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嶸暫時還不知道自己的母親在打什麽主意,更不知道自己將要失去一個從前視作平常的福利。他對於秦錦容這個小未婚妻,還是挺滿意的。


    雖然對方年紀小了些,但是也不難哄,還給他帶來了許多好處,讓他得以在堂兄的光輝籠罩之下,有了出頭露臉的機會。如今他事事順意,前程光明,還有什麽不滿的呢?未婚妻也就是脾氣固執古怪些,能哄得過來,就不是大問題。


    他近日開始在新拜的名師指點下學習功課,也察覺到了自己並沒有原本以為的那般愚鈍。原來父母誇他小時候聰明,並非因溺愛而生的誇大。他在讀書上頭,確實是有幾分天賦的。如此說來,他小時候輕易放縱自己,無心讀書,實在是太愚蠢了。倘若他前些年沒有荒廢,多多努力,是不是今日早就有堂兄那般的才名了?


    哪怕及不上堂兄,有一半也好呀。從前家中長輩們總說秦家大表哥秦簡不如堂兄許崢聰慧好學,可如今秦簡也會試上榜了呀?隻差一步,就可以入仕為官了。堂兄許崢卻還是個舉人。倘若他有秦簡八成聰明,至少也是舉人有望吧?許嶸覺得自己能做個舉人,就已經不錯了。他父親也是舉人,若不是舍不得京城的舒適生活,早就可以謀個地方上的官外放了呢!


    許嶸就這麽努力又滿足地過著自己的小日子,每天學習、交際、與家人相處,隔日就去探望自己的小未婚妻,給她送些小玩意兒哄她開心,生活十分充實。興許是他的態度透露出一種不驕不躁的意味,先生還挺喜歡他的,有時候會給他開點小灶。先生的兒子,他喚作師兄,也願意帶他出門認識人。慢慢地,許嶸便同時在讀書人的圈子與勳貴王公圈子裏有了朋友,兩邊都混得開,兩邊的人都對他高看幾分。


    許嶸倒也沒有因此而生出驕傲之心來。他見過秦簡這位同樣在兩邊圈子都混得很好的表兄,也見過在士人圈子裏地位超然的永嘉侯秦柏,以及在王公貴族圈子裏極有體麵的肅寧郡王趙陌。他有什麽底氣驕傲呢?他心裏清楚,今天所得來的這一切,都隻是因為他有了秦錦容這個未婚妻,秦家人願意帶著他玩兒罷了。他若是不知好歹,自以為是,做出讓人看不慣的事情來,秦家隨時可以拋棄他,而他卻連為自己求情的資本都沒有。他沒有生出不滿,也沒有怨恨,就是繼續積極努力地爭取做到更好。


    從小到大,他都懂得一個道理:他不是最出色的人,什麽東西都不是他應得的,他老實聽從長輩安排就行了。不甘心?那就努力去爭取。如果能爭取得到,那是他的幸運;得不到,那也是理所當然,他沒有理由埋怨。


    從某種程度上說,許家分家之前對子弟的差別教育,也未必是件壞事就是了。


    這一日,秋高氣爽。許嶸約了幾個同窗,按照師兄私底下的指點,到一處書鋪林立的街道上尋找幾本功課上可能需要用到的書。他已經問過秦簡了,這本書是近年新出的,就連永嘉侯秦柏的書房裏都不曾收藏有。倘若他買到了這本書,那就多買一本,還能借著獻書的機會,去請永嘉侯指點一下功課。這可是難得的好機會!沒有好理由,他一個小學生也沒臉去打擾永嘉侯的清靜。所以,這本書,他一定要找到不可!


    他與幾個同窗分頭行動,終於在街角一處不起眼的小書鋪內找到了這本書,每人買了一兩本,都十分歡喜。正巧已經快到傍晚時分了,幾個人都覺得有些饑餓,便打算一塊兒到附近的茶館去用些點心,墊墊肚子。如今天氣一日比一日冷,家裏晚飯又開得遲,他們一群大小夥子都正值長身體的時候,最耐不得餓了。在學裏上課時,半天的功夫還要勞煩師母給他們備一頓加餐呢。更別說今日午飯之後,他們就再也沒吃過東西了,越餓就會覺得越冷,大家都有些受不了。


    說來也是湊巧,許嶸與同窗們一起走到茶館門口,迎麵便遇上了堂兄許崢與一個不認識的青年男子。他愣了一愣,馬上就上前見禮了。許崢看到他,似乎比他還要驚訝,有些不自然地看了看同行的男子,才跟許嶸問好,又向身邊的男子介紹:“桂兄,這是我二弟許嶸。”他沒有向許嶸介紹那位“桂兄”的身份。


    桂兄看起來有二十出頭了,生得一表人材,氣度不凡,雖然人還年輕,看起來卻象是個當官的,至少也是高官人家的子弟。他對許嶸倒還客氣,冷淡歸冷淡,卻並不失禮,還邀請許嶸一道來吃茶。


    許崢心裏不大情願,但也不想駁了桂兄的好意,便朝許嶸點了點頭:“既如此,你就一道來吧。”他瞥了許嶸的同行人幾眼,沒有吭聲。雖然那幾個少年看起來都是讀書人的打扮,但他素知堂弟無心向學,後者的朋友又能是什麽正經好學的孩子?


    許嶸隻好向同窗告了罪,陪著許崢和那位桂兄一道上了樓上雅座。許崢二人一邊喝茶,一邊談詩論文,他就安安靜靜地吃點心。


    那位桂兄似乎還算和氣,對許嶸也不曾忽視,偶爾會招呼他喝茶吃點心,也會問他想要玩什麽,看起來就象是在照料自家幼弟一般。他對許崢也說了:“我弟弟比他小不了幾歲,倒是與他一般高,在家時就照顧慣了。”


    許崢笑著謝過他的好意,又覺得桂二公子如此和氣,自己也不能顯得對堂弟太過冷淡了,便問許嶸:“來這邊做什麽呢?我聽說你在外附館求學,怎麽也不去上課,卻跑出來與朋友廝混?”


    許嶸忙辯解道:“哥哥誤會了。我學裏的先生每日隻上半天課,我就跟幾位同窗一道出來逛逛書鋪子,找先生要我們看的書,並不是逃學廝混。”


    許崢半信半疑,笑了笑:“你居然也會逛書鋪子了?可見是真有了長進,隻盼著不是三天打漁,兩天曬網才好。”又問他買的什麽書。許嶸便拿出來給他看了,許崢看了一眼書皮,便道:“這樣的書,家裏也不是沒有,你怎麽不在家裏找,卻非要上外頭買去?”


    許嶸心道,家裏的書幾乎都叫長房分了去,就算他有心借書,也得看伯娘樂不樂意讓他進門呢。何苦去找那不痛快?


    不過許嶸沒有明言,隻是笑笑:“先生說這書編得好,叫我們看,我就去買了。”


    桂二公子也看了一眼那書,道:“這書確實編得不錯。近年新出的書,就數這本對《論語》的解析最精細齊全了,幾乎將各家學說一網打盡。一書在手,省卻多少力氣。對於才進學的童生來說,是眼下最好的輔助。令弟的先生,眼光倒是不錯。”又問許嶸他拜的是哪位先生。許嶸說了,他便點點頭:“劉公學問紮實,乃是京城聞名的名師。”


    許嶸頓時笑了。這一句,永嘉侯秦柏也說過。正因為秦柏對先生有這樣的評價,他父母才放心讓他去拜師的。他不知道這位“桂兄”是何人物,但既然能說出這樣的話,想必也極有見識。


    許崢不置可否,把書還給了堂弟,繼續與桂二公子閑談。等到日落西山了,兩人才分了手,各自歸家。許崢帶上許嶸一道踏上回家的路,路上不說話似乎有些奇怪,他便循例開始說教,勸堂弟多用心讀書,不要再荒廢時光。


    許嶸心中覺得無趣。他都努力用功讀書那麽久了,快一年了吧?父母也沒少在長房的長輩麵前提起,怎麽他在堂兄眼中,還是那個無心向學的紈絝少年呢?就算堂兄讀書再好再出色,也不能對兄弟忽視到這個地步吧?他倒也沒打算更正些什麽。就算他說了,許崢又能上心麽?反正兄弟倆見麵說話的機會不多,他還是忍了吧。


    許嶸聽慣了許崢的說教,倒也沒覺得有什麽不能容忍的,就這麽“啊啊哦哦”地一路虛應過來,眼看著快到家了,他頓時鬆了口氣。


    許崢見他這模樣,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歎氣道:“你怎麽還是這個脾氣?勸你的話說了不知多少籮筐,你還是這麽不懂事。小時候就罷了,如今已經長大成人,連親事都定了,你還不懂事,卻叫你父母日後怎麽辦?你妻兒日後怎麽辦?!秦表叔將愛女許配給你,是盼著你能有出息,可以護得表妹風雨,不是指望你依賴他們一輩子的!”


    許嶸臉上的笑意淡了下來,看向許崢,覺得有時候忍讓太多了,也不是什麽好事,他還是有必要讓堂兄知道自己現在已經成長到什麽程度了的。他便對許崢到:“哥哥,我如今拜在名師門下讀書,已經打算明春下場考縣試。我的先生都覺得我有把握,我也不曾偷懶逃學,一直都是認認真真地讀書。你拿著哪年的老黃曆來跟我說這些話呢?”


    許崢臉色變了一變。不等他多說什麽,許嶸又繼續道:“我知道你一向優秀,因此不大看得上我。我也沒敢跟你比。隻是我老老實實讀書,孝順爹娘,對嶽家也十分恭敬,自問並沒有什麽做得不到的地方,長輩們都誇我好,為何到了哥哥這裏,張口就隻有數落?你都多久沒問過我的事兒了?怎麽就覺得我將來立不起來,非要靠嶽家一輩子呢?”


    許崢板著臉不說話了。


    許嶸歎道:“好吧,我知道自己是在靠嶽家,說不定還真要靠一輩子。可我也沒做什麽壞事吧?嶽父大人對我還挺滿意的呢,他打算要外放做官,還說要帶上我,姑祖母已經有鬆口的意思了。我早跟家裏說了,若真有機會能出門漲漲見識,是一定要去的。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沒見識過世情民生,如何寫得了好文章?就連永嘉侯與簡哥兒,都勸我一定要出門去看看呢。”


    他看向許崢:“哥哥呢?你要不要也出門走走?四處遊學?長年待在家裏,閉門造車,會試真能考得好麽?”


    許崢沉默著,轉身走向了自家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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