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王仔仔細細地看過那包所謂的罪證抄本,抬頭看向趙陌:“這些東西……不是真的!”


    說得沒什麽底氣。


    私賣軍糧軍械的事,遼王手下的直屬部隊就有,甚至連他兒子都參與過,他防不住,也沒打算攔。他雖然掌握了遼東軍權,但想要手下的人忠心為他賣命,怎麽可能不給別人一點好處呢?邊境承平數十年,如今隻有每年幾次的小規模戰事,耗費不了多少東西。將士們守邊守得久了,遼東又是苦寒之地,他們想要生活過得好一些,也是人之常情。


    私下與北戎貿易的事,他本人是沒做過的,但他心裏清楚,封地裏肯定有人做。因為大戰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兒了,每年南下騷擾的小股北戎人,也並不是固定的一撥,總有些地方是兩國百姓私下裏互相交易,北戎人不必動武,就能用牛羊馬匹藥材或別的土產換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倒是更有利於維持邊境的和平。除了平民百姓,也有商人會悄悄兒跟北戎人做買賣,甚至有軍隊的人參與其中。遼王不好伸手擋人家的財路,而且王府裏的人與外頭商人做交易,後者是把貨物賣到哪裏去,是往北還是往南,他一概是不問的。他能管的,隻是禁止封地裏的人把銅鐵等物賣給敵人而已,軍械更是禁中之禁。但話又說回來了,倘若真有人這麽幹,他也未必能知道。遼東這麽大,焉能保證人人都守規矩呢?近幾年他在遼東軍中影響力下降,就更不必說了。


    貪汙軍費,這事兒是說不清的。朝廷每年撥下去的軍費都不是足額的,文書上卻從來都寫了足額的數字,遼王清楚自己不受皇帝待見,在朝中也沒什麽支持者,對此又能有什麽辦法?而遼王又希望自己的死忠部屬們能待遇好一些,所以軍費上肯定是偏向自己人的,對於那些不大順服他的將士,分發過去的軍費自然就要少一些了。而整個遼東軍中,又有多少吃空餉的呢?他執掌遼東軍大權,尚且說不清,北戎人又如何能知道?隻怕是杜撰出來的。


    至於殺良冒功,遼王隻能說,自己沒做過,但他無法保證別人沒做過。因為他並不是沒有在軍中聽說過這種事的,從前也曾因為有屬下的小武官心急立功升遷,犯下這等大錯,而被他下令處死。明麵上他自然要嚴令禁止,但在地廣人稀的邊境地帶,誰能擔保遼東軍中所有將士殺死的所謂北戎敵人當中,就沒有一個錯殺的呢?而如今這些證據是北戎人搞出來的,他們未必知道遼東軍是否殺了良,但隻要他們想,否認一部分被殺的北戎人身份,堅稱後者是大昭平民,遼王又能拿他們怎麽辦?難道還能讓北戎人幫他做證不成?


    綜上所述,對於那些證據,其實連遼王自己都不敢保證,手下沒有做過那些事。哪怕證據是假的,隻要朝廷派個靠譜的人到遼東仔細查一查,包管一抓一把小辮子,還能讓遼王無法為自己辯解。他的話說得格外心虛,可又不能承認。因為他如果真的承認了這些罪名,這個世界上,可能就再也沒有遼王府了。


    遼王看向趙陌,僵硬著臉道:“這東西……已經呈到皇上麵前了?皇上可曾……說過什麽?你難道沒有告訴皇上,這東西……全都是假的?!”


    趙陌淡淡地看著遼王:“王爺,我離開遼東時年紀還小,何曾涉足過軍中事?況且至今已經有好幾年了,我一直都不曾回過遼東。即便是我為王爺辯解,皇上也不會相信的。”他頓了一頓,“更何況,皇上就算知道這些東西是假的,又能如何?他若想讓這東西變成真的,那這就是真的。王爺該不會以為……先前陳家那邊透露出來的消息,真的是無端流言吧?陳良娣在東宮地位再怎麽不比以往,她也依然是太子殿下的身邊人,總比王爺王妃在外頭,消息要靈通一些的。”


    遼王的臉色越發難看了。他明白趙陌這話是什麽意思,倘若皇帝有心要處置遼王府,就算東西是假的,它也會變成真的,更何況遼王府本身也不算清白呢?他一向與皇帝關係不佳,又不懂得在朝中結交權臣為臂助,曾經有個長子在禦前還算有些臉麵,如今也早已失了聖寵,簡直就是事事不順,他哪裏來的自信,覺得皇帝不會對他下狠手,不會革了他的爵?


    遼東那麽大一塊地呢,又有軍權,邊境承平已久,隻怕皇帝與朝廷早就想要把這塊封地收回去了,隻是沒個好理由發作他這個封地主人,怕引起宗室非議而已。如今,這好理由可不就全了麽?宗室裏的人不會覺得是皇帝刻薄寡恩,隻會認為是他們遼王府自作孽!


    但是遼王不甘心,他問趙陌:“就算皇上狠心,你……你既然是我的孫子,難道就不能替遼王府說說好話?!如今你聖眷正隆,你說的話,皇上怎麽也能聽得進去一兩句的,若是皇上不聽,那……那太子殿下呢?!他總是願意聽的吧?!”


    趙陌目光微閃,神色漸漸冷了下來,淡淡地道:“王爺,您想讓我為哪件事求情?是遼王府,還是二叔?我對於皇家又算是什麽身份呢?皇上能憐惜我幾分,未必不是看在我孤苦無依的份上,多半也有我識時務的緣故。倘若我明知皇上有什麽打算,卻還要違逆聖意,即便皇上曾經對我寵信有加,隻怕也要心生不悅了吧?萬一觸怒了皇上,我一人前程事小,誤了王府的大事,才糟糕呢!”


    遼王臉色頓時一變,不敢再逼趙陌了。他聽出了幾分威脅的意思,如今遼王府滿頭小辮子,趙砡還未洗刷罪名呢,他這個遼王就先地位不穩了,倘若這時候再把唯一在禦前還有幾分臉麵的趙陌給惹惱了,趙陌想求情救人可能沒那麽容易,但想要落井下石,卻是輕而易舉的。他與這個孫子還真說不上有什麽情份,積怨倒是不少。


    百般思索下,遼王索性一咬牙:“這些所謂的證據,其實你也心知肚明,都是北戎人留下的,不必多想,就知道不可信!這是北戎人的陰謀,他們是要趁機報複我們遼王府,隻因遼王府鎮守邊關數十年,攔住了他們南下的去路。他們陷害遼王府,是圖謀不軌!陌哥兒,你要與皇上說清楚這其中的詳情,不要讓皇上糊裏糊塗,做下錯事!”


    趙陌抬頭看向他:“王爺的意思是……讓我把二叔上當受騙的真相,連帶我父親納了蘭雪為妾、收藍福生為仆的事,也都通通上報麽?”


    遼王臉色又是一變,不說話了。這些事若全都上報……隻怕遼王府也同樣逃不開罪名。


    難不成他們竟然完全無計可施麽?!


    遼王麵色衰敗地坐倒在座位上,心下絕望。


    趙陌這才緩和了表情,溫聲道:“王爺也不必太過擔憂,事情其實並未到絕路。”


    遼王雙眼一亮,滿懷希望地抬頭望來。


    趙陌微微一笑:“隻是有些事,是要付出代價的。此番遼王府固然是落入了北戎人的圈套,可若是自身清白,無懈可擊,也就用不著手忙腳亂了。既然如此,為了救下二叔,逃過大罪名,王爺少不得要吃些虧。”


    遼王冷靜地問他:“若真能救下你二叔,又讓王府上下平安度過此劫,些許小虧,吃了便吃了!”


    趙陌淡笑道:“王爺既然這樣爽快,我也不賣關子了。您知道,皇上最想要的,就是收回遼東封地,那也意味著您無法再執掌遼東大權了。可是……那不代表遼王府上下便沒有了絕路,您完全可以保留遼王頭銜,帶著全家人回京城久居,將封地大權交回朝廷,又或是另換一處封地,將遼東交回到皇上手裏。”


    看到遼王臉上露出的抗拒神情,趙陌又飛快補充了一句:“您若能識相地讓皇上心願得償了,他又怎會將事情做絕呢?您總歸是先帝親子,皇上的親手足,哪怕是做給天下人看,做個宗室們看,他也要善待於您和您的子孫的。”


    遼王怔了一下,心中已經領會了他的意思,但目光中旋即流露出懷疑之色:“這些話是皇上讓你對我說的?你是幫他做說客來的吧?我好歹也是你親祖父,為了抱皇上大腿,做這等背棄父祖之事,你就不覺得虧心麽?!”


    趙陌神色淡淡:“父親納妾、收仆,並非我所能製止,我還吃過那對兄妹不少虧;二叔上當受騙,被卷入凶殺大案,同樣非我所願,事後我也沒少幫著打點。我實在不知道自己何時背棄父祖了,隻不過是想要挽回長輩們犯下的過錯罷了。王爺說我來替皇上做說客,其實我又何嚐不是在為王爺做說客?隻是想要在皇上麵前為遼王府說情,我手裏總要有些籌碼才好,否則,又要如何說動皇上高抬貴手呢?王爺若不信我,我也無法。橫豎我已經有了自己的爵位與封地,遼王府是好是壞,又與我何幹?就算是父親的罪過被發現,我也不會受到連累的,完全沒必要吃力不討好。之所以還在這裏廢話,不過是看在血緣份上,想要為王爺、父親與二叔盡一份綿薄之力罷了。”


    他向遼王行了一禮,轉身打算離開,那姿態說不出的灑脫,仿佛真的毫不在意一般。


    但遼王卻灑脫不了,必須在意。他慌忙叫住了趙陌:“好孩子,是我誤會你了,你別走!”他咬了咬牙,“我們可以再商量!”


    趙陌背對著他,停下了腳步,嘴角翹起,露出了一個淡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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