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慎介出院後的第二天,他前往岸中玲二住的公寓。當他出門的時候,並沒打算要去那裏,本來是要去便利商店買午餐的便當,所以才跨上了腳踏車。成美被客人邀去唱卡拉ok,在卡拉ok的包廂內狂歡到淩晨三點。慎介出門時,成美仍在床上睡覺。


    慎介走進的第一間便利商店,裏頭賣的便當都沒有他喜歡的。於是他就騎到更遠的地方。這個午後陽光和煦,涼風徐徐,踩著腳踏車讓人感覺很愜意。隻要是在江東區內,不管去任何地方,慎介多半都是騎腳踏車,他沒有汽車。


    慎介在第二間便利商店買了便當和雜誌,正當他打算回家而踏下腳踏板時,他瞥見某個東西,忽然停下動作。


    便利商店的隔壁是間房屋中介公司。整麵玻璃窗上貼滿了物件的格局圖。其中一張吸引他的眼光。


    他有印象聽過sunnyhouse這間公寓的名字,是小塚告訴他的。岸中玲二的住址中應該出現過這間公寓的名字。


    記得小塚說過是在木場——


    慎介搜索著自己的記憶。他不記得詳細地址,但當他從小塚那聽到的時候,曾經想過岸中住的地方離自己家很近。貼在中介公司窗戶上的房屋物件廣告單上,也清楚地寫著公寓在江東區木場。


    廣告單上畫著公寓周邊的簡單地圖。慎介看著這張廣告單,頓時興起了去看看的念頭。騎腳踏車到那裏距離不是很遠。


    慎介沒想過自己去到那裏要做些什麽。隻不過他希望多少能了解那個憎恨到想殺掉自己的男人。除了知道岸中在人型模特兒工廠任職外,慎介對於他完全一無所知。


    他確認廣告單上的“2ldk,十二萬五千元”的文字後,奮力踏下了腳踏板。


    目的地公寓位於清洲橋道上的加油站後方。那是一棟四層樓的小建築物,現在看起來顏色暗沉的土黃色牆壁,以前也許是淡黃色的。加油站的招牌上寫著高速洗車打蠟,四角形的招牌影子映在牆壁上頭。


    慎介把腳踏車停在公寓前麵,手裏提著便利商店的袋子,從正麵玄關走進公寓。左手邊是管理員室的窗口,目前裏麵沒有人在。


    右手邊並排著郵箱,慎介站在郵箱前,逐一確認郵箱上的名牌。大部分的牌子裏麵都放了白色的紙。二〇二號室放了寫著“岸中”的紙。大概是管理員忘記取下了吧。


    慎介早已預期這棟公寓有四層樓,公寓沒有電梯,於是他便爬上位在管理員室旁的陰暗樓梯。


    慎介湧現一個疑問,為什麽岸中會住在這種地方呢?慎介雖然不記得車禍當時的情景,但大致上保有車禍過後的記憶。根據他的記憶,汽車任意保險應該會支付岸中玲二相當高的賠償金額。


    慎介一走上二樓,便站在二〇二號室前。


    那名男子住在這個房子裏嗎?


    慎介回想起當時岸中玲二到店裏來時的情景。他戴著黑色的圓框眼鏡,穿著陳舊的西裝,蓄了雜亂的胡須。在那個夜裏,他就是在這間房子裏整裝,準備前去殺掉慎介。上衣裏還放著活動扳手。


    房間內沒有一絲人的氣息。慎介盯著灰色的門,隨即聯想到火葬爐的門。當他一想到岸中在這個房子內自殺,就隱約覺得對方的恨意依然潛藏在這扇門的後方。


    慎介心想這樣就夠了,這樣就可以接受了,自己應該不會再到這裏來了吧。


    當他正要邁開腳步時,有個男人迎麵而來。男人的下巴蓄著胡須,約莫五十歲左右。頭上戴著咖啡色的貝雷帽,手中抱著一個紙袋。


    不知為何,慎介心裏有種不祥的預感,他小心翼翼地不和那男人目光交會,直接擦肩而過,腳步飛快地朝著樓梯走去。


    “啊,等一下。不好意思,請等一下!”男人對慎介說。


    慎介停下腳步,轉過頭。男人停在岸中家門前。


    “你是岸中的朋友嗎?”男人問。


    慎介頓時思考著自己該不該裝傻。但是這男人搞不好已經看到他站在岸中家的門前。


    “不,還稱不上是朋友……”


    “認識的人?”


    “大概算吧。”慎介心想早知道戴著毛線帽就好了。沒有帽子,那名男人一旦看到他頭上的繃帶,應該會察覺到慎介是什麽人。“我是岸中先生的……學弟。”


    “學弟?那麽你也是美術大學出身的嗎?”


    “美術大學?不是……”


    “啊,是高中學弟啊。”


    “是。”


    “這樣啊。”男人的態度轉為不知所措,目光落到他自己抱著的紙袋上。“那麽,該怎麽辦呢?這還真是棘手。”


    顯而易見地,那男人希望慎介能問他有什麽事,並且以問題為發端,希望與慎介商量某事。因此,如果不想和那男人有所牽扯,默默離去是最好的選擇。慎介當然不想惹上麻煩,與那男人一起陷入苦惱。然而,心裏想更了解岸中玲二這個人的渴望,卻比自己意識到的更為強烈。


    “怎麽了嗎?”慎介問道。


    一如他所預期的,男人的臉上恢複親切的笑容。


    “事實上,我和岸中在同一間公司工作,他的東西還留在公司,我就幫他送過來了。原本打算請管理員保管,可是看樣子管理員不常到這個公寓來。”


    “這樣啊。”


    “這真是棘手,該怎麽辦才好呢?”男人抓了抓頭,一下子轉頭瞥向岸中的房間,一下子又看了看手中拿的紙袋。


    “你說的公司,是生產人型模特兒的公司嗎?”慎介想到小塚說過的話便如此發問。


    “對。你聽岸中說的嗎?”男人有點高興。“我和他都負責畫臉。”


    “臉?”


    “人型模特兒的臉啦。”男人從紙袋中拿出一本小冊子,封麵朝上遞給慎介。“這是我畫的。”


    小冊子的封麵上隻畫著人型模特兒的頭。雪白的肌膚上畫了眉毛、嘴唇以及瞳孔,筆觸非常細膩。或許是以日本人為模型的緣故,頭發是黑色的,眼睛也畫得有些細長。


    “真漂亮。”慎介說道。這是他的真心話。


    “這可是我的得意之作呢。”男人將小冊子收好。


    “這麽說來,隨著作畫者的不同,畫出來的作品也會有所差異吧?好比表情會不一樣之類的。”


    “當然完全不同囉,畢竟每個人各有所好嘛。即使是作畫者相同,隨著當時心情的不同,畫出來的東西也有所差異。”


    “……岸中先生畫出來的臉是怎樣的呢?”


    “他屬於個性派的。並不隻是單純工整地把臉畫出來而已,而是會有他強烈的個人風格,因此有人很喜歡,卻也有人不喜歡。隻是這種做法不太受顧客歡迎就是了。”男人在紙袋中摸索。過了一會,他拿出一本文件夾。“這是岸中的作品。”


    慎介接過文件夾後翻了開來。裏麵的照片全都按照分類整理。每一張照片上都是女性人型模特兒的臉。除了以歐美人為模特兒所畫的臉、也有黑人、東方人等各式各樣的臉孔。每張照片的表情都不太一樣,照片上的眼眸,比人類的眼睛更加深邃。隻要凝視著照片,就能感受到她們不同的神韻。


    慎介認為這真是個藝術。他甚至有些感動。


    “這真是棘手,該怎麽辦才好呢?”男人不斷重複著同一句話。“我也不忍心丟掉他嘔心瀝血的作品,可是又沒辦法放在公司。畢竟,他是那樣子死的啊。”


    “還有其他的文件夾嗎?”慎介問道。


    “嗯,還有兩本文件夾。其中一本是畫小孩子的臉;另一本畫的則是人型模特兒的全身像。除此之外還有他作畫的工具、拖鞋等等……”男人探頭看著紙袋說。


    “這些東西可以先由我保管嗎?”


    “這樣好嗎?”


    “沒關係的,隻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交到家屬手中。”


    “啊,這點倒是沒關係。我想應該不急才對。總之,隻要別放在公司裏就行了。那麽一切就交給你囉。你願意保管這些東西,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男人或許害怕慎介改變心意,立刻就把紙袋遞給慎介。


    “不好意思,您貴姓?”慎介接過紙袋問道。


    “哎呀,我都忘了。”男人從上衣口袋掏出名片。


    名片上寫著高橋祐二。上麵的頭銜是mk模特兒股份有限公司創意設計部創意主任。公司的地址在江東區的東陽街。慎介這才知道原來在自家附近有一間人型模特兒製造公司。


    “那個,您呢?”高橋問。


    “啊,抱歉。我身上沒帶名片。”慎介連忙想假名字,忽然冒出“茗荷”媽媽桑的姓氏。“敝姓小野。”


    高橋拿出自動鉛筆,進一步詢問慎介聯絡方式。慎介說出連他自己都不曉得是否存在的虛構住址與電話號碼。高橋也不疑有他,把聯絡方法記在自己名片的背麵。


    “真的很感謝你。這樣我的責任就卸下了。”高橋寫完之後,便走下樓去。慎介拿著紙袋跟在他後頭。


    “在公司裏應該引起了大騷動吧?”慎介對著高橋的背影說。“畢竟發生了那樣的事件。”


    “是啊,大家都嚇了一大跳呢。”


    “高橋先生和岸中先生熟嗎?”


    “應該算吧,畢竟狹小的工作室裏,每天都隻有我們兩個人在裏麵工作。以公司內部來說,和他最熟的大概是我吧。”


    “發生那件事之前,岸中先生的樣子和以往有什麽不同嗎?”


    慎介問完之後,高橋停下腳步轉過頭來,饒富興趣地望著他的臉。


    “你的問題還真像是刑警會問的。而且,我也被問過相同的問題。”


    “啊,並不是……”


    “真要說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其實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我隻有這個結論。”高橋說。“打從他老婆過世之後,他整個人就變得不一樣了。從那之後,他的個性一直都很古怪。常常一臉陰沉、悶悶不樂。可是如果把那個樣子當成他平日的模樣,就不會覺得自殺之前的他特別奇怪了。你知道我想表達的意思嗎?”


    “我懂。”慎介點了點頭。


    “我覺得他是個可憐的男人,他打從心裏深愛著他的妻子。”高橋說著離開了公寓。他的轎車就停在路的對麵。他從口袋掏出車鑰匙,朝著車子走了過去。“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要是我繼續慢吞吞的,說不定會被開違規停車的罰單呢。”


    “這個我就先保管囉。”慎介舉起紙袋說。


    “那就拜托你囉。啊,對了!”當高橋打開駕駛座車門開到一半時,他突然停下動作。“剛剛的文件夾裏麵,隻有一本女人臉部的畫集。”


    “是。”


    “那本最後一頁上貼著的照片,是一個穿著婚紗的人型模特兒。你可以仔細端詳一下。”


    “有什麽特別之處嗎?”


    “有啊。”高橋一臉認真地點了點頭。“上麵畫的臉很像岸中的妻子。”


    咦,慎介不由得低呼了一聲。


    “畫得非常像哦。製作成人型模特兒後的成果也相當棒,值得一看。”高橋說完這些話之後,輕輕舉手致意,坐進了他的車子裏。


    “為什麽小慎會拿這種東西回來呀?”成美在桌上打開文件夾說。慎介一回到家裏,就看到她已經起床在看著電視,於是簡單扼要地解釋事情的經過。


    “所以我不就說過了嗎?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啊。”


    “不知道為什麽,難不成你是想把企圖殺害自己的男人的東西留作紀念嗎?”


    “我覺得,如果是其他的東西,應該就不會特別想要了。隻是當我看著這些東西時,就產生了一些興趣。”


    “真奇怪。”


    “你要是討厭就別看嘛。”


    “我又沒說討厭。我隻是覺得拿這種東西回來很奇怪而已。——咦?居然有長得很像中國人的人型模特兒呢。我都沒見過呢。”


    慎介站在窗邊,叼著香煙點著了火。一台車子速度飛快地經過下方狹窄的道路。當地的駕駛多半曉得這條道路是某條幹道的捷徑。


    當心點,前麵沒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常發生車禍啊——慎介在心中喃喃自語。他豎起耳朵細聽,不過卻沒聽到車子緊急刹車,或是迎頭撞上的聲音。慎介暗自咒罵對方真是個好運的家夥。


    慎介本人也不明白,為何自己會想保留岸中的私人物品。受到人型模特兒的照片吸引是千真萬確,但卻不僅僅隻有這個原因。沒辦法隻將原因歸咎於他想了解企圖殺了自己的男人。具體來說,他應該是想確認岸中怨恨自己到何種程度。


    他手上的煙蒂落進了煙灰缸裏。此時,正在看著人型模特兒照片的成美,忽然倒抽了一口涼氣,用力合上文件夾。她用手捂住嘴巴,眼神露出恐懼,直直地盯視著慎介。


    “怎麽了嗎?”慎介問。


    成美纖細的手指指著文件夾。


    “裏麵有一張很恐怖的照片。”


    “恐怖的照片?不就隻是人型模特兒的照片嗎?”


    “是人型模特兒照片沒錯。可是不知為什麽,感覺就隻有那張人型模特兒的臉很可怕。”成美大概是怕到寒毛直豎,她摩挲著自己的身體。“最後一張照片,穿著新娘禮服……”


    “最後一張?”


    慎介想起高橋說過的話,隻不過他沒告訴成美這件事。


    他伸手拿起文件夾。他還沒看過那張長得像岸中玲二妻子的人型模特兒照片。


    “你別拿給我看哦。”成美背轉臉去。“感覺很差,心情糟透了……”


    慎介在心中覺得成美的反應過於誇張,把手放在最後一頁上。正當他要打開時,一種不祥的預感猛地掠過他的胸口深處。


    他翻開那一頁之後,女人的麵孔頓時躍入他的眼裏。


    慎介大吃一驚。


    他無法想象這個畫作居然會是人型模特兒。臉部畫得栩栩如生,簡直與活生生的女人無異,隻以美麗二字不足以形容,它甚至擁有其他人型模特兒欠缺的靈氣。然而,它同時也散發出死亡的氣息。慎介無法別開視線。它那象牙色的肌膚、曲線完美的眉毛、像是在細雨呢喃的唇瓣、纖細的鼻梁,以及——


    慎介發現,這個人型模特兒的臉與其他人型模特兒的最大差異,在於其他人型模特兒的眼神空洞,隻有這個人型模特兒不是。


    這個女人……正在看著我——


    當他心中這麽想時,照片裏人型模特兒的眼瞳似乎微微動了一下。慎介慌慌張張合上文件夾。


    “小慎?”成美擔心地呼喚他。


    慎介無暇回答成美。他的心髒猛烈跳動,猛烈到讓他感到胸疼。汗水滲透全身,背後感到寒冷,手腳也有如冰一般地冷。


    “真是的,把這種照片拿去丟掉啦。”成美焦躁地說。


    慎介好一會兒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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