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天旋地轉,陸孝嚴就這麽平躺在了地上,狼狽地大紮著手腳活像隻翻殼兒王八。還沒等他搞清楚狀況,身體已先於大腦做出反應,“騰”地一躍而起,拳頭帶著勁風砸向了淩希額角。


    見躲避不及,淩希幹脆咬緊牙關偏過頭去做好了硬挨下這一拳的準備。可等了半天,預想中的疼痛並沒出現,小心翼翼睜開眼,陸孝嚴的拳頭就停在距離他臉頰兩公分處,僵持片刻,又頹然垂了下去。


    是淩希眼神裏一閃即逝的無助喚醒了陸孝嚴,讓他混亂的思緒漸漸清晰起來——他記得他是死掉了,逃亡路上被根樹枝插了個透心涼,血差不多流幹了。後來呢……後來他在墓地飄蕩了許多年,終於有天要轉世投胎去了,可一睜眼,見到的人竟然是淩希……不對,準確的說,那不是他印象中的淩希,那個淩希臉蛋兒更顯稚氣,身形更加單薄,個子似乎也更矮一些……


    帶著滿心疑惑,陸孝嚴環顧四周,此時此刻他所處的環境應該是間酒吧,巨大的l字形吧台占據了半邊牆壁,對麵擺放了數張寬大柔軟的黑色沙發,當中的圓形高台上有個短發女生正在自彈自唱著,這一切讓他倍感熟悉,就連吧台裏梳著油頭的小胡子調酒師都似曾相識……想起來了,從前天星的辦公室就距此不遠,有段時期他們周末談完生意總會順路過來坐坐,一邊喝酒一邊聽歌一邊談天說地,你調侃我,我挖苦你,明明聊著毫無意義的話題,卻是那麽快樂……


    陸孝嚴模模糊糊意識到了什麽,飛快從口袋裏掏出手機——那是一支外觀嶄新、款式老舊的智能機,屏幕上清清楚楚顯示著當天的日期:二零零七年四月三十日……翻來覆去檢驗過手機的各項功能,確認並沒出現問題,他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穿越時空回到了七年之前。


    七年前他二十五歲,淩希十九歲,他們根本就不認識,所有的分分合合糾糾葛葛也都還沒發生過……如果這是夢境,他寧願永遠沉睡下去……


    -


    聽見動靜,經理匆匆忙忙跑了過來,不問青紅皂白地拉著淩希教訓道:“你是怎麽搞的!還敢動手打客人,想不想在這兒幹了?”


    “是他……”淩希朝陸孝嚴抬了抬下巴,有心說明原委,又覺得情況太過尷尬實在說不出口,最後隻好模棱兩可地嘟囔了一句,“他變態的……”


    還是目睹了事發經過的短發女歌手看不過,跑來說了句公道話:“我都看見了,是那個客人先動手動腳的,那人摸他的臉,還拉著他的手不放。”


    “怎麽回事怎麽回事?怎麽還打起來啦?”樓梯口傳來一陣叫嚷,陸孝嚴循聲望去,隻見林廣樂穿著身花花綠綠的休閑套裝衝了過來,後頭還跟著蔡史墨和戴誌友。


    林廣樂是這裏的常客,從老板到清潔大嬸沒人不認識他,都知道他是個揮金如土的大少爺,能跟他同進同出的,自然也非富即貴。但凡有些眼色,誰也不會為了替淩希主持正義而得罪這號人物。


    見陸孝嚴臉色不善,經理隻好從林廣樂下手嬉皮笑臉地說著軟話:“樂少你看,一點兒小誤會,實在對不住。他們都是打工的學生仔,沒見過什麽世麵,幾位就大人不記小人過吧。要不這樣,待會兒我請喝酒……”說著話他朝淩希背上重重推了一把,“傻楞著幹什麽,還不快給客人道個歉!”


    淩希皺著眉瞟了經理一眼,又調轉目光望向陸孝嚴,倔強地沉默著。他是個骨子裏非常驕傲的人,隻要認準了,就不會輕易低頭,也絕不會被誰左右。


    圍觀人群在竊竊私語著,幾名女客人都很替淩希擔憂,經理似乎還要說些什麽,被陸孝嚴一揮手打斷了:“都散了吧,今天的事怪我,應該我給他道歉才對。”然後他麵向淩希鄭重地點了點頭,“真對不住,我喝醉酒認錯人了。”


    淩希顯然沒料到陸孝嚴這種人也會主動低頭認錯,再望向陸孝嚴的目光中不覺參雜了幾分審視與費解,微微愣怔片刻,他心安理得吐出兩個字:“不用。”


    “好拉好啦,小事而已。走走走,喝酒去。”林廣樂適時充起和事老,胳膊往陸孝嚴肩膀上一搭,連摟帶推地朝樓梯走去,“還以為你在洗手間裏聞屎聞得太陶醉,舍不得出來了呢,沒想到是跑來勾搭小弟弟了。陸少爺不一向高姿態,‘男’來伸手‘女’來張口的嘛,怎麽轉換風格親自出馬欺男霸女了?”


    蔡史墨抱著胳膊轉著圈兒將淩希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又緊趕幾步將胳膊搭在了陸孝嚴另一側肩膀上:“孝嚴,品位有所提升啊,現在不拍‘nc-17’,改拍‘小清新文藝片’了?看來阿樂整天帶你去見那些稀奇古怪藝術家還是有點兒用處的。”


    如同每次惹出亂子一樣,戴誌友永遠都是收拾殘局那個。等服務生統計過損壞的桌椅和器皿,他將相應的金額付掉,又跑去詢問淩希需不需要一些物質上的補償,結果當然是被淩希當成空氣直接無視掉了。


    從打上樓陸孝嚴就始終沉默著,任由幾個兄弟把他簇擁在中間你一言我一語打趣著,這久違的熱絡氣氛讓他有種不真實感。放眼掃去,林廣樂一如從前般不知疲憊地上躥下跳著,蔡史墨道貌岸然的皮相底下依舊暗藏著唯恐天下不亂的壞笑,戴誌友身材已經開始發福了,臉頰下巴圓滾滾的,從早到晚笑眯眯活像尊慈祥敦厚的小彌勒。七年時間,鬥轉星移物是人非,因為有了“後來”的悲慘遭遇,才更顯“從前”的彌足珍貴。


    陸孝嚴猜不透老天到底要如何安排他的命運,是給他個機會從頭開始?還是出於憐憫讓他最後再看一眼心心念念的往昔歲月?他越想越害怕,怕自己像那些神話故事裏寫的一樣,等到某個特定的時刻來臨,或許午夜十二點,或許明早太陽初升,他就會被打回原形,再次墮入黑暗的虛空之中……


    -


    這間酒吧是錯層設計,沿著樓梯旋轉而上,二樓被劃分成了一個個較為私密的包廂,隔欄與牆壁都是透明玻璃材質,可以清清楚楚將樓下每個角落盡收眼底。


    從陸孝嚴的位置望下去,不用費力就找到了窩在吧台角落裏發呆的淩希。旁邊還坐著兩名同樣帶吉他的男孩,年紀都不大,應該是和他一起駐唱的歌手。


    兩名同伴正熱火朝天地聊著什麽,淩希貌似在聽,卻並沒有加入談話。他一直微微仰頭望向吧台頂部的懸掛杯架,神情專注,眼珠晶亮,從下頜到脖頸的線條清晰而流暢,皮膚在燈光照射下泛著溫暖細膩的象牙白色澤。那畫麵讓陸孝嚴指尖兒陣陣發癢,難以抑製想要輕輕觸摸一下的衝動。


    等小胡子調酒師忙完了手邊的工作,淩希猶豫著叫過對方,傾身過去指著頭頂杯架很認真地說了一大通,小胡子聽完無奈地笑笑,隨手調整了兩支酒杯的位置。原來隻是不同型號的杯子擺放錯了,害他為此糾結老半天。淩希一直都是這樣,對於按規律擺放物品有著驚人的執著,他的洗漱用具要從高到低排列,有標簽的一麵必須衝外,玄關處的鞋子要順成同一方向腳跟並攏,不同規格的書和唱片要分區域收納,為了衣櫥不顯雜亂,他甚至隻買黑白灰三種顏色的衣服。除此之外,他還怕貓,暈水,對芝麻過敏,亂七八糟的怪癖一大堆,數也數不完。


    短發女生唱完兩首歌,下台走到淩希身後笑著拍了拍他肩膀,看樣子輪到淩希上場了。淩希剛在椅子上坐定,還沒抱起吉他,就有兩名女客人舉著相機走了過來,比手畫腳的似乎要跟他合影。淩希想了一下,點點頭,還特意將後背挺得更直了些。女客人拍完照,又提出要求讓他摘下棒球帽,他也乖乖照做了。察覺到頭發在帽子底下壓得有點亂,他急忙用手撥弄了幾下,可弄來弄去,還是有一小撮兒傻呆呆翹了起來,怎麽也按不服帖。淩希是個好麵子的人,他很在意自己的形象,卻不好意思當著外人過多整理儀容,最後隻能硬著頭皮拍了照。可一拍完他就鬱悶地垂著頭用小白牙啃起了嘴唇,也不知又要暗自糾結上多久。


    陸孝嚴遠遠注視著淩希的一舉一動,完全沒發覺自己嘴角已經綻出了癡癡的笑意。以前他隻會嫌棄淩希別扭又麻煩,現在才發現淩希也有可愛的一麵。老天應該給過他無數美好的瞬間吧,可惜他沒能生就一雙發現美好的眼睛……


    -


    留意到陸孝嚴的異樣,林廣樂端起酒杯在他眼前晃了晃:“孝嚴,孝嚴,當心點,眼珠子別瞪壞了。你該不是真看上他了吧?”


    剛巧領班進來送酒,林廣樂一把拉住對方問道:“唱歌那個小白臉是什麽來頭?以前怎麽沒見過?”


    領班朝樓下瞄了一眼:“哦,你說淩希啊,附近音樂學院的學生。我們這有個歌手辭工,他是臨時頂上的。不過他也唱不了幾天了,聽說簽了家唱片公司,以後人家就是專業的了。”


    林廣樂歪了歪嘴角,別有深意地小聲問道:“幹淨嗎?”


    領班當然知道他在問什麽:“看著挺純的,不過半隻腳踏進娛樂圈的人,誰知道呢……最近專門來給他捧場的不少,有幾個闊太太尤其喜歡他,都爭著說想認他當幹兒子。”


    領班離開之後,林廣樂指著陸孝嚴大笑道:“看到了嗎孝嚴,你現在的口味已經和師奶闊太太們同一掛了。”


    蔡史墨也咂著嘴角感歎道:“名字倒起得不錯,叫什麽靈犀,心有靈犀一點通,孝嚴,你要是看上他,你不就成‘一點通’了嘛。”


    陸孝嚴滿不在乎地笑了笑,語氣格外冷淡:“管他是‘心有靈犀’還是‘靈犀一指’,我完全沒有興趣。”說完他將手裏的酒一口幹掉,空杯重重砸在了桌麵上。


    “就是就是,”林廣樂誇張地點頭不止,“心靈這種高級東西不適合你,你還是直接上床表演‘一杆進洞’去吧,反正你資源豐富,什麽老鷹啊小鳥啊低飛啊,哈哈哈……”


    “你們要去打高爾夫嗎?那我得先約場地。”戴誌友一如既往聽不懂笑話,還從包裏掏出記事簿認真翻看了起來,“喂,不行啊,明天阿樂要陪他奶奶做健康檢查,晚上孝嚴小媽過生日,後天和朱先生開會……”


    現場安靜了兩秒鍾,繼而爆發出哄堂大笑。


    戴誌友之所以叫呆頭,一方麵因為他人很呆,另一方麵因為他頭很大。頭大了,存儲量自然也大,他能準確記住朋友們的生日,血型,喜好,口味,乃至日程安排,每天忙前忙後像個老媽子似地照料著大家,並十幾年如一日樂此不疲。念書的時候數他功課最好,經常包攬另外三個人的家庭作業,寫周記都能同時模仿出四種迥異的風格。遇到踢球、打架這種體力活動的時候,他又盡職盡責地充當起了衣帽架,隻管站在安全區域,任大家把外套書包全都往他身上掛。


    能混在一個小圈子裏,幾人的家世背景自然都不會差到哪裏。戴誌友的父親是*官,母親在律政司任職,外公是太平紳士,家裏人一直期望他也能從事法律相關工作。可惜戴誌友誌不在此,他雖然以優異的成績畢了業,卻在兩年又兩年的實習期後始終沒能拿到律師執照,成了父母眼中恨鐵不成鋼的極品廢柴。


    與戴誌友正相反,蔡史墨雖然從小到大成績平平,卻勝在消息靈通腦子活絡,移民英國後生意做得順風順水。蔡父是新聞處高管,蔡母是財經記者,從小耳濡目染,使他在待人接物上更成熟也更圓滑,是個真正有能力做大事的人。


    林廣樂家裏經營地產生意,是名副其實的土財主。因為父母去世得早,到這一輩就隻剩了他一名男丁,家裏奶奶姑姑姐姐妹妹滿屋子女人,簡直將他寵上了天。他嫌學經濟枯燥,長輩們就由著他去學了藝術鑒賞,畢業後他說要鍛煉自己,長輩們就由著他丟下家族生意和幾個狐朋狗友搞起了廣告公司。寵來寵去他什麽本事也沒學到,最後終於把自己折騰得破產了。


    眾人正哄笑著,林廣樂的手機響了,接起來一聽,原來是有朋友做生意需要資金周轉,想找他入股。所謂“入股”隻是比較好聽的說法,比較不好聽的說法就是想拿他當人肉提款機。林廣樂這個人最大的優點是講義氣,最大的缺點也是講義氣。他的朋友三教九流五花八門,從上市公司老板到地鐵口賣甘蔗水的小販都能勾肩搭背聊得火熱。不管真朋友假朋友,隻要開口,他總是有求必應的。


    聽林廣樂和通話對象越聊越起勁兒,眼看就要開支票給對方了,陸孝嚴一把奪過電話直接關了機。三十幾歲的林廣樂之所以淪落到那般淒慘境遇,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不懂經營又四處散財,兄弟一場,陸孝嚴無論如何不能任由他重蹈覆撤。


    林廣樂還在“喂喂喂”著,手上已經空了,他翻起大眼皮瞥向陸孝嚴:“怎麽了?我這正講電話呢。”


    陸孝嚴深吸一口氣,耐著性子語重心長地勸道:“阿樂,家底再殷實也有耗光的一天,隨便一次投資失敗就可能害得你血本無歸。這個世界沒有人不愛錢,更加沒有人會平白無故把到手的肥肉分你一杯羹。那些信誓旦旦說要送好處給你的家夥,一定是想從你身上撈到更大好處。”不等林廣樂開口反駁,他又厲聲補充道,“還有,以後不許再玩機車了,更不許跟人飆車。除非你想摔斷脊椎,一輩子坐輪椅,連拉屎拉尿都要人伺候!”


    林廣樂被他說得汗毛直豎,拍著胸口嘀咕道:“孝嚴你是喝多了吧?什麽摔斷脊椎什麽坐輪椅的,也太不吉利了。別忘了當初可是你先帶著我玩機車的,那輛f4rr還是你送我的呢。”


    “閉嘴,記住我的話,再囉嗦就揍你!”陸孝嚴煩躁地瞪起眼睛,瞬間顯得有些麵目猙獰。他性格強勢,又是少爺脾氣,從小就在幾個人裏稱王稱霸慣了,動起真格的倒也有幾分威信。起碼“揍你”這話對於小孩子心性的林廣樂來說很有震懾作用,尤其在喝過酒之後。


    感覺到氣氛不大對頭,戴誌友試著提議:“今天也差不多了,要不咱們就散了吧。太晚回去的話maggie又該對我疑神疑鬼了……”


    maggie是戴誌友的女朋友,是個慣會招蜂引蝶的女人。戴誌友活到二十幾歲不抽煙不喝酒不*,對女朋友一心一意,簡直稱得上絕世好男人,可惜那女人根本沒瞧上他,隻是要把他當成跳板借以混進更高級的社交圈子而已。上輩子maggie曾主動向陸孝嚴投懷送抱,結果非但沒成功,還受了陸孝嚴好一通羞辱,她心生怨恨,在戴誌友麵前設局汙蔑陸孝嚴對她圖謀不軌,直搞得兄弟二人反目成仇了依舊不肯善罷甘休。


    沒等戴誌友說完,陸孝嚴又將矛頭指向了他:“還有你呆頭,不要整天被個女人耍得團團轉。這世界上漂亮的女人都不可信,女人說的漂亮話更不可信!什麽你愛我一萬年,我愛你到永遠,都是狗屁電視劇編出來騙無知少女的。那些整天叫著愛你愛你的人,很可就是最後出賣你的人,而真正愛著你願意陪你一起去死的人,根本不會常常把愛掛在嘴邊!”


    說完這一番話,陸孝嚴激動得眼圈都潮紅了,因為這就是他的肺腑之言,切膚之痛。他也曾犯過同樣的錯誤,有眼無珠誤信了沐夏,並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陸孝嚴的話沒能觸動戴誌友,卻得到了林廣樂的響應。林廣樂是個不婚主義者,也沒談過戀愛,活到二十五歲仍然還是徹頭徹尾的處男,他一向看不順眼戴誌友在女朋友麵前低三下四的謙卑相:“對對對,孝嚴說得沒錯,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我就不明白那些女人到底有什麽好,還不是照樣吃飯睡覺拉屎放屁。我覺得我這輩子能和兄弟們在一起每天開開心心吃喝玩樂,就知足了!等將來我老得動不了,你們幾個就輪流照顧我,每人分擔四個月,剛好湊夠一年。來,為兄弟幹杯!”


    舉起杯子等了半天沒人響應,他倒也不氣餒,主動替其餘三人分別倒滿了酒送到手裏,又逐個碰過去,之後仰起頭一飲而盡,自己跟自己歡呼道:“兄弟萬歲!去他媽的女人!”


    丟下林廣樂一個在那人來瘋,蔡史墨坐到陸孝嚴身邊細心詢問道:“孝嚴,我感覺你今天不太對勁兒,是不是遇到麻煩了?不如說出來大家幫你想想辦法……”


    陸孝嚴努力抑製住自己的情緒,緩緩搖了搖頭:“阿mo,我們一天是兄弟,就一輩子都是兄弟。事業沒了可以再努力,隻要有命活著,一切都可以從頭再來。兄弟不行,兄弟要靠緣分,有今生沒來世的。”


    蔡史墨臉色唰地白了:“孝嚴你……你是不是聽說了什麽?”


    陸孝嚴清楚記得,當初那份出了問題的合同就是這一年五月簽下的,如果他推測不錯,此前大哥陸孝誠應該已經暗地裏找過蔡史墨幾次了,想必蔡史墨也正礙於兄弟情義而左右為難呢吧。他抬手大力揉搓了幾下臉頰,換上相對輕鬆的神態:“沒有,你別多心。我隻是經曆過一些事,突然很多感慨罷了……”


    一樓小台子上,淩希唱完幾首歌準備離開了。陸孝嚴也跟著站起身與朋友們道了別,分手前他再次動情地掃視過在場每個人,竟有些依依不舍。


    戴誌友到底不放心他:“孝嚴,我看你喝了不少,可能也醉了,不如我開車送你回去把。”


    陸孝嚴笑著挑了挑眉:“沒錯,我是醉了,還醉得很厲害,醉了很多年……不過現在我醒了,是徹底醒了!”


    -


    從酒吧出來,陸孝嚴偷偷跟在淩希身後,為了不被發現,他刻意保持著一段不短的距離。


    淩希背著吉他在路燈下晃晃悠悠走著,速度很慢,顯得心事重重。他一手插在褲袋裏,一手拎著個紅色塑膠袋,袋子在腿側蕩來蕩起,連帶胳膊也一起大幅度甩動著。塑膠袋上印了酒吧名稱,看形狀裏麵裝的像方便飯盒,也不知是不是打包回家的宵夜。


    走到人行天橋附近,淩希隨手將塑膠袋丟在臨街的垃圾桶旁邊,然後登上幾級台階,屈膝坐了下來,頭倚著欄杆不知在想什麽。


    一會兒工夫,有個髒兮兮披頭散發的老乞丐從橋洞下麵鑽了出來,徑直走到垃圾桶旁,翻出淩希丟掉的飯盒打開來大口吃著。直到飯菜吃得一滴不剩,老乞丐拍著肚皮打了個飽嗝兒,轉身回去天橋底下往破席子上一趟,紙箱掀起來遮住頭臉,重又昏昏睡去了。


    從始至終淩希就一直默默坐在台階上,與老乞丐間沒有對話也沒有任何眼神交流,就像兩名特工在進行著某種奇特的接頭方式。


    有輛出租車停靠在路邊,從車上走下一對父子。兒子四五歲,耍賴皮不肯走路,非要爸爸抱,爸爸提議做猜拳遊戲,輸的人要背贏的人上樓,結果兒子出了巴掌,爸爸出了剪刀。就在兒子小嘴兒一嘟快要哭出來的時候,爸爸忽然收回兩根手指,剪刀變成了石頭,兒子破涕為笑撲進爸爸懷裏,爸爸則一把舉起兒子架坐在了自己肩膀上。


    淩希遠遠注視著那對父子,先是好奇,再是羨慕,最後竟跟著小朋友一起咧嘴傻笑了出來。直到父子二人唱著兒歌消失在大廈入口,他察覺了到自己的失態,趕緊左右瞧瞧,確認沒人注意自己才鬆了口氣,繼而羞澀地低下頭去用手搓弄著眉毛。又坐了幾分鍾,淩希站起身,沿著最初路線再次朝前走去。


    淩希的外公是在他來到裏島第二年去世的,他十八歲考上音樂學院,那麽現在外公很可能已經不在了。看著這樣的淩希,陸孝嚴不難想象和自己分手後那兩年他是怎麽度過的。


    陸孝嚴一路跟隨淩希回到了他租住的公寓樓下。看著淩希坐電梯上樓,看著房間裏燈光亮起,又看著那扇窗口恢複成漆黑一片。他點起根煙,站在昏黃路燈下獨自吸著。


    他不敢相信自己真會交上好運,可以死而複生再世為人,他害怕時限一到自己就會突然消失掉。如果一切是老天注定,他也無能為力,但他希望消失之前能靠淩希更近一些。畢竟在這個世界上,他所虧欠的隻有淩希,他所信任的隻有淩希,他日思夜想反複追憶的,也隻有淩希而已。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在戰戰兢兢等待著老天的宣判,等著宣判他死刑,或是從此恢複自由……午夜十二點,他還存在著……淩晨六點,他還存在著……天亮了,他還存在著……


    朝陽冉冉升起,照在對麵的摩天大樓上,玻璃幕牆反射著刺眼的白光。十字路口訊號燈“嘀嘀嘀”倒數著,西裝革履的上班族們如潮水般湧向斑馬線,行色匆匆交匯而過,不時有人碰撞到陸孝嚴的肩膀,又飛快丟下一句“sorry”擦身離去……這一切都使陸孝嚴加篤定自己正作為“人”而存在著。


    -


    早上八點,淩希一身輕鬆地從公寓大門走了出來。天知道陸孝嚴有多想叫住他,有多想跟他分享自己心中巨大的喜悅。


    就在陸孝嚴極力告誡自己千萬不能衝動行事的時候,突然聽到馬路對麵有個清脆的聲音在叫淩希,接連叫了好幾聲。陸孝嚴抬頭望過去,原來是昨晚酒吧裏幫淩希說話的那個短發女生。淩希也看到了她,不過神情淡淡的,並沒表現出多歡迎的樣子,連步子的頻率都沒改變。那女生對此倒毫不在意,她依舊興奮地大揚起手,向淩希展示著她帶來的雙人份咖啡和早點。


    刹那間似有柄利劍淩空落下,將陸孝嚴一劈成了兩半。


    半個陸孝嚴想:太好了,還有人在關心著淩希,至少讓他不會太過孤單。


    另外半個陸孝嚴想:我的淩希就要被搶走了,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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