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對於和佳子下的這一著棋,男性客人的臉上露出苦笑。他身穿t恤,雙臂抱胸,低聲沉吟著。


    “怎麽了?孩子的爸?你不是說下西洋棋的話,沒人是你的對手嗎?難道是騙人的?”他的老婆在旁邊說著風涼話。


    “煩死了,你安靜一點啦。”男性客人用手指指著西洋棋的棋子,同時皺起了眉頭。他好像是在想:既然已經對老婆誇下海口了,就應該再多堅持一下吧。其實勝負早已定了,不管他再怎麽努力,還是得再走好幾著棋,才能將和佳子的軍。這點他自己也應該很清楚。


    吃完晚餐後,和佳子正在擦桌子,結果有人來問她要不要下一盤棋。好像是發現了放在交誼廳架子上的西洋棋盤吧。這個男性客人看起來相當有自信。


    “爸爸,加油!”七歲的兒子不斷替額頭出油而泛著光芒的父親加油打氣。那是一個身材瘦長,手腳被太陽曬得黝黑的健康男孩。剛才還一直沉迷於電玩的他,一看到父親和民宿的阿姨在西洋棋盤上開戰,就開始津津有味地盯著戰況,根本不管自己懂不懂規則。


    和佳子無法控製自己不去想這個男孩的事情。他平常都在玩些什麽呢?有什麽樣的朋友呢?他喜歡什麽東西呢?將來想要做什麽呢——不用說,這些想象全都是因為她把對死去兒子的思念,移情到這個男孩身上的緣故。不過她並沒有對男孩或是他的父母問東問西。不用說,他們一定會愉快地回答吧。然而和佳子害怕自己在聽到那些答案之後,內心會波濤洶湧。


    父親終於下了下一步棋,這是和佳子預料中的一步。她拿起早就決定好的棋子,放到她早就決定好的位置上。看見和佳子的這步棋後,父親顯得很泄氣。


    “哎呀!我輸了。”他將兩手撐在桌上,低下頭來。


    “咦?怎麽會?爸爸輸了嗎?”不懂西洋棋規則的老婆在一旁顯得很驚訝,她應該是沒想到棋局這麽快就結束了吧。


    “爸爸好弱喔!”男孩敲著父親的大腿。


    “嗯,我很少輸呢。您實在太厲害了。”


    “也還好啦!”和佳子一邊微笑,一邊開始收拾西洋棋。西洋棋是和佳子開始在這間民宿工作後,父親隆明教她的。其實或許該說,是隆明在結束一整天的工作後,一定會找她下一盤棋。西洋棋就像是人生——這是隆明的口頭禪。


    “一開始我們就擁有所有的棋子。如果能一直維持這樣,就會平安無事,但這是不被允許的。要移動、要走出自己的陣地才行。越移動或許就越能打倒對方,可是自己同時也會失去很多東西。這就和人生一樣。西洋棋和象棋不同,從對方贏來的棋子,並不能算是自己的棋子。”


    一想起大誌的事,和佳子就會覺得這句話是真理。一直以為兒子的死是對方的錯,夫妻互相指責,結果卻隻傷害了對方,什麽也沒留下。


    男性客人的老婆打開電視開關,開始播報新聞。畫麵上是一封信的特寫,主播的聲音配合著這個畫麵傳了出來。


    “‘不管發生了什麽事,我都要複仇,而在那之前,我並不打算被捕。不過複仇完畢之後,我會立刻去自首的。我也不會請求量情減刑,即使是被判死刑也無所謂。反正這樣繼續活下去,也沒有意義了。’——長峰嫌犯是這樣描述自己的心情的。他真的是為了複仇,不惜賭上性命。針對這樣的行為,一般人的想法如何呢?讓我們走到街頭去聽聽觀眾的聲音。”


    和佳子立刻明白那是發生在東京那起強暴魔的複仇事件。白天的新聞談話性節目中,已經發表了凶手寫給警方的信,吃晚餐時,住宿的客人們都在討論這件事情。聽說郵戳好像是愛知縣的,她還是覺得這件事離自己很遠。


    畫麵出現!個像是上班族的中年男性,麥克風對著他。


    “我了解他的心情喔。因為我也有小孩嘛。可是實際要我付諸行動的話,我想我做不到的。殺人畢竟還是……該怎麽說呢?還是不可以的吧。”


    接下來是一個中年女性的臉。


    “一開始我覺得他是一個非常可怕的人。因為你們看,他殺人的手法很殘忍嘛。但是看了那封信之後,我覺得他很可憐。”


    對於是否想讓他去複仇的問題,中年女性想了半天。


    “想和不想的比例各占一半吧。我也不知道。”


    接下來是一個白發老人,老人對著采訪記者瞪大了眼睛。


    “不可以喔!複仇是野蠻的行為,絕對不可以!日本是法治的國家,所以這種事情必須在法院裏殺伐才對。做了壞事的人,應該依據法律來判他們的罪。”


    如果因為凶手是少年犯所以就不用坐牢的話,您會怎麽做呢?記者問他。


    “這個……這樣還是不可以啊。如果大家都用自己的方法去複仇的話,會變得亂七八糟呢!”


    畫麵上出現了一個圓餅圖。針對長峰嫌犯的行為,總共分為“可以認同”、“能體會他的心情但無法認同”、“無法認同”、“不予置評”四個區塊。取得壓倒性多數的,是“能體會他的心情但無法認同”,超過了整體的半數。


    “果然會得到這樣的結果呢。”男性客人一邊看著電視一邊喃喃自語,“對著麥克風應該說不出‘我同意殺人’吧!”


    “如果是爸爸的話,會怎麽做呢?”老婆問道。


    “怎麽做?”


    “假設說這個孩子被人殺了嘛。然後,你知道凶手是誰的話,你會怎麽做?”妻子看著開始玩電動的兒子,再次問道。


    “我會殺了他。”男性立刻回答。雖然臉上帶著笑意,但是他的眼神卻是認真的。“你呢?”


    “我可能也會殺了他——如果我有辦法的話。”


    “辦法這種東西是一定有的吧。”


    “不隻要殺死他,我還不能讓自己被捕。孩子被殺已經夠不幸了,還因為複仇而得坐牢,這未免太劃不來了。為什麽要為了那種家夥,遭遇第二次的不幸呢?所以我如果要複仇的話,就一定要先想好不被警察抓到的辦法,然後才去執行。”


    “原來如此,女人還真會算計呢。就算在這種時候,也要想辦法不讓自己吃虧。”


    “男人太單純了啦。因為你看,報仇雪恨了之後,自己卻被抓進去關,這樣子哪有意義啊。”


    “被抓也無所謂,隻要能報仇就好了嘛。我隻要能殺死那家夥,根本不會考慮被捕的事。”


    “爸爸就是因為這樣才會失敗喔。要想遠一點。所以你下西洋棋才會輸嘛——是不是啊?”老婆征求著和佳子的認同。和佳子沒有回答,隻是苦笑著。


    “這和下西洋棋無關吧。好了,該回房了。明天還要爬山呢!得睡飽一點才行——謝謝您的招待。”


    “晚安。”和佳子帶著笑容目送這一家人。


    新聞的內容已經變成在談論經濟問題了。暫時看不到景氣複蘇的跡象——經濟學者使用統計圖,說明著不值得一聽再聽的東西。和佳子按下遙控器的開關,將電視關掉。


    她將西洋棋盤放回架子上時,裝在玄關門上的鈴響了。她一看,原來是吉川武雄。他的帽子戴得很低,雖然已經是晚上了,他卻仍然戴著淺色的太陽眼鏡,他襯衫的腋下部分被汗水濡濕了。


    “您回來了啊!”和佳子從交誼廳走出來對他說。


    吉川像是失了魂似的,愣了一下才略微點點頭。


    “不好意思,錯過晚餐。”


    “這不要緊。您應該在外麵用過餐了吧?”


    “嗯,隨便吃了一點……”吉川點點頭。


    傍晚時,和佳子接到了他的電話,要她不用為他準備晚餐。


    “那個人找到了嗎?”和佳子問道。她還記得他說要去找離家出走的少年。那麽,他今天應該也是為了這件事四處奔走吧。


    “不,很遺憾。”他臉上浮現無力的笑容,搖了搖頭,“我在這一帶繞了繞,但是民宿的數量多得驚人。”


    “難道沒有其他的線索嗎?像是姓名之類的。”


    “我知道他的姓名,但是這關係到個人隱私,所以不方便說。”


    “喔,這麽說也是。那明天您還要繼續找嗎?”


    “看來也隻能這樣了。”


    “那麽明天之後的住宿地方,您找到了嗎?”


    “待會兒才要去找。我打算再稍微往北走。”


    看來他好像是一邊移動據點,一邊繼續調査的樣子。


    “如果您決定好下一個地點之後告訴我,我可以幫您找民宿。”


    “真的嗎?要是可以的話就太好了。”


    “直接告訴我沒關係,我還可以拿到折扣價喔。”


    “謝謝。”吉川低下頭致意,然後就打算上樓去了。然而他又停下了腳步,轉過頭來,“昨天的相片,印出來了嗎?”


    “相片?喔……”


    和佳子立刻明白他在說什麽。大誌的相片。是親戚把這張很久以前拍的相片拿來給她的。因為相片保存的狀態很差,所以她便將之存入計算機裏,想要重新打印出來,但是卻不知該如何做才好。就在她傷透腦筋的時候,吉川來幫她了。


    “請等一下好嗎?”這麽說完後,她就往走廊的盡頭跑法。那裏是她自己的房間。


    那張相片已經印出來了。她拿著相片回到吉川那裏。


    “大概就是這樣。”她遞給吉川。


    吉川摘下太陽眼鏡,看著相片。這時,和佳子突然覺得好像有什麽東西牽動了她的記憶深處。她感覺自己好像在哪裏看過這個人,但那是種非常不真實的感覺。昨晚她也曾見過他拿下太陽眼鏡的臉,可是當時卻沒有什麽感覺。應該是心理作用吧,她這麽解讀。


    “還是看得見刮傷呢。”吉川說。


    “這也沒辦法。隻要能保留下相片……”說到這裏和佳子就打住了。她不想親口說:那是她死去兒子的相片。


    “相片已經先掃瞄進計算機裏了嘛,那個數據還在嗎?”吉川問道。


    “是的,還在。”


    “能不能讓我看一下?”


    “嗯,可以的……”


    和佳子一邊思忖著他的目的,一邊走進了交誼廳,朝著放在餐廳角落的計算機走去。


    和佳子打開計算機的電源,調出了那張相片。


    吉川在計算機前麵坐下,然後手上抱著的小文件包中拿出一張新的磁盤片。


    “我可以複製這張相片嗎?”


    “唉?您要做什麽嗎?”


    “我也有帶計算機來。用我的計算機,說不定能把刮傷去掉。”


    “是嗎?”


    “我想應該可以。你不想消除相片上的刮痕嗎?”


    “如果可以的話,就拜托您了。”


    “那我試試看。”吉川將磁盤片插入計算機旁邊的插槽內,“我已經很久沒用磁盤片了,最近通常都是用cd-rom來儲存數據。”


    “這台計算機是別人給我的,所以很老舊,而且裏麵的軟件也還沒升級……”


    “如果平常不會覺得不方便的話,這樣就夠了。”


    吉川以熟練的手勢操作鍵盤和鼠標之後,便取出磁盤片。好像已經複製完了。


    “今天晚上我來試試看。”吉川將磁盤片放入包包中。


    “可以嗎?拜托您這麽麻煩的事。”


    “應該是不會花太多時間啦。”這樣說完後,他的表情變得有點陰沉,接著稍微猶豫地開口說道,“問您這樣的事情,或許會讓您覺得有點唐突……”


    “什麽事?”和佳子問道。


    “令郎是……生病還是怎麽了嗎?”


    她不由得盯著吉川的臉看,他垂下了眼睛。


    他果然還是發現了呀,和佳子想道。


    “不,是意外。”她盡量以平靜的聲音回答,從公園的溜滑梯摔下來……因為父母不小心。”


    吉川睜大了眼睛。可能是因為這個答案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吧。


    “是嗎?真抱歉,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這張相片我想明天早上就可以弄好了。”


    “請不要太勉強自己。”


    “沒問題的。那麽,晚安。”


    這樣說完後他就摘下太陽眼鏡,低頭致意。


    這時,和佳子再次覺得他跟某個人很像。


    22


    回到房間,長峰從包包裏拿出筆記本電腦,打開電源,然後在等待計算機啟動的時間,點燃了一根香煙。


    襯衫的腋下部分有汗臭味。他注意到之後,便直接叼著煙將襯衫脫下。他的全身上下都冒出了汗水。


    他一看表,發現快要十點了。原本想先洗個澡的他,還是決定撐到最後一刻。他希望今天能洗個頭,為此,他非得脫掉假發不可。要是在那個時候剛好有誰進來澡堂的話,就麻煩了。


    他帶計算機來這裏的原因有好幾個。其中一個原因,是他覺得可能可以利用網絡搜集情報。但是其實和案子有關的事情,隻要看電視和手機就能知道得一清二楚了。所以實際上,他還沒因為這個理由而使用過計算機。


    計算機開機了。長峰點擊顯示在畫麵上的其中一個圖示,整個畫麵也跟著切換成動畫顯示模式。


    開始播放的影像,是長峰不願再次看到的東西。換言之,就是繪摩遭到兩個男人蹂躪的畫麵。他離開家時,將那卷錄像帶的內容存進這台計算機裏。


    長峰目不轉睛地盯著畫麵看,香煙就夾在手指之間。那是即使看了再多遍,他都無法習慣,隻會讓自己的絕望和憎恨越來越深的影像。那是他不想再看,卻又不得不看的影像。


    這就是長峰帶計算機來的最大理由。不論何時何地,他都要看這個如同惡夢般的影像。除了想要牢牢記住菅野快兒的臉之外,他也得透過這個影像鼓舞怯懦的自己。


    菅野快兒的臉部特寫相片,也是從這個畫麵截出來的。長峰拿著那張相片四處奔波,尋找民宿。


    不過今天毫無斬獲。他總共問了將近二十家民宿,卻沒有得到像是菅野快兒的人住宿或是工作的情報。


    明天以後該怎麽辦呢?老實說,他也一籌莫展。像現在這樣的找法,真的能找到菅野快兒嗎?他一點自信也沒有。而且他也擔心再這樣找下去,總有一天會有人通報警方的。


    今天那封信已經在電視上公開了,因此長峰的臉出現在電視上的頻率變得更高。如果電視台反複播報的話,記憶力再差的人也應該會慢慢將他的臉烙印在腦海裏吧。會發現他這個問些奇怪問題的人,就是要為女兒複仇的殺人犯,也隻是時間的問題了。


    但是還有其他的方法嗎——


    長峰將剛才的磁盤片放入計算機裏,然後將其中的影像儲存到硬盤去。接著他開啟相片加工用的軟件,利用這個軟件修飾相片。


    在神社院內笑得很幸福的親子三人。民宿的女人看起來比現在要豐腴些,應該是她丈夫的男性,身穿西裝,是個美男子。正中間比著v手勢的男孩身穿格子上衣,配短褲和白色半筒襪。


    她說是從公園的溜滑梯摔下來的,然後兒子就這麽死掉了。長峰沒辦法再繼續追問下去,但是卻不敢相信真的有這種事。她是說因為父母不小心,可是那究竟是什麽樣情況呢?


    不管怎麽說,當時她應該非常悲傷吧——現在的長峰能夠想象了。不知道這是幾年前的事,不過恐怕她心裏的傷口還沒有愈合吧。這樣一想,長蜂就可以理解,為什麽在她優雅地微笑時,眼晴深處仍透露出哀傷的神情了。


    長峰戴上老花眼鏡,使用軟件工具,開始謹慎地修複相片。消除背景和衣服部分的刮傷還沒什麽,但是要消除臉上的刮傷就得費心了。因為如果人的長相變了的話,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為什麽會想要幫這個連姓名都不知道的女人做這些事呢?長峰自己也不知道。對於不知道相片中的小孩已經過世,還粗神經地問東問西這點,他確實感到很抱歉。還有,他對同樣失去小孩的女人,抱持著同病相憐的心情也是事實。然而不僅如此而已。如果隻是因為這些原因的話,他才不會想做這麽麻煩的工作。


    可能是自己想要得到免罪符吧,長峰心想。不管有什麽理由,都不能讓殺人合理化,這他都知道。做了不可饒恕的事之後,罪惡感是不會消失的。


    為了戰勝罪惡感,他隻能反複晗著“這是為了繪摩”的咒語。也就是除了站在家長為了孩子著想這種理所當然的立場之外,他別無他法。而因為這個想法支撐著他的心,所以他才無法默默看著民宿這個失去孩子的女人不管。


    如果她知道長峰是以這樣的心情來修複相片的話,就算相片出來的效果很好,她或許也不會高興吧,長峰想道。


    馬上就要十一點了,可是卻還有人進入浴室的聲音。來到走廊上,原本打算去鎖浴室門窗的和佳子很失望地回到自己房間。洗澡時間最晚到十一點,不過她不想催促泡澡正泡得舒服的客人。而且那個客人可能是吉川吧。回到民宿後,他應該還沒洗澡,因為他為了找人奔波了一整天,所以和佳子想讓他悠閑地泡澡。


    然而她隻等了幾分鍾。就好像是洗戰鬥澡似的,和佳子聽見客人出來的聲音。


    和佳子走出房間後,看到吉川正在走廊上的販賣機前麵買罐裝啤酒。頭上裹著毛巾的長峰看見和佳子後,不知道為什麽好像很驚訝似的連連後返。


    “怎麽了嗎?”和佳子問道。


    “不,沒什麽。”他一隻手將洗臉盆拿到身後,一隻手按住裹著頭發的毛巾,“對不起,這麽晚才來洗澡。”


    “不,沒關係。水還熱嗎?”


    “水溫剛好,很舒服,我還差點睡著了呢。”


    “那就太好了。”雖然心裏納悶洗戰鬥澡是否真的會想打瞌睡,不過她還是這麽回答。


    “剛才我已經開始修複相片了,應該沒問題。”吉川說。


    “是嗎?真令人高興,但是也請不用太勉強。”


    “其實並不是那麽麻煩的事,所以請別放在心上。那麽,明天見囉。”


    “晚安。”


    道完晚安後,吉川便拿著啤酒離開了。和佳子目送他離去後,便往浴室走去。


    到底像誰呢——和佳子一直在想。絕不是自己身邊的人,而是以其他形式看過的人,比方說在電視上看過之類的,但是應該也不是某位藝人。


    可能隻是錯覺吧,和佳子心想。明明是第一次造訪的地方,卻覺得自己曾經來過,這種案例也不少。就是所謂的似曾相識。或許就是類似這樣子的感覺吧。


    不管怎麽說,和佳子隻覺得那個人是好人。雖然她完全不知道要消除相片上的刮傷有多困難,但是一定需要費一番工夫,一般人應該是不會自願幫忙的。


    他可能喜歡小孩,或者是他比一般人更尊敬有小孩的人吧。說不定他去找行蹤不明的孩子,也不完全是為了錢。


    關好浴室的門窗、打掃完畢後,和佳子便打算走回房間。不過在經過剛才那台自動販賣機前時,她下意識望了一眼找零錢的洞口,然後停下了腳步。


    伸手一摸之後,她發現還有零錢留在那裏。可能是吉川忘了拿走的吧。


    她猶豫了一會兒,最後決定送到吉川房間去。剛才聽他說話的口氣,應該還沒打算就寢吧。


    她走上樓梯,輕輕敲了吉川住的那個房間的門。裏麵立刻傳來小聲的響應。


    “您是不是忘了拿走自動販賣機找零了?”


    她一說完,就聽見對方有點驚訝地“啊”了一聲,門也應聲打開了。探出頭來的吉川戴著眼鏡,頭上仍然裹著毛巾。


    “您的錢。”和佳子將零錢遞出去。吉川說了聲謝謝後,就接了過去。


    “我正好在修相片,我想再一下子就好了。”吉川說。


    “謝謝。”和佳子一邊道謝一邊盯著吉川看。


    吉川似乎有點訝異地說:“怎麽了嗎?”


    “喔,沒什麽。”和佳子趕緊搖著手,“對不起,因為您戴著眼鏡。”


    “這個嗎?”他苦笑了一下並摘下眼鏡,“老花眼。如果沒有這個的話,就看不清楚細微的部分。”


    “請別讓眼睛太疲勞了。”


    “沒關係的。”


    他們互道晚安之後,吉川便關上門。和佳子則從房前離去。


    但是當她的腳踩到樓梯時,突然有一道光閃進她的腦海,這道光照亮了她想看卻看不清楚的記億深處,從中浮出來的東西,是一個電視畫麵。


    是葬禮的景象。喪家的男性正在向大家致意。他在讀著事先準備好的稿子,然後戴著眼鏡的臉抬了起來,雙眼盈滿了淚水。


    這是她最近看到的影像。到底是哪一個葬禮呢——


    和佳子倒抽了一口氣。她發現那是在新聞談話性節目中曾經看過幾次的影像。就是那個父親為了被奸殺的女兒複仇,正在追殺凶手的事件。在節目裏介紹那個父親時,都會使用女兒葬禮時拍攝到的影像。可能是因為這樣才能更深刻表現出他的遺憾吧。


    長峰……下麵的名字是什麽呢?


    和佳子慢慢走下樓梯。她覺得如果走太快的話,雙腳好像會不聽使喚。她的心跳加速,全身冒冷汗。


    走到交誼廳後,她攤開昨天和今天的報紙。被通緝的時候,報紙上應該會刊登他的相片。


    找到了——不久她便找到了。一張男性正麵的相片,下麵寫著“長峰重樹嫌犯”。


    和佳子盯著那張相片看。果然沒錯。她看到吉川之後,一直覺得他長得跟某個人很像,原來就是這號人物。雖然發型不同,相片裏的長峰重樹也沒有胡碴,不過如果留了胡子的話,應該就一模一樣了。


    吉川就是長峰重樹嗎?


    他的長發也有可能是假發。和佳子知道有男性用的假發。洗完澡後,他在頭上裹了毛巾,難不成就是為了遮掩本身的短發嗎?


    而且他的行動也很可疑。雖說要找一個年輕人,可是那個人,其實就是他想要複仇的對象吧。


    和佳子拿著報紙的手開始顫抖。她收起報紙,趕緊回到自己的房間。雖然檢査完門窗是否全都關好的工作還沒做完,不過她現在已經沒辦法想那麽多了。


    她打開電視,然後在電視前麵坐了下來。她想要先確認吉川是否真的就是長峰重樹,因為光憑報紙上的照片,是很難判斷的。不過很不湊巧的,沒有一個電視台在播報新聞。


    如果真的是長峰重樹的話,該怎麽辦——


    當然應該通知警方吧?不,或許應該現在就通知警方。光是長得很像長峰重樹,這個情報就很有價值了。即使弄錯了,警方當然也不會怎樣,吉川應該也不會生氣才對。


    現在除了她以外,好像還沒有人發現吧。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吉川幾乎沒讓自己和其他人打過照麵。這一點似乎也顯示他就是通緝犯。


    必須先讓隆明知道。後續的處理他應該會判斷吧。


    然而,和佳子並沒有站起來。她發現自己在猶豫要不要去告知父親。隆明一定會立刻報警吧?然後不一會兒,警察就會趕來確認事情的真偽。如果吉川就是長峰重樹的話,當場就會被逮捕;如果不是的話,就當是鬧個笑話,和佳子他們並不會有任何損失。


    但是這樣真的可以嗎——


    某個看不見的東西,將想要站起來的和佳子壓在座位上。


    23


    窗外已經變亮了。和佳子從床上坐起來。雖然距離鬧鍾響還有將近一小時的時間,但是繼續躺在床上也不會改變什麽。她昏昏沉沉躺了一個晚上,結果還是無法熟睡。


    和佳子打開電視開關。可是別說新聞了,就連有在播放節目的頻道都找不到,她隻好又關掉電視。


    可能是因為睡眠不足的關係,讓她覺得頭很重,胃部也賬脹的。


    她還沒決定是否要將吉川的事告訴隆明。不,其實她想法已經確定了。她想要親自確認吉川是不是長峰重樹,如果覺得沒有錯的話,就會自己打電話給警察。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總之,她認為這件事情不能靠別人。她確實也不想將責任推給父親,不過這並不是唯一的原因,應該說是一種直覺吧。如果不親自判斷的話,她覺得自己一定會後悔。


    等了一會兒,和佳子再次打開電視。電視正在播報昨天體育競賽的成績。她鎖定了這個頻道,等著一般新聞節目開始。晨間新聞會重複播報昨天的內容。如果固定在這個頻道的話,一定會播出和長峰重樹有關的新聞的,她想道。


    和佳子回想起自己和長峰重樹之間的談話。的確,他身上是有種類似逃亡者的感覺,好像做了什麽虧心事似的,總是很少抬起頭來。但是,他說的一些話又帶著一股暖意,感覺一點兒也不像殺人犯。和佳子不覺得他是那種憑著感覺行動的人。事實上,他也主動說要幫和佳子修複大誌的相片。如果是隻考慮到自己複仇的人,現在這種情況下,應該不會說出那種話吧?


    想到這裏,和佳子嚇了一跳,因為她發現自己的心中有一份想要包庇長峰的情感。她輕輕搖搖頭,繼續看著電視。就在這時候,主播開始播報發生在足立區的凶殺案後續報導。


    “——所以長峰嫌犯的信,似乎也為一般市井小民帶來了影響。針對這一點,警視廳除了承認被公開的信的內容是真實的之外,並沒有再多做評論,調査方針也沒有改變。此外,針對郵戳來自愛知縣這一點,警方表示,隻能說長峰嫌犯是從愛知縣將信寄出,並不能證明他就潛伏在愛知縣內。”


    男主播的右上方出現了一個男性的大頭照,下麵寫著長峰嫌犯。和佳子采出了身子。那張相片好像和登在報上的是同一張,但是因為比較大,畫質也比較好的緣故,所以臉部的輪廓可以看得較為清楚。


    她的心跳又開始加快了。越看她越覺得長峰和吉川長得很像,甚至已經沒辦法想成別人了。


    好像有人經過了走廊。和佳子聽到聲音之後嚇了一跳。即使知道那是隆明,她的心還是怦怦跳個不停。


    她簡單打扮了一下,就走出房間。經過樓梯前方時,她往二樓看了一眼。盡管知道吉川應該沒那麽早起床,她還是擔心會碰到吉川。


    走進廚房,她看見隆明正在穿圍裙。隆明看見女兒之後,露出驚釾的神色。


    “喔,今天怎麽這麽早起床啊?”


    “不知不覺就醒來了。”和佳子看了看掛在牆壁上的鍾,好像比她平常的時間早了三十分鍾以上。


    “你來得正好,有一個客人說要早點出門喔。那料理的準備工作就交給你吧!”


    “我知道了。”和佳子拿起圍裙,“那個……說要提早出門的是哪一個客人啊?”


    “帶著一個小男孩的夫婦。他不是和你下過西洋棋嗎?”


    “喔,那一家人啊。”和佳子點點頭,開始洗著馬鈴薯。如果是吉川說要提早出門的話,該怎麽辦呢?她自忖。


    和佳子一邊削著洗好的馬鈴薯,一邊看著隆明的背影。他正要開始煮湯。那個背影和平常一樣。他做夢也想不到,受全日本矚目的大事就要發生在這間民宿裏吧。就是因為討厭凡塵的喧囂,他才會選擇這樣的生活,每天過著一成不變的平凡生活,享受著與來來去去的旅客短暫的接觸。電視上播報的恐怖殺人事件,對他來說,一定就跟異次元的故事一樣。


    “怎麽了?”突然轉過身來的隆明,看著和佳子露出驚訝的表情。他大概看見她手裏拿著菜刀發呆的模樣吧。


    “沒什麽。”她露出笑臉。


    “你的臉色不太好看喔。如果身體不舒服的話,就去休息吧。”


    “不要緊,我隻是在想些事情。”和佳子擠出笑容,開始動起菜刀。隆明沒有再繼續問下去。


    打工的學生也起來了,廚房一下子就充滿了活力。餐桌上鋪著漂亮的餐巾,所有的準備也都已經完成了。不管客人們什麽時候過來,他們都可以立刻上菜。


    到了七點,最早出現的客人就是昨天和和佳子下西洋棋的那個男人,以及他的老婆和孩子。她和和佳子打了照麵後,說了聲“昨天謝謝你”,然後點點頭;和佳子也報以微笑說著“哪裏”。她覺得自己的臉頰好像麻了。


    其他的客人也陸續進來了,但吉川沒有出現。和佳子回想起昨天早上,他也是比大家晚一些才進來。她對他的懷疑越來越深了。


    喜歡下西洋棋的男人迅速吃完早餐,接著不管老婆和小孩還沒吃完,他就自顧自地離開座位走到電視前。打開開關後,他將頻道轉到新聞節目。


    “搞什麽嘛,爸爸。我們還沒吃完耶!”老婆抗議著。


    “我不用在那裏等你們也沒關係吧。”


    “可是這樣我們會吃得很趕啊。”


    “沒關係,你們慢慢吃。”男人將電視的音量調大。


    長峰嫌犯這個聲音跳進了和佳子的耳朵裏。端著放了餐具的托盤的她,差點因為過度的驚惶失措而打翻托盤。還好,似乎沒有人看見。


    她偷偷將目光投向電視。男主播用稍微緊張的表情說道:


    “這是本節目獨家查證的消息。長峰嫌犯在幾年前曾經參加過射擊比賽,而且也擁有自己的獵槍。至於長峰嫌犯是不是帶著那把獵槍失蹤的,調査總部尚未出麵證實。如果他打算用槍複仇的話,就有可能在大街小巷開槍,一般的市民也有可能受到傷害,所以大家就必須嚴加戒備了。”


    坐在電視前的男人雙手交抱胸前,嚇了一大跳。


    “哇,他打算用來複槍報仇呢!這樣一來,事情就越來越嚴重了。好萊塢的電影一樣唉。”


    “一般人可以那樣用槍嗎?”他的老婆問道。


    “可以啊,不過必須持有特殊的執照才行。不然,不就不能打獵了嗎?”


    “是喔。”他的老婆做出理解的表情點點頭。


    和佳子試著回想吉川的行李。如果是來複槍的話,一般的包包是放不下的吧?在和佳子的印象中,他的行李好像隻有一個旅行包。還是說來複槍也可以折迭,變得很袖珍呢?


    到了八點時,吃過早餐的客人們全都消失了蹤影。他們也幾乎都辦好退房手續了。


    “和佳子小姐,還剩下一位吉川先生。”工讀生多田野說道。


    “喔,對,那我來打電話問問好了。”和佳子走到電話那裏。和客人聯絡是她的工作。她想起昨天早上,自己也曾打過電話給他。


    雖然猶豫了一下,她還是拿起話筒,在確認房間號碼之後,她便按下按鍵。電話一響,吉川就立刻接了起來,好像在等著和佳子打來似的。


    “喂?”吉川低沉的聲音傳來。


    “請問……早餐已經準備好了,您要用嗎?”她的聲音沙啞。


    “好,現在我就過來。”


    “好,那我等您。”


    掛掉電話後,和佳子不自覺地歎了口氣。握著話筒的手已經滲出汗水來了。


    “真是難得啊。”她身後的多田野說。


    “啊?什麽事?”和佳子轉頭問道。


    “和佳子小姐打電話給客人時,一定都會先說早安不是嗎?可是剛才卻沒有說。”


    “喔……”這麽說來的確如此。因為太過緊張的關係,她連平常會說的話都忘記了。和佳子擠出笑容,“剛才一不留神就忘了。因為我一邊打電話,一邊在想事情……”


    “您是不是太累了?收拾的工作就由我來做吧。”


    “不會,沒關係,謝謝你的關心。剩下的我來做,你去幫忙大叔吧。”


    大叔就是指隆明,他應該正在打掃已經退房的房間。不知為什麽,和佳子不想讓多田野看到吉川。本來這種時候,也應該讓多田野看看吉川的臉,看他覺不覺得吉川長得很像那個通緝犯。但是不知為何,和佳子卻是抱著相反的想法。如果那麽做的話,她就隻能走上報警那條路了。她想要避免事情變成那樣。


    吉川和走出去的多田野擦肩而過,走了進來。他不可能會知道和佳子心裏在想什麽,但仍然垂下眼睛,對和佳子笑著說:“早。”


    和佳子也回了聲:“早。”接著便開始準備他的早餐。


    她將食物放在托盤上,端到他的座位。明明不是很重的東西,卻讓她感到歩履蹣跚。等她將食物放到桌上時,才發現那是因為她在發抖。


    “那個……”吉川對她說。


    “什麽事?”和佳子不禁睜大了眼睛。


    “這個給你。”這樣說完後他就將磁盤片放在桌上。


    “啊……是那張相片嗎?”


    “嗯。我自己是覺得修得還不錯,不過還要等你看過才知道好不好。有時候,修圖會把人的長相改變喔。”


    “那我待會兒再來看。”


    “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現在就看呢?要是還需要修正的話,我可以當場再修。”


    “是嗎?那我現在就去看。”


    和佳子拿起磁盤片,離開他的桌子。她坐到計算機前麵打開電源,插入磁盤片。不久後,屏幕上就出現磁盤的圖標,她點係了那個圖示。


    看見顯示出來的影像後,和佳子說不出話來。原本刮得一塌糊塗的相片完全脫胎換骨,就像剛衝洗出來的相片一樣漂亮,而且她覺得色彩似乎變得更鮮豔了。


    “怎麽樣?”聲音從她身後傳來。吉川就站在和佳子的斜後方。


    “太厲害了。”和佳子坦率說出她的感受,“我沒想到會變得這麽漂亮,謝謝您。這樣放進相框裏,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令郎的長相有沒有變?”


    “沒有,那個孩子的臉就是這樣。”


    當和佳子看著修複成功的大誌麵容時,眼眶裏盈滿了淚水。她趕緊用圍裙的一角擦掉眼淚。


    “真的很感謝你。應該很辛苦吧?”


    “不,也沒那麽辛苦,隻要你高興就好。”吉川笑咪眯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和佳子看著他吃飯的背影,再看看在計算機上的兒子的相片。雖然不是很了解,但是她覺得這種修複工作不可能那麽簡單。她可以想象,他八成是在計算機前忙到半夜吧。證據就是,他的眼睛看起來有點充血。


    他不是壞人,她心想,甚至比一般人更善良一倍。她不得不思索著這樣的人為什麽會……


    “對了。”他突然轉過頭。


    “是。”和佳子挺直了背。


    “今天的預約已經滿了嗎?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想再住一晚。”


    24


    從“crescent”民宿出來的長峰,還是像往常一樣沒有坐公交車,而是步行前往蓼科牧場。不過他並沒有目標。一直待在房間裏可能會被人覺得有點奇怪,所以他隻好先出門。


    今天早上醒來時,他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倦怠,就連從床上起來都很痛苦。晚去吃早餐雖然是為了不要和其他客人打照麵,但其實在電話響之前,他都還倒在床上。昨天他為了修複那張照片,一直忙到半夜兩點。如果這樣做能安慰那個失去孩子的女性就好了——他是以這種心情開始的修複的,隻不過沒想到一旦著手後,就不知不覺陷了進去。


    可能在他的內心深處,也想跳脫目前的處境吧。這是他的自我分析。疲於幾乎沒有線索的捜尋和被通緝的他,非常想忘掉目前的處境,專注於這項作業——即便隻有一下子也好。


    感到渾身疲倦的原因,並不是作業的操勞,而是這項作業已經結束的關係吧,他不得不這樣想。想要複仇卻找不到對象——這種地獄般的時間又要開始了。


    得讓頭腦和身體都休息一下才行。仔細想想,他從離開家之後,就不斷地過度消耗自己的精神和肉體。再這樣下去的話,他就要垮掉了。在沒有找到菅野快兒並複仇之前,他絕對不可以倒下。


    現在住的“crescent”,是個可以讓他喘一口氣的好地方。員工很少,又沒有經營咖啡廳,所以不會有其他閑雜人等進進出出。最大的好處,就是身為通緝犯的他,幾乎不會和其他人碰到麵。


    所以他想要再多住一晚。今後不知何時才能再休息——不,可能連稍作休息都沒辦法。


    當他詢問可否再多住一晚的時候,那個女性的表情很訝異,似乎想要知道原因。於是長峰就回答:“因為我喜歡這裏。”其實這也是真的。


    她還是帶著困惑的表情,先返到裏麵。讓長峰等了兩三分鍾之後,她瞪大眼睛走了出來,對長峰點點頭,接著說:“沒問題。”


    可能很少有像他這樣的客人吧,長峰心想。中年男子一個人投宿本來就很少見,現在又突然說要多住一晚,她或許很困惑吧。


    越靠近蓼科牧場,長峰就看見越多攜家帶眷出遊的人群。發現今天是暑假的最後一個星期日之後,他就理解了。所以民宿才會出現一家大小來住宿的客人吧。


    有店家在賣飲料和冰淇淋,門前排列著遮陽傘,有人在傘下休息,也有男人大口大口喝著啤酒。情侶也不少,而且每個人看起來都很幸福。


    長峰在自動販賣機買了可樂,然後在距離稍遠的長椅上坐了下來。周圍的這些人一定做夢也沒想到,自己身邊就坐著一個被通緝的殺人犯吧。


    雖說是避暑勝地,不過陽光還是很強,今天大概也會很熱吧。長峰調整了一下太陽眼鏡的位置。戴了帽子的頭悶得要命。不過這也是當然的,加上假發的話,他的頭上等於迭了兩層東西。他想要到沒人看到的地方,將假發脫下來。


    話說回來,接下來他該怎麽辦才好呢——


    差不多該開始想一些讓他覺得憂豫的事情了。長峰單手拿著可樂,開始思索。


    為什麽一開始菅野快兒就會想要到長野的民宿來呢?伴崎敦也在斷氣前說菅野“逃走了”。也就是說,菅野知道自己非逃走不可。由於當時長峰尚未展開複仇,所以他的意思應該是指躲警察吧。


    會選擇長野,是因為這裏比較適合逃亡嗎?還是說他想不到其他地方呢?不管怎麽說,對菅野而言,長野應該是個很特別的地方。


    可是,會不會是在長野有親戚什麽的呢?長峰想道。不過,如果是這樣的話,警方應該早就猜到和菅野有直接關連的地方,然後現在這個時候,菅野一定也已經被逮捕了。過去曾經住過、或是工作過的地方,可能性也很低吧。


    警方是透過什麽方法來調査菅野的藏身之處呢?首先一定是去問他的親友吧。到現在都還沒找到,就表示菅野是躲在這些人也想不到的地方。


    不——


    他的父母不見得會說實話。如果他們知道兒子行蹤的話,不管警察怎麽追問,他們也會保持沉默,不是嗎?不是想要讓兒子逃走,而是希望兒子能在被警察逮捕之前出麵自首。不管什麽樣的小孩,在父母眼裏一定都是可愛的。即使長大後變成罪大惡極的人,父母也會像那個民宿的女性一樣,一心記得他們小時候可愛的模樣,甚至扭曲自己的良知。


    長峰想起殺害伴崎時的情景。那個野獸也有父母。從新聞報導得知,他的父母為了讓他念書、參加大學資格檢定考試,租了一間房子給他。真是荒唐!讓那樣的人獨自生活,他怎麽可能會乖乖念書?八成隻是父母為了擺脫麻煩,才讓他離家的吧。媒體也有報導,他好像會在家裏對父母暴力相向。


    結果造成了別人麻煩,隻能說是因為他父母放棄了自己的責任。根據媒體的報導,伴崎敦也的父母在兒子屍體被發現時,還以遭遇悲劇的雙親姿態接受采訪。可是當伴崎平日的素行不良曝光,而且警方懷疑是遭人尋仇之後,他的父母就突然失去蹤影。當然,因為他們曾經告訴警方住處的緣故,所以也有幾個記者找到了他們。不過,聽說他們態度不變,拒絕接受采訪。他們沒有對遭到自己兒子性侵犯的女孩道歉,隻是一味強調自己是喪子的父母。


    看到這些報導後,長峰殺害伴崎敦也的良心苛責便全都煙消雲散了。隻不過,他還是會覺得自己做了一件沒有意義的事,徒勞無功的感覺更加強烈。如果能看到他父母自責的樣子,長峰也許會稍感痛心,覺得自己似乎得到了一些補償。


    可能菅野的父母也一樣吧!一定是由警方告訴他的父母——他的兒子到底在外麵做了多少壞事。就結果來說,他們應該也已經知道菅野就和伴崎一樣,都成了凶手鎖定的目標了吧。即使如此,做父母的還是不希望兒子被捕。不管對他們做了多合乎邏輯的說明,他們一定還是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兒子是壞到要被人追殺的人,也不會相信自己的兒子已被凶手鎖定了吧。


    就是因為有這樣的父母,所以才會有像他這樣碰到如此憾事的父母,長峰想道。十幾年前,他們應該都是一樣站在為人父母的立場,抱著剛出生的孩子,期待著要把這個孩子養育成怎樣的人吧。


    無法原諒——不管是本人或是他的父母。長峰從長椅上站起來,捏扁了手裏的可樂罐。


    但是要怎樣做才找得到菅野呢?在這幾天的捜尋之下,長峰終於明白自己的行動跟海底撈針沒兩樣。


    “——喂!和佳子。”


    叫聲讓和佳子抬起頭來。她在交誼廳,攤開周刊發著呆。


    戴著草帽的隆明一臉驚訝地站在那裏。


    “你在發什麽呆呀?沒聽見我的聲音嗎?我敲了好幾次窗戶唉。”


    “啊,對不起。”和佳子闔上周刊。那裏麵刊載著關於足立區凶殺案的特別報導,是客人留下來的。


    隆明應該是在屋外拔草。一定是有事,所以想敲窗戶叫屋內的和佳子。


    “有什麽事嗎?”


    “不用了,已經弄好了。”隆明將掛在脖子上的毛巾取下來,一邊擦著汗,一邊走進廚房。他打算找找看有沒有喝的東西。


    和佳子手裏拿著周刊雜誌,站了起來。在敞開的廚房門另一頭,她隱約看見了隆明的身影。開關冰箱的聲音傳來。


    她在猶豫是否告訴父親,早餐時,他又再次看到了吉川的臉,而且,是覺得他很像長蜂重樹。看了登在周刊上的相片再次確認後,更加深了他們倆是同一個人的看法。


    隆明用草帽當作扇子扇著風走出來。


    “吉川先生還要再住一晚是嗎?我已經登錄在預約表內了。”


    “是的,今天早上他才突然跟我說的……”


    “嗯,可能是行程有了改變吧!”


    “這個我也不知道,他好像很喜歡我們這裏。”


    “是嗎?這樣就太好了。”隆明點點頭,然後走出去。他好像一點都不覺得吉川這個客人可疑。


    和佳子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吉川的事情。那要自己報警嗎?她也沒辦法下定決心。現在,她發現自己隻想想默默地看著吉川退房,離開這裏。就算他總有一天一定會被逮捕,她也希望是在別的地方。並不是因為和佳子不想被卷入惹這種麻煩,而是她不想親手破壞長峰賭上性命的冀望。


    多田野從二樓走下來。


    “房間已經打掃好了,二〇二號房不用去管它是嗎?”


    二〇二號房是吉川的房間。和佳子剛才是那樣指示的。


    “對,謝謝喔。”


    “那如果還有事的話,請叫我一聲。”多田野這麽說完,便將萬能鑰匙放在和佳子麵前,然後就出去了。


    她看著那串萬能鑰匙。這裏的房間仍然是用老式圓筒鎖。隆明曾說:會撬鎖的人應該不會來這裏住吧。


    隻要使用萬能鑰匙,任何房間都進得去,二〇二號房也一樣。


    他應該要到晚上才會回來——


    現在正是好機會,和佳子心想。雖然外貌神似,但是這樣並不能確定吉川就是長峰重樹,搞不好隻是莫名的相像而巳。如果是這樣的話,她不就是自尋煩惱了嗎?要煩惱的話,得等弄明白了再來煩惱也不遲。而能讓真相大白的方法,就在這裏。


    和佳子拿起萬能鑰匙,走到走廊上。她的心跳越來越快。


    盡管沒有這個必要,她還是躡手躡腳爬上樓梯。為了通風,幾乎所有房間的門都敞開著,唯獨二〇二號房的門是關起來的。


    和佳子站在門前,將鑰匙插進鑰匙孔。她的手指在顫抖,金屬發出了碰撞聲。喀嚓一聲,鎖打開了,她深吸了一口氣後,慢慢將門打開。


    房內並不會很亂。兩張床的其中一張,根本就像是沒用過的樣子。旅行包就放在房間的角落,筆記本電腦則擺在桌子上。


    和佳子戰戰兢兢地將包包打開,裏麵隻有簡單的換洗衣物和盥洗用具等等,並沒有看見筆記本或是身分證之類的東西。


    她的眼睛看向計算機。他應該是用這台計算機幫她修複相片的吧。一想到這裏,她就覺得自己不應該做這種事。


    她打開計算機,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開了電源。係統啟動之前的這段時間讓她覺得漫長無比。


    要如何確定他的真實身分呢?和佳子想到的辦法是看電子郵件。不用看內容,隻要査査他在寄郵件時,是用什麽署名就好了。


    然而,和佳子從來沒有用過別人電腦,所以也不知道該如何操作,才能啟動郵件軟體。在無計可施之下,她隻好一一點擊桌麵上的圖示。


    當她點擊其中一個圖示的時候,整個畫麵的感覺突然變了。不久後,屏幕上出現了一個影像。


    糟糕,點到一個奇怪的東西了——


    她雖然想要趕緊中止影像,但是卻不太清楚操作的方法。在她手忙腳亂的時候,影像一點一點地放映出來。


    然後,是令人震驚的畫麵出現了。


    一開始,和佳子以為這隻是色情影片。可是仔細看過放映出來的影像後,她才覺得好像不是那種東西。


    一個年輕的女生被兩個男的性侵犯。女生癱軟無力,臉上也麵無表情。男人們正在蹂躪著這樣的女生。光是看著這令人不快的影像,就令和佳子作嘔了。


    和佳子好不容易找到了操作麵板,然後點擊了一下,讓畫麵停止,順便關掉計算機的電源。不舒服的感覺並沒有因而消失。


    當她啪噠一聲關上計算機時,腦海中閃過一件事。


    剛才看到的影像,該不會就是吉川,不,是長峰重樹的女兒遭到性侵犯時的畫麵吧——


    25


    在西新井分局的梶原刑警催促下走進會議室的,是一名年約五十歲的矮小男人。他的雙眼內凹,兩頰凹陷。織部覺得他好像不是因為變瘦,而是因為過度疲勞而形容憶悴的。充血的雙眼也證明了他的勞累。他緊張的表情似乎在告訴別人,他是煩惱了很久,才決定這樣挺身而出的。


    “您是鯰村先生吧。”織部確認道。


    男人點點頭,小聲回答:“是。”


    “總之,您先請坐。我已經聽過事情的大概經過了,隻不過還有些地方想要確認一下。”


    鯰村將折迭椅拉出來,坐了下去。梶原就坐在織部的旁邊。


    “呃,我想先問一下令嬡千晶小姐自殺時的情形。聽說是今年五月七日的事嗎?”織部一邊看著手邊的資料一邊問道。“是的,就是黃金周剛結束的時候。——那個,我剛才說的話是不是再說一遍比較好啊?”鯰村看著梶原問道。


    “是的,麻煩您了。我們都隻聽到大概的內容而已。”梶原說。


    鯰村點了一下頭,喉頭因為吞口水而動了一下,然後又看向織部。


    “我老婆是說,早上千晶一直沒起床,所以她想要去房間叫她。我當時已經去上班了。然後她發現女兒……千晶把繩子掛在窗簾的滑軌上……上吊了。我老婆慌忙將女兒放下來,然後叫救護車,可是那個時候她好像已經死了。是警察打電話給我的。因為我老婆……已經快發瘋了,連電話都沒辦法打。”


    鯰村似乎在拚命忍耐什麽的樣子。雖然經過了三個月,但他心裏的傷害一定還沒有痊愈。


    織部又看了資料。鯰村的地址是埼玉縣草加市。關於這個案子,聽說草加分局是以自殺結案。現在聽鯰村的話,好像還有什麽隱情似的。


    “有遺書嗎?”


    “沒有。”


    “關於自殺動機,您有沒有什麽想法呢?”


    鯰村搖搖頭。


    “沒有。她是一個開朗的好孩子,看起來根本沒什麽煩惱。隻不過,她自殺的前一天特別晚回家,沒吃晚飯就直接進丫房間,之後就沒再出來過了。所以我想,那一天她應該發生了什麽事……”


    “前一天是指五月六日嘛。學校不應該是放假吧?可是她卻很晚才冋家,是嗎?”


    “我想應該是九點……左右吧。她跟我老婆說,她跟朋友去唱了卡拉ok,不過那也是隔著門的對話。”


    “她就這樣,沒再出現在家人麵前過了嗎?”


    “是的。所以我很納悶她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便詢問了來參加葬禮的學校朋友。可是根本沒有一個人跟她去唱過卡拉ok。傍晚他們在車站分手後,千晶好像就一個人回家了。”


    和長峰繪摩的情形非常相似,織部一邊聽他說話,一邊這麽想著。


    “千晶曾經說過,隔周六她喜歡的樂團就會舉辦演唱會,好像很期待的樣子。所以,那天一定發生了什麽事。我也去找警察談過,但是他們完全不站在我們的立場,甚至根本就不理睬我們……總之,他們就是一副不想管的樣子。搞到最後,對方甚至還說是我們自己教育的方式有問題……”


    鯰村咬著嘴唇,右手握拳敲了一下桌子。他的拳頭在顫抖。


    警察無法對已經以自殺結案的案子積極調査的心理,織部可以理解。尚未結案的案件就已經堆積如山了,每天又還有新的案子發生。如果知道是自殺的話,即使動機不明,也不會在辦理文件上出現任何問題。


    “那為什麽您會覺得這次的足立區凶殺案與令嬡的自殺有關呢?”


    “因為最近我聽到女兒的朋友說了些奇怪的話。”


    “奇怪的話是指?”


    “大約四月的時候,女兒的朋友說自己和千晶兩人在放學的路上,被兩個開車的男生搭訕。千晶她們雖然沒有搭理,但是那兩個男的好像一直糾纏不休。當時她們總算是甩開了那兩個男的,不過後來那輛車好像又停在學校旁的路邊,千晶她們還因此繞路回家。可是因為在千晶過世之前,就沒再發生這種事了,所以我也沒想到這會是千晶自殺的動機。那個孩子是這樣說的。”


    “那兩個男生就是……”


    “是的。那個女生說,其中一人很像這次被殺的伴崎,而且他們開的車子感覺也很像。”


    織部看了看梶原。


    “問過那個朋友了嗎?”


    “還沒有,不過我已經將聯絡方式抄下來了。要叫她過來嗎?”


    “不,還不用。”


    織部將視線挪回鯰村身上。


    “聽了那孩子說的話之後,您就立刻覺得和令嬡自殺有關嗎?”


    “因為和那個長峰繪摩小姐的凶殺案情況類似啊。”


    鯰村正確記得“長峰繪摩”這個名字。他八成對於這一連串事件相當關心吧。而且他還把長峰繪摩棄屍案說成凶殺案,可見他對伴崎他們的憎恨。


    “而且,”鯰村又再次垂下眼睛,然後再抬起頭,“我老婆說,千晶在死之前好像有淋浴過。”


    “淋浴?”


    “嗯。是後來才知道的,不過好像有洗過澡的跡象。她在半夜淋浴完之後,似乎還換上新的內衣。我老婆一直沒告訴我這件事情,所以我想,我老婆應該多少知道出了什麽事了吧。”


    織部將視線從說得很傷心的鯰村身上移開。隻要一去想鯰村千晶是以什麽樣的心情在淋浴,他的心就會痛。她可能是想在死之前,將身上的髒汙清洗幹淨吧。


    織部手上的資料上還附有兩張相片——鯰村千晶的大頭照。兩張都是穿製服的,是個大眼睛的可愛女孩。


    西新井分局的人說,鯰村好像是帶著這兩張相片去警局的。然後他問警方性侵犯長峰繪摩的凶手的錄像帶當中,有沒有拍到相片裏的這個女孩。


    從伴崎敦也的房間收押回來的錄像帶,全都由西新井分局保管。梶原他們好像是先一邊播放這些帶子,一邊比對鯰村的相片。


    然後,他們找到了應該是相片中的女孩——織部是這樣聽說的,不過他還沒看過錄像帶。


    “可以看錄像帶嗎?”織部問梶原。


    “現在馬上就可以看。”梶原望著房間的最後麵,那裏已經設置好電視和錄放機。


    “帶子呢?”


    “已經放進去了。”梶原小聲回答。


    請問,是鯰村的聲音。


    “果然……找到了嘛。我的女兒出現在錄像帶上了,是嗎?”他提高了音量。


    “不,目前還不能斷定,隻是我們覺得有點像。”梶原的口氣似乎是在推托,“所以想要請您確認一下。我們已經在那裏設定好錄像……”


    “請讓我看。”鯰村用力點頭,挺直了背脊。


    梶原看了看織部,織部對他點點頭。讓鯰村看錄像帶已經獲得上司們的許可。


    這邊請。梶原這樣說完,就將折迭椅放在電視機前。鯰村猶豫地坐了下來。梶原拿起遙控器後,開啟電視和錄放機的電源。但是他在播放前,向織部問道:


    “織部先生也要看嗎?”


    織部遲疑了一下,然後立刻搖搖手。


    “不,我待會兒再看——如果鯰村先生確認無誤的話。”


    梶原點點頭,他的表情似乎是在說:這樣比較好。


    “我們已經事先找到了像是令嬡的片段了,所以隻要按下播放鍵,應該就會出現畫麵。等您確認完之後,請告訴我們一聲,我們就在外麵。”


    我知道了。鯰村說完後就接過遙控器。


    織部和梶原將他留下,一起走出會議室。當門一關上後,梶原吐出一大口氣,同時伸手到外套的內袋裏掏出香煙。


    “我們都碰到了討厭的差事呢。”梶原用親切的口氣說。他看起來比織部要年長幾歲。


    “梶原先生應該看過錄像帶了吧。你覺得是他的女兒嗎?”


    “可能是吧。”梶原皺起眉頭,“一開始影像很黑,而且沒有拍到臉,所以很難確認,而且那兩個蠢材都隻拍肚臍以下的部位。不過到了後半段,就拍到正麵了。那也是讓人看了很難受的畫麵。隻要一想到要讓一個父親看那種東西,就連我都覺得心情沉重了。”


    織部搖搖頭。光是聽他說話,就已經很難過了。


    “那些家夥真是垃圾。”梶原一邊吐煙一邊說,“說句老實話,我還真希望菅野也被長峰殺掉呢!我暗自禱告長峰不要被捕。”


    織部默默看著地上,他不知該如何回答,因為他的內心也有相同的想法。


    梶原低聲笑著。


    “身為調査一課的刑警,即使嘴巴裂開,也不能說出這種話吧!”


    織部也報以苦笑。他是想要當作笑話一笑置之。


    從伴崎的房間收押的錄像帶,包含長峰繪摩在內,共拍了十三名女性。居然有那麽多的被害人。但是到目前為止,似乎沒接到這麽多的被害人報案。也就是說,被害人們都躲在被窩裏暗自哭泣。


    今後她們應該也不會站出來吧——這是調査團隊的看法。尤其是當自己被性侵犯的畫麵被拍成錄像帶之後,更是如此,刑警們都這麽認為。


    而鯰村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要來一根嗎?”梶原遞出煙盒。


    不。織部拒絕時,從門內傳來“噢嗚——”的一聲,聽起來像是野獸在叫的聲音。同時,某種東西倒下去的聲音也傳了出來。


    織部打開門,衝了進去。鯰村趴在地上,雙手抱頭,就保持這個姿勢一直“噢嗚、噢嗚——”地叫著。


    電視機已經關了。遙控器掉在地上。


    “鯰村先生,請振作。”


    織部對著鯰村的背大叫,但是他好像沒聽見。他一邊叫著一邊扭動著身體,地板都濕了,大量的鼻涕和淚水從他臉上流下來。


    其他警察們好像也聽到了他的叫聲,衝了進來。梶原對他們說明事情的原委。


    鯰村的叫聲慢慢變成了語言。織部沒有立刻聽懂他在說什麽,但是在他反複說著時,織部慢慢明白了。


    畜生、畜生、還給我、把千晶還給我、畜生、為什麽、畜生、為什麽要這樣、噢嗚——噢嗚——


    織部無法靠近鯰村,就連和他說話都沒辦法。憤怒、絕望與悲傷化成了一道厚厚的牆,將女兒遭到蹂躪的父親團團圍住。


    長峰一定也是這樣吧,織部心想。


    當長峰在伴崎的房間裏發現錄像帶時,一定也是這樣。當他被推到一個比地獄還淒慘的世界後,心也就被撕成了碎片。


    假使就在這時候,凶手出現了的話,他會怎麽做呢?應該沒有一個人可以保持冷靜吧?想要殺死他是理所當然的。殺死他還不夠,他一定還想要將之千刀萬剮吧?即使做到這樣,對長峰來說,對身為父親的他來說,永遠也無法挽回任何東西,他什麽也得不到。


    鯰村的叫聲,變成了:“我要殺死你!我要殺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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