂發出的聲音吧……


    門刷地開了,唐逸受驚一樣抖了一下,猛然轉過頭看見水銀端著一盒戰隊食堂的便當進來,有烤雞翅、蔬菜色拉、雞蛋布丁和麵包。水銀打開睡眠倉的燈,將餐盤放在唐逸麵前的床上,“吃點東西。越是在適應階段,越要補充體力。”


    床上那隻大粽子緩緩搖了搖頭,聲音悶悶的,“沒胃口,惡心……”


    水銀命令道,“惡心也得吃。”


    “反正吃了也要吐出來。你就別管我了!”唐逸煩躁地一扭身子,大粽子便歪在了床頭,樣子頗為滑稽。


    水銀無奈地看著那坨被子,心想:


    【唐雅啊唐雅……你到底留了個怎麽樣的禍害給我啊……】


    水銀爬到床上,一層一層地把被子剝開,總算找到了唐逸那張平日裏吊兒郎當,現在看起來卻有點兒可憐巴巴的臉。


    “你不吃東西,會引起懷疑的。”


    “我不吃東西怎麽也會引起懷疑?!”


    “你手術後的後遺症表現得這麽明顯,難道我不會起疑嗎?難道別人不會懷疑我已經懷疑你了嗎?”


    唐逸氣得整個人都趴在了床上,“你就不能傻一點嗎?!為什麽你的設定要這麽聰明?!難得糊塗你懂嗎?!”


    水銀嘴角忍不住彎起,“天生的,我也沒辦法。”


    唐逸最終還是乖乖坐起來,抓起麵包泄憤一樣狠狠咬了一口。原本剛剛烤出來的麵包熱騰騰香噴噴的,但他吃在嘴裏卻味同嚼蠟。次聲波對他的生理造成了一定影響,剛吃了兩口一股反胃的感覺就湧了上來。


    水銀看著唐逸的臉皺巴巴的,努力把食物咽下去。不知怎的,心裏有些不忍。


    這小子,為了不讓他被安全部處理掉,也是夠拚命了。


    雖然知道唐逸救他也是為了能夠繼續留在海妖戰隊,但水銀與他這些日子相處下來,總覺得這個有時候熱血衝動有時候又有點兒莫名其妙的落寞的年輕人說不定真的是為了救他而努力著。畢竟如果隻是為了他自己的利益,他沒必要鋌而走險去調查諾蘭的事。


    這讓水銀有點感動。明明是素昧平生的人,如果說自己待他特殊,是因為能在他身上找到唐雅的影子,那麽對方這樣為他著想,就有點令他難以理解了。


    他從出生起,就很少感受到來自人類的善意。他對人來來說是個工具,是個武器,是個寵物。甚至在官方文件上形容他們海妖的字眼都是“它”和“隻”這樣的字眼。但唐雅跟別人不一樣。他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令他感覺到那種安全的、沒有目的的、平等的善的人。


    現在,又憑空多了個唐逸出來。


    唐逸的腮幫子鼓鼓的,一頓飯吃得跟上刑一樣,唯獨在吃到雞蛋布丁的時候露出了享受的表情。明明是跟唐雅一樣的年紀,卻多了幾分不符合年紀的稚氣……或者說是*?


    唐逸把空餐盤一推,挑釁地瞟了水銀一眼,“滿意了吧。”


    水銀稍一頷首,“表現不錯。”而後端起餐盤打算出去。唐逸這時候叫住他,“哎,別忘了我們今晚還要去夜探諾蘭。”


    水銀回頭看了他一眼,斬釘截鐵地說,“不,今晚不去。”


    “啊?!”


    “你現在的身體狀況不適合行動。”水銀繼而稍微緩和了語氣。


    “可是今晚再不去,明天就開始訓練了。到時候更加沒機會接近那裏了!更何況,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諾蘭會被轉移。”


    “今天白天我經過那附近,張開次聲波網探測了一下。那座樓裏確實有人。如果諾蘭真的被關在那裏進行治療,想必也不會一夜間就將諾蘭轉移走。你盡快休養,稍微好點了以後,我們再行動。”水銀做了結論,不給唐逸抗議的時間,就離開了睡眠艙。


    事實證明,水銀的決定是正確的。當晚忽然下起了暴雨,霹雷的聲音仿若就在頭頂爆炸,閃電撕裂厚重的雲層,在刹那間照亮整片憤怒的黑海。雨點重重砸落在窗戶上,幾乎能夠把窗戶撼動,發出哢哢的響聲。那雨水由於含有較高的酸度而散發著刺鼻的氣味,合著從四麵八方吹來相互撞擊的狂風。整個世界像瘋了一樣,海水、雨水、風、建築物相互摩擦撕咬,宛若(注:愛爾蘭神話中的死亡女妖)淒厲的悲號。


    唐逸突然變得無比敏銳的聽覺在這樣的雷暴中簡直是災難,就算是raj給他的藥劑也沒辦法令他冷靜。他緊緊蜷縮在他那一邊的床上,仿若掉進了一個無法醒來的噩夢,亦或是一夜間變回了當年那個五六歲大的孩子。隻不過就算在小時候他還可以爬到唐雅的床上找點安慰,但是現在……


    水銀靜靜平躺在床的另一邊,他們中間再躺兩個人都沒問題。


    這是他們一貫的睡覺模式。如果一個人睡沙發的話nas可能會將異常匯報出去,於是兩人隻好睡在同一張床上。其實唐逸本來也覺得沒什麽,以前出任務的時候有時風餐露宿,好幾個男的橫七豎八一起睡相互取暖什麽的很正常。但是一想到水銀和唐雅的特殊關係,氣氛就變得有點微妙了。好在這張床夠大,水銀的睡相很好,唐逸的睡相也沒差到人神共憤的地步,才不至於太過尷尬。


    但是現在,唐逸卻覺得這張床有點兒太大了……


    他恍惚真的聽到在那雷的怒吼和海咆哮中,有個麵貌枯瘦、幹枯蔓延的白發如蛛網般招展在天地間的恐怖女妖在淒厲地哭號著。那聲音如此不祥,仿佛預言著世界即將到來的死亡。


    那聲音無處不在,就算是這裏,被溫暖的被子環繞的睡眠艙也不安全。沒有地方是安全的……


    不論現在活得多麽努力鮮活的生命也終會毀滅,與這個星球、這個宇宙一起……化為永恒的虛無……


    無邊無際的絕望,他從沒聽到過這樣令人絕望的聲音。正如raj所說,這是地獄的聲音……


    唐逸用力咬著自己的手指甲,咬得出了血。他一遍一遍告訴自己要冷靜,這不過是最初的不適應而已。那些聲音原本就一直存在,隻是以前聽不見而已……


    沒什麽可怕的,都是自然的現象,都是能夠解釋的……


    可是自我催眠此刻沒有任何效果。


    正當他嚴肅地考慮著要不要冒險注射第三隻針劑的時候,忽然間身體陷入一個溫熱的懷抱。銀色的發絲輕掃過他的額頭,後背貼上了堅實的胸膛,手臂上柔韌的銀白色的鰭掃過他頸側的皮膚,輕緩的呼吸落在他的耳後。


    唐逸身體僵了一瞬,啃咬手指的動作停了下來,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睜大了。


    水銀身上有一股清亮曠遠的味道,令人聯想到海。那深海卻不是現在的海洋,而是在書裏描述的、那無限鋪展開的藍寶石、那些在黑暗中閃耀的珍珠和貝殼、舞動的水草和顏色絢麗的珊瑚、以及在遠處翱翔的海豚……


    “不要去聽那些聲音。”宛如從睡夢中析出的天籟之聲,“這個世界上,大部分的聲音都是謊言。你要學會對他們閉上耳朵。”


    唐逸此刻的聲音不大,白日裏那種強撐的倔強不見了,有一點點的顫抖,一點點無助,“可是我不會啊……我是人……我控製不了自己的耳朵……”


    海妖飄忽的歎息垂落在他的臉頰。唐逸微微轉過頭,看到水銀稍稍撐起身體垂眸望著他,月光順著他的銀發從一側的頸邊傾瀉而下,半透明的帶著幾縷藍紫色的銀色鰭耳如蝶翼般舒展,神秘的流光旋轉在他空靈的眼瞳裏。


    唐逸一瞬間真的感覺自己再也聽不到那些令人瘋狂的聲音了。


    忽然間,水銀開始唱歌。


    這是一首唐逸從未聽過的曲調,沒有歌詞,隻有隨性的吟|哦哼唱。神秘而空濛的曲調,渺遠如海麵上蒸騰的一縷魂靈。緩緩推進的曲調如一*湧動的浪潮,漸趨高昂,化作天空中千萬光年外那觸不到的星光,又憂傷地俄而傾轉,幾許惆悵寥落,隨著動蕩不安的潛流一直下沉……下沉……直入最深的海底。


    唐逸從來不知道曲調可以陡然直達九霄,又可以倏忽間低到這個地步,如遊龍一般穿梭在聲音的世界裏,攪起一片炫彩迷離。他不知道這是因為他所能接收的音域寬廣了,才能完整地聽到海妖的歌聲。他仿佛也隨著聲音沉入歸墟盡頭,看到月光撕裂深海的黑暗和寂靜,照耀在一座批滿厚重海藻的廢棄的宮殿上。那是怎樣一座美麗的宮殿,卻被時間荒蕪,□□出來的石塊潔白如玉,穹頂上的彩繪斑駁褪色,神女雕像落下珍珠的眼淚。遠處絢麗的魚群盤旋,海豚上下翻舞,鯨魚唱著悠遠的長鳴,在天邊靜謐遊過。


    唐逸縱情徜徉在那美麗的海底世界中,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身在夢境。


    水銀幽幽止住了歌聲,看著在他懷裏沉沉睡去的唐逸,覺得本已經僵冷的心髒中某處重又變得柔軟起來。


    “唉……我還真的越來越像老媽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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