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練雲第一次有了些恍惚的感覺。


    兩人隔得如此近,無論是聲線還是體型,她都能確定對方根本不是東方敘。


    東方敘比她高,也隻高一點,這個男人的身體可以完全將她包容,寬闊高大。


    東方敘的聲線有著少年特有的清朗,就算平時咬牙切齒的曖昧,也不及這樣磁性低沉的嗓音。


    更何況,東方敘那個來到昆侖才不過十幾年的孩子,一隻低等級的蛇妖都能要他半條命,幾個外門的雜役都可以將他揍得奄奄一息,就算她教導得再好,十幾年時間的修煉,怎麽可能讓他有那樣的實力,在神煉門殺那麽多人?


    裴練雲牙關一咬,火焰嗖地放出,逼退了身後的男人。


    她眥目而向,對那男人冷聲道:“誰是你師父!”


    那人語氣輕緩下來,帶著一□□惑的妖邪:“這樣可認得弟子?”


    他在裴練雲震驚的目光下,身體驟然迸出無數複雜的符咒,高大的身軀一分為二,東方敘少年的身板從他體內飄出,落於他身前,緩緩地睜開了雙眼。


    裴練雲的麵色從沒有如此豐富過。


    東方敘每一步走來,都碎裂了她麵部的寒冰,她的目光從震驚到呆滯最後凝起了一絲痛色。


    裴練雲在修煉一途上,本就聰穎,又博覽群書。


    昆侖典籍眾多,在她曾經看過的古籍中,曾經記載過分神期的旁門修煉方式。


    那是修真者為了快速提升到下一階段,將體內元嬰重新修煉出一具分體,在本體的幫助下,分體能最快速度達到本體的修為,這樣分體和本體合二為一時,能更有把握達到合體期。


    進入合體期後,那便距離渡劫期不遠了。


    這樣的方式看似簡單,其實風險極大。


    要將元嬰期修煉為分體,那等於將自己的元神重新凝練為普通的凡人。


    本體可以隨時守護在分體旁倒不用說,隻是這種方式的本體,更多時間在沉睡,在那個期間,分體一旦因為各種境遇而亡,連帶本體也會因為失去分體這個元神重傷,甚至死亡。


    所以一般仙修不會采取這種激進類似賭博的方式修煉,隻有向往力量的魔道中人才熱衷於此。


    裴練雲和東方敘麵對麵,看著他不斷走近,他沒有多言,她心裏也將事情理順了個清楚。


    自己這個總是讓她不操心不斷的徒弟,大概從頭到尾都在騙她。


    東方敘以凡人體質進入昆侖,是虛假的開始。


    昆侖中似乎有過傳言,當初玄陰魔尊渡劫失敗身隕。恐怕魔尊渡劫失敗是真,身隕卻沒有,最多力量受損,境界一落千丈。他身為魔道之主,哀牢山的主人,身邊盡是陰險狡詐之輩,若是知道他虛弱,怕是早就群起攻之,殺他奪寶,他才會隱藏了本體,以分體凡人資質的身份,潛伏到了昆侖。


    這樣隱藏身份的他,還是個昆侖小雜役的時候,為了保護她差點死去,讓她不忍心之下收為弟子保護起來,恐怕是第二次的謊言。


    沒有什麽比呆在一個曾經作為首席弟子,又力量強悍的她身邊更為安全的了。


    至少在她盡心盡力的照顧下,作為分體的東方敘平安地成長到現在,沒有絲毫生命危險。


    連同之前他昏迷受傷,也是謊言。


    因為東方敘向她走過來後,沒有絲毫停留,反而越過她而去,站在了妖帝司緯麵前。


    他攤開手,似笑非笑:“你是自己交出虛天殘卷,還是讓我殺了你再搶過來?”


    妖帝司緯眯起眼,神色凝重。


    挾持他的那個家夥,看來是沒打算跟東方敘動手了。


    他埋下巨大的獸頭:“玄陰魔尊,若是百年之前我或許會懼怕你一二,如今你渡劫失敗,分體而修,本體不過合體期,分體連分神期都未到,你以為我還會怕你?”


    話音未落,他麵前的東方敘突然消失。


    妖帝司緯隻覺得一股寒氣凝在頭頂,他神識一動,東方敘已經出現在他頭頂上方。


    轟然一聲,巨大的獸頭就被東方敘淩空而落的一隻腳,輕而易舉地踩進了堅實的白玉石板的地麵,碎石屑四處飛濺。


    東方敘神色平靜,站在獸頭頂上,嘴角彎起一抹殘酷的笑意:“區區一個畜生,還真以為自己妖族之主?就算我實力未恢複,你一具被別人打殘的身軀,有何資格與我叫囂?”


    裴練雲覺得這樣的東方敘極為陌生。


    她見過他撒嬌、無賴、偷懶甚至與她肌膚相親,唯獨沒見過他目光殘忍冷酷的一麵。


    猶豫片刻,她手裏法訣一動,古蓮燃燈祭出,火焰長蛇纏繞衝向東方敘。


    東方敘抬手,兩根手指按住了襲向她的火焰,手臂一動,火焰頓時消散在霧氣裏。他的聲音穿透霧氣,縹緲低沉:“師父要救他殺我?”


    裴練雲避開他的視線,冷聲道:“你不是阿敘!”


    說完,她又低聲補充:“不準你假扮阿敘。”


    冷不丁,她的一雙手腕被人握住。抬眼間,東方敘已經從妖帝司緯頭上,逼近了她麵前。


    東方敘輕輕揉捏著她如玉凝脂般的皓腕,鼻尖輕嗅著她身上的味道,目光帶著一絲迷醉:“我是否假扮,師父的身體應該最清楚,你應該記得我的所有……”


    裴練雲反抗不了他的侵襲。


    他摟緊她,吻她,纏綿輾轉,體溫和力度都是與她肌膚相親時的熟悉感。


    她祭出的古蓮燃燈在她頭頂上方懸空,微微顫抖,火焰顏色不斷轉變。


    可最終,沒有一絲有害的火焰從上至下,傷害到東方敘。


    裴練雲最終發現,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對於東方敘,她再也下不了狠手。傷他的身,會痛她的心。


    那種懦弱和猶豫的感覺,從未在她生命中出現,甚至她自己都無法接受,矛盾痛楚。


    東方敘鬆開裴練雲,修長好看的手指輕輕拭過她眼角溢出的水霧,他目光微微斜視,瞥見旁邊躍起咆哮的妖帝司緯,神情不變,凝望著裴練雲輕聲道:“舍不得對我下手,師父就這麽痛苦?”


    眼淚都快出來了……


    巨大的妖獸淩空撲來,東方敘摟緊著失神的裴練雲,頭也沒回,無數小刀又從迷霧中陡然出現,飛旋迎擊。


    待到裴練雲終於從雜亂的情緒中回過神來,乃是被耳邊悲憤欲絕的野獸咆哮給喚醒。


    東方敘微微回頭,眉頭緊蹙。


    他手指一動,召回了武器。


    對麵地上躺著的,卻不是如他所想的妖獸,而是一個穿著尼姑袍的老女人。


    那女人什麽時候衝進這裏的,他都沒有發現。


    在他要切碎那隻妖獸時,那女人卻為那隻妖獸擋下了所有的攻擊。


    “玄空門主?”裴練雲還記得這個老尼姑。


    她見東方敘抬手之間,似乎又要補刀,她頓時身形一轉,擋在了老尼姑麵前。


    東方敘:“師父何時這般偉大,為別人舍生取義?”


    裴練雲的聲音帶起了疏離:“玄空門主幫過我。”


    她是個有恩必還的人,雖然她並不明白玄空門主怎麽和這隻妖獸關係匪淺了。


    東方敘要繞過裴練雲動手,非常簡單,以裴練雲的修為,根本無法阻止他本體在這裏的實力。


    可是對上裴練雲疏離冷然的目光,他莫名的心裏抽疼了一下,抬高的手緩緩放下。


    “誰死都一樣,隻要不是你。”他盯著裴練雲彎起笑意。


    裴練雲根本沒聽懂他話裏的意思,直接避開了他的視線,她現在心裏太多想問他的,卻一句也問不出口。


    “怎麽是你?怎是你?”妖獸氣惱而悲憤地咆哮著。


    玄空門主胸口鮮血噴湧而出,東方敘的刀刃切碎了她所有的經絡和內髒,可她還是凝起一絲真元,緩緩地抬起了手,輕輕撫摸身邊巨大的妖獸爪子:“司緯,我們最終見麵了,你長得越來越大了……”


    妖帝司緯在一道光芒中,重新化為人形,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沒穿衣服,就這樣裸著抱住了玄空門主,好半天才喃喃地叫了聲:“師父……”


    玄空門主心滿意足地閉眼,全身凝起了所有的真元,讓她的體貌發生了改變。


    前一刻還是普通的老尼姑,如今卻變成了如冰蓮般的絕色美人。


    妖帝司緯見她變化,頓時怒了:“你忒媽傻啊!有那力氣保住你的元神啊!”


    “我隻是……不想讓你記得我最後……是那種醜樣子。”玄空門主說半句都要吐幾口鮮血和內髒的碎塊出來,極為艱難。


    妖帝司緯想也沒想,直接劃破自己的手腕,傷口按在玄空門主嘴邊。滾燙炙熱的妖血淌下,玄空門主卻咬緊牙關,一點一滴都沒有吞下。


    她的固執,急壞了妖帝。


    “喝下去!我的血能讓你有更強的恢複能力!”


    玄空門主始終拒絕,甚至凝出力量,為他修複傷口。


    不忍她再亂用所剩不多的真元法力,妖帝司緯隻得收回了手。


    “我說過,我不喜歡你們人類修士!你這是何苦!”


    聽著跟前男人抱怨的話,玄空門主隻是微微笑著,問了句:“我現在和你初見我時,長得一樣嗎?”


    妖帝司緯冷哼一聲,目光還是凝在了她的臉上。


    沒有聽到他的回答,玄空門主卻似乎仍舊明白他的想法,輕笑著說:“你和幾百年前不一樣了……我還記得你那時候的模樣,小小的,毛茸茸的……”


    她回憶著數百年前初見的一幕幕,收下他,教養他,看著他一點點長大,看著他化為人形時的喜悅,看著他那粗獷麵目中藏不住的狡黠……都是那麽的可愛。


    還有他快被發現身份,離去與她告別的那一晚……


    “都叫你別說話了!”妖帝司緯從自己的空間儲物袋裏拿出了大堆東西,到處翻找傷藥。


    玄空門主的氣息卻逐漸微弱了:“沒用的……修為無法晉級……我的壽命本就到了盡頭……有沒有這傷……都是……”


    “閉嘴!”


    妖帝司緯怒斥完,卻在腦海裏又回蕩起玄空門主的聲音。


    “修道一途,必須心無旁鷲,從我動了情的那天,就知道了今天的結果。司緯,愛上弟子本就不合天理,何況你我還人妖殊途。當年你離去那時,我就算出你日後的生死劫數,特意在你身上留下了小半元神,以保障我能第一時間趕到為你擋下這劫數,能救你一命,也算圓滿了你我多年的情誼。”


    隻有修真之人知道,分出元神跟在某人身上,可以隨意隨地不受限製地轉移到對方身邊,這需要花費多大的代價,最直接的,便是消耗修真者最看重的壽元。


    聽完她的聲音,妖帝司緯顫抖著唇,隻咬牙說出一句:“你傻啊!就算你死了,那玄陰魔尊……那……他們又豈會放過我!”


    “我修道多年,不擅與人爭鬥,對於命數天理的預測,卻是昆侖無人能及。司緯,隻要我為你擋下這次,日後你不主動與對麵兩人為難,你便不用畏懼其他,有機會修成正果。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喜得仙緣,記得帶上玄空門中,那個叫素心的弟子,就當是為了我……”


    妖帝司緯說不上此時心裏什麽感覺。


    數百年前,他為了打探虛天九鼎的所在位置,潛入昆侖,混進了玄空門中,被玄空門主收為弟子。雖然那女人是少有的絕色,但是他心不在美色上,根本沒把她放在眼裏。


    何況這個師父,道佛雙修,性子綿軟,又無比囉嗦,常常給他灌輸什麽人道善意。若不是為了他的目地,他早就忍不住一口把她吞了吃。


    甚至在他身份要敗露,逃離昆侖那天,他還惡趣味地占了她的身,毀了她的清白。


    本來他以為,再見麵,她必定是怨他的。


    而他也應該與從前一樣,對她的一切不耐煩。


    可是沒想到,如今他心裏什麽情緒都沒了,隻有濃濃的不舍和痛楚,讓他自己都不知所措起來。


    這個傻仙修,在修真界這種弱肉強食的世界裏,居然可以活這麽久,果然是好運一直眷顧啊!可是為何現在,好運不再給她一次奇跡……


    “裴練雲……”


    玄空門主突然喚住了裴練雲。


    裴練雲:“門主有何要求?”


    她看出玄空門主快要斷氣了。


    “答應我,別傷著他。”玄空門主陡然睜開緊閉的雙目,眸中居然五光十色流轉,是她最後使用占卜之術時的異相,“作為報酬,最後贈你們幾句話。仙域天火,虛天本源,念起念落,兩不相欠!”


    玄空門主說完最後一句話,就這樣沒了生息。


    四周無比安靜,裴練雲直覺,玄空門主最後的占卜看見了什麽,可是這似乎直白的話,聽來卻有些虛無縹緲,讓人摸不著頭腦。


    上界仙域是什麽模樣,他們這等修真界的修士如何得知?虛天兩字,似乎跟虛天殘卷和九鼎都有關係,本源又是什麽東西,兩不相欠又是誰和誰?


    若是在玄空門主斷氣的瞬間,他們可以拘留其魂魄,或許還能問得一二。


    可惜妖帝司緯沒有給人任何機會的,就直接留了玄空門主的魂魄,藏在了自己的體內。


    若是想要再見玄空門主,恐怕得把這隻妖獸剝皮掏心才行。


    東方敘倒是想這麽幹,他第一次知道,原來玄空門那個不起眼的老尼姑,居然有占卜未來的逆天技能,如果為他所用,那麽很多他想要知道的謎題,或許就有了答案。


    裴練雲自然阻止了東方敘的行為。


    “我答應過她。”


    裴練雲隻有這麽一句話。


    東方敘靜靜地看著她半晌,冷意的眸子裏閃過一絲他自己都不察覺的寵溺。他轉身眺望不遠處發光的地方,淡淡地說道:“既然如此,師父就祭出元明燈和萬魔塔吧。趁著我還沒改主意之前……”


    裴練雲來到這裏,本來就做好了開啟墓地大門的準備。


    在她看來,堂堂上仙的墓地,不可能裏麵沒有任何機關,就算進去了,也不見得安然無恙。所以哪怕背負著昆侖叛徒的罪名,她都帶了妖帝前來。


    可是現在讓她開啟墓地的,還有東方敘。


    她手指動了動,終究還是猶豫了。


    轉頭看向東方敘,裴練雲麵無表情地問:“我對你來說,是什麽?”


    她沒問出口的是,你跟在我身邊,就是為了我幫你打開墓地的這天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魔囚仙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水荼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水荼翎並收藏魔囚仙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