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陌走出遼王府的時候,天色都已經擦黑了。若換了是慈愛的祖父母,這時候本該留他吃頓飯的,可如今遼王正在氣頭上,哪裏顧得上這個?沒直接把人趕走就算好的了。趙陌自然是隻能往別處尋晚飯去。


    不過趙陌並不在乎,他心情挺好的。棘手的事算是解決了一半,剩下一半還是趕緊辦完了吧。


    不是他不偏著自家父祖,一來是他與遼王、趙碩都沒有什麽情份,二來,遼王如今再執掌遼東大權,已經不太合適了。


    遼王因為是先帝親子,又有元配妻子唐氏的娘家父親在朝中設法打點,才被早早分封到了遼東的。那地方雖然苦寒,到底地方大,藩王手裏也有軍權,早日離開了京城那攤奪嫡的渾水,也早日避開生死危機。唐氏父兄都對遼王看得很清楚,知道他不是個為人主君的料子,根本不可能是其他皇子的對手,偏偏又有野心,還蠢到把野心露了出來,若是不把人往遠了遷,隻怕不用一年,就會成為炮灰了,到時候唐氏還不是得跟著倒黴?


    遼王不領唐家人的情,對元配唐氏更是至今不肯原諒,但有一件事,是連他自己都無法否認的,那就是在年紀比較大的兄弟們當中,就數他曾經參與過奪嫡,雖然未能成事,卻還安安穩穩地做著一地藩王,手握大權,富貴安穩的了。先帝膝下的皇子,年長的除了皇帝以外,死的死,病的病,圈禁的圈禁,就沒幾個有好下場的,年幼的那幾個,才算是攤上了好時候,在新君登基之後,為了顯示他對手足親厚,個個都封了親王,分了封地,眼得一眾老哥哥們眼紅。遼王雖然與皇帝關係不睦,但這幾十年裏待在遼東,確實是過得很不錯。他一家子在遼東境內說一不二,否則也不會養成兩個小兒子那自高自大的性子,長子趙碩也同樣不會因為覺得沒有了活路,才跑到京城去尋門路了。


    然而,時過境遷。三十多年前的時局,與眼下是截然不同了。


    遼王初到遼東時,身邊還有幾個能幹的副將,以他為主帥,副將們從旁輔佐,也打了幾場勝仗,算是立起了遼王勇武的威名,他也順勢得到了遼東軍的掌控大權。然而,那幾個能幹的副將,死了一個,其他人陸陸續續地告了老,還了鄉,三十多年過去,將士們已經換了幾波人,遼王卻還是靠著年輕時候的事跡來鎮場子呢。遼東軍中的後起之秀,又有幾個是真心服他的?厚道些的人也覺得他老了,不如年輕的時候英明勇武了。


    遼王繼妃更是與前頭遼王元妃不一樣,唐氏賢惠,也懂得在軍中為丈夫做臉,人情往來,施恩施惠,拉攏人心,緩和矛盾,她都做得極好,因此遼王府上下屬官與遼東軍中,都是一派祥和。但遼王繼妃卻是截然不同的作派,待遼王手下的人,從來都是擺足了架子,即使是有意懷柔示好,那架子也依然端得牢。別說施什麽恩惠了,她的陪房與娘家親眷還要跟著來沾便宜貪油水,擠兌老實人,往自己兜裏劃拉好處,連軍資采買,也都時常做些手腳,中飽私囊,軍中怨聲極大。若不是遼王護著妻子,底下人早就造了反。


    遼王嫡長子趙碩,是個扶不起的阿鬥,哪怕是生母唐氏在軍中曾經結下過不少善緣,他被父親繼母打壓,自己也立不起來,即使旁人有意助他,又能如何下手呢?


    至於遼王繼妃所出二子,則是一個比一個脾氣壞。老二趙砡自命不凡,小小年紀就跟在父親身邊擺世子架子,小兒子使鞭子打人沒夠,軍中人等都躲著他們走,能不得罪就不得罪。遼東上下就是遼王一家的私地,得罪了他們,還有什麽出路?若是真的不小心得罪了,有門路的還能想法子調出遼東,另謀高就;沒門路的,多半就要直接離開軍中,回老家種田做生意算了,否則,隻怕連性命都保不住,更別提前程。


    遼王本人也許還覺得自己很有威勢,把遼東治理得很好。但事實上,遼東軍政已經亂了。皇帝心急著想收回封地,不僅僅是為了朝廷威脅,也是覺得這個弟弟做得太不象樣,還隱隱有另起爐灶,跟朝廷疏遠,互不往來的傾向。就算遼地是遼王藩地,那也依然是大昭的一部分,不能真以為自己就是國中之國了吧?


    遼東是與北戎接壤之地,自打三十多年前的大戰,北戎戰敗,傷了元氣,這幾十年裏休養生息,也漸漸回複了生機。皇帝擔心邊疆生亂,不想再把國土安全交到不靠譜的兄弟手裏,因此才打算要把遼地收回來,另派精明強幹的地方官與忠勇雙全的武將前去鎮守,務必要守好國土,不能再讓北戎人有可乘之機。


    站在趙陌的立場,他自己有爵位,有封地,對於遼東的歸屬,是無可無不可的。反正這個繼承權未必能落到他的頭上,就算落到他頭上了,難道他還真能留在遼東死守邊關,帶兵打仗了?趙陌自問不是將才,也知道未婚妻秦含真怕冷,不想讓她跟著自己吃苦。既然皇帝要收回遼東,那就收唄。他態度配合一些,皇帝還能對他更和顏悅色幾分。


    趙陌本來是不想管這件事的,由得皇帝與遼王府討論去。但如今趙碩惹下了禍事,為免自己受到連累,趙陌也隻好跟著操些心了。


    他借著北戎人留下的所謂遼王府“罪證”,以及趙砡主仆殺人的案子,幫助皇帝向遼王提出了交換條件。隻要遼王老實交出遼地大權,並配合朝廷官員做好和平交接工作,那些“罪證”和趙砡的安危自然都好說。若是遼王不配合,那就真是對不起了,遼王府自個兒身上也不幹淨,趙砡更是掉進了北戎人挖好的坑裏,不死也要沾上一身泥。遼王府素來對皇帝沒多少忠心和敬意,皇帝又何必給遼王府留臉麵呢?到時候遼王府一樣會受罰,朝廷一樣會收回遼地,遼王想要給自己洗白,為兒子脫罪,那都不必做夢了!


    遼王心中再不情願,也知道自己形勢不妙。他再覺得自己冤枉,也明白自己清白不了。為了向皇帝表示一點善意,救出兒子,再保住自己日後的榮華富貴,他是舍不得也隻能舍了。遼東,他必須讓出來。不過他沒有要求保留遼王名號,回京住遼王府度日。他在封地上當家作主慣了,根本不想再長年活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滿京達官貴人,無一人與他真心交好。他隻求能得一處好些的封地,能保住親王爵最好,不能,也起碼得是個郡王。他還提出了一個建議,讓趙陌跟皇上說,將廣寧封給他。他日後做廣寧郡王,比如今的日子也差不到哪裏去。


    他說的廣寧,其實是廣寧州,位於錦州與奉天之間,原是前朝的遼王府所在地,如今駐紮著他本人轄下的一支直屬軍隊。他在當地原也有一處別宮,乃是他前去巡視時落腳所用,由他親信主持修建,又得遼王繼妃再三修改圖紙,修得富麗堂皇。他如果真的被改封了廣寧郡王,直接拿這處別宮做郡王府用就行了,住得舒服不說,環境也熟悉。他還能借著廣寧州的有利條件,繼續維持自己在遼東軍中的影響力,哪怕失去了遼王之名,也依然能擁有遼王之實。


    遼王這如意算盤打得響,趙陌也不是傻的。他當然不會當即答應些什麽,隻道會把這番話原樣報給皇帝知道,由皇帝定奪。但他心裏有數,皇帝才不會答應呢,隨便哪裏尋個富一點兒的州縣,封給遼王就得了,好不容易奪回來的遼東大權,怎麽可能讓遼王繼續享用下去?


    趙陌覺得遼王大概是在遼東說一不二慣了,真以為旁人都是傻子呢,會上他的當?如今肉在砧板上,哪裏還輪到遼王挑三揀四呢?


    趙陌心情輕鬆地翻身上了馬,覺得打鐵要趁熱,便騎著馬,帶著一隊隨從,直接往父親趙碩的府第去了。


    趙碩躲在家裏做了幾天縮頭烏龜,讓人打聽外頭的消息,心裏其實隱隱有些後悔。他躲得太快太幹淨了,也不知會不會惹惱遼王。遼王可是知道他把柄的,若是趙砡有個好歹,為了給心愛的次子洗白,遼王會不會把他的事給捅出去?但要叫他為趙砡出力,他心裏又不大樂意。一來,他是真的沒門路可走,沒人情可托;二來,趙砡從小沒少欺壓他,又一心要搶他的世子之位,如今進了宗人府大牢,也是因為自己太蠢,他巴不得趙砡多吃點苦頭呢,怎麽願意救趙砡呢?


    看到趙陌來了,他還有些意外,有些訕訕地道:“這幾天你都上哪兒了?為父病了,你也不來看看我,整天替人跑腿做什麽?你是好心,但也要人家願意領情才行哪!”


    趙陌也不回答,直接摒退屋中其他人,連甄忠、蔣誠兩個也被他支走了:“我還沒吃飯呢,請兩位管事替我備些飯菜來。”


    趙碩總不能真讓兒子在家餓著了,隻得給兩個心腹使了眼色,示意他們照辦。


    等屋中隻剩父子倆,趙陌就對趙碩開門見山:“今日我打聽到一些不大好的消息,去王府確認過了。二叔那案子隻怕真的不太妙。皇上是一向不喜王爺為人的,如今有了機會,自然也不會輕易放過。王妃生怕二叔吃了大虧,瞞著王爺,已經把父親納北戎女諜為妾,又收容北戎人在身邊為仆的事,都密告上去了。”


    “你說什麽?!”趙碩臉色大變,滿麵驚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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