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茵知道一點秦含真的事。


    承恩侯府秦家,皇帝唯一的皇後秦氏的娘家。雖然沒有實職在身,連祖上傳下來的軍權都丟了,承恩侯秦鬆還失了聖眷,幾乎成了個隱形人,但京城上下還是沒法忽略他家的存在。因為有太子殿下在,承恩侯府就是他唯一的舅家,誰能忽略未來天子的親娘舅呢?因此,即使秦錦華的父親官位也很低,裴茵也依舊跟她親親熱熱地相處著,絕不會給她半點臉色看。


    秦錦華的父親官位低又如何?裴茵自己的父親官位也不高。她曾經聽母親與身邊的人私下議論過,說皇上雖然親近妻族,但明擺著不願意讓妻族掌握權勢,並且還拿秦家做筏子,阻止其他的外戚掌握實權。因此,秦家人的官位不可能高,秦仲海十幾年都沒挪動過位置。相比之下,裴茵的父親叔叔們雖然也是升不了官,好歹是因為自身才能平庸的關係,並非受到了打壓,總比有才幹卻升不了官的秦家人要強得多了。


    不過,自從永嘉侯秦柏回京之後,這個局麵就被打破了。承恩侯府從前受人敬重,是因為太子,如今受人敬重,則是因為有太子與永嘉侯秦柏。皇帝對大舅子忽然不待見了,但對小舅子卻信任有加。秦家人不惹事,但如果有誰敢小瞧了他們,那定不會有好結果。秦錦華的父親停滯了十幾年的仕途忽然有了進展,竟然升職了!秦簡也順利考得了功名。秦鬆是否被皇帝厭棄一事,已經沒有人再提起。所有人都知道,秦鬆是好是壞,都影響不了秦家,因為還有一個秦柏在呢。


    身份地位如此舉重若輕的永嘉侯秦柏,秦含真就是他的嫡長孫女,還從小在他身邊長大,深受寵愛。她也是裴茵知道自己需要去結交的人,隻是秦含真時常出遠門,不在京中,她有心相交,也沒有機會。但沒關係,秦含真總不可能一直不回家,她們總會有見麵的時候的。


    裴茵打聽過秦含真的消息,知道她從小跟著祖父母與早逝的生母在西北鄉下地方長大,生母去世後,她父親一直沒有續弦,她就跟著祖母長大。而秦含真的祖母永嘉侯夫人牛氏,在京城卻是出了名的鄉下婦人,據說是商家女出身,大字都不識幾個,性情還有點粗魯,若不是其父對秦家老侯爺有恩,早在秦家平反之前就定下了親事,而永嘉侯秦柏又是守信之人,是斷不會有福份嫁進秦家的。有傳聞說她還跟自己的妯娌秦二太太薛氏打過架呢,一點兒都沒有高門大戶貴婦人的儀態,性情也孤僻,不怎麽出門與人來往。


    被這樣一位祖母教養出來的秦三姑娘,能是什麽知書達禮的優雅閨秀呢?雖說永嘉侯素有才名,但他出名也是年少時候的事了,如今他也少在人前出現,才子名聲是真是假,又有誰會追究?況且,女孩兒是由祖母教養的,而不是由祖父教養。本朝有多少科舉出身的官員,自身學問出眾,家中的女兒或孫女卻是不識得幾個大字的呢?秦含真即使一直跟著祖父秦柏讀書,也未必真學到什麽東西,多半是個草包吧?若能有張姝那樣的水平,就算難得了。


    據秦錦華從前言談間偶然提過,說秦含真在詩詞上是個苦手,作的詩跟打油詩差不多,有時候還會錯了韻腳,平仄也不通,隻有在繪畫上比較擅長,其餘才藝完全是糊弄人的。


    這些雖然已經是幾年前的情報了,但跟裴茵所了解到的消息對上了號。因此,在她心目中,她一直都把秦含真與張姝、秦錦華等同起來,在別人麵前,也提過不要拿詩詞學問為難秦含真這個詩社新成員的提議。她從來隻把蔡元貞、餘心蘭當成是對手,唐素、張姝與秦錦華從不被她放在眼裏。而其中,又以餘心蘭最能激起她的勝負心。若是蔡元貞勝出,她半點不在意。但若勝出的是餘心蘭,她就要難受好幾日,下一回詩會時還定會竭盡全力將人壓下去——雖然失敗的時候居多。


    盡管這裏頭還有裴茵的一點小私心,但她真的從沒把秦含真當成是對手過。萬萬沒想到,今日這一場詩會,她詩作輸給了蔡元貞與餘心蘭,跟排在後麵的人比,也沒有明顯拉開距離;比繪畫,她竟然讓秦含真給比下去了,差距還挺大。


    若她隻是輸給了餘心蘭與蔡元貞,那還好,反正已不是第一次了。可是……輸給秦含真?輸給一個在西北鄉下長大、自幼由村婦祖母教養的小姑娘?裴茵覺得自己的麵子無論如何也下不來了,臉上熱辣辣地,羞惱得慌。


    繪畫小比賽結束之後,裴茵就一直處於一種不高興、不滿意,但又一句實話都不肯說的糾結狀態,明顯到所有閨秀都察覺到了異樣。蔡元貞曾經私下柔聲問她怎麽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她自以為淡定無事地微笑著搖了搖頭,說是作詩畫畫辛苦了,有些累而已,卻不知道自己的臉上笑得有多僵多假,讓所有人都看出了她的言不由衷。


    場麵有些小尷尬,熟悉裴茵的人就知道了,她性格其實很要強,心思又纖細敏感,大約是因為詩畫都輸給了別人,還是她一向不大服氣的餘心蘭,因此心裏有氣。眾人偷偷去看餘心蘭,後者淡定如初,仿佛根本沒察覺出來,大家就索性也裝起了傻,不去挑破這一點。隻是這麽一來,場麵就顯得冷清了。蔡元貞努力借著評點秦錦華的琴藝進步,又拉其他人一起討論學琴的辛苦,才算是維持住了局麵。


    沒過多久,前頭宴席來了人,催眾位姑娘們回去開席,蔡元貞才算是脫了身。


    秦含真與眾閨秀一道去了前頭宴席,依然跟小姑娘們坐在一起。今日祖母牛氏沒來,帶她和秦錦華出門的是二伯娘姚氏,男賓那邊還有秦仲海與秦簡父子作代表。姚氏坐在太太夫人們的席間,跟女兒侄女都離著有段距離,宴席期間,一直頻頻望過來,確認秦錦華安然無事。


    春宴自然是太平無事的,除了寧化王妃十分熱情地想要參與其他貴婦人的交談,卻接連被人似有若無地忽視,因此表情有些僵硬以外,並沒有半點不協調的插曲發生。天氣很好,琪園景色很美,蔡家的侍婢們清秀文雅,勤奮機靈,菜色也很豐富,味道美極,其他賓客們都彬彬有禮,誰也不會沒眼色地在這樣的場合裏與人發生爭端。可以說,平陽侯府今年的春宴,非常圓滿地結束了。


    散席後,秦含真與秦錦華一道,隨後者的父母兄長一同回家。她還記得蔡元貞告訴她的消息,到達永嘉侯府的時候,她就把大堂兄秦簡叫過來,陪自己一同進家門。


    然後她把蔡元貞透露的消息告訴了秦簡,道:“這事兒大哥哥是不是要跟小姑父說一聲?也好讓他有個準備。行李什麽的,該收拾就得收拾了。我估計他去大同的可能性很大,正好大同那邊要調人進京,倘若他是要去補人家空出來的缺,那赴任的時間就不會拖得太長。”


    秦簡沉吟:“小姑父卻大同倒沒什麽奇怪的,我記得他曾經托我父親幫著打點吏部與兵部,就是想往大同去,隻是那時候並沒有合適的職位給他。倘若這一回,他真的能被調去大同,倒是提前實現了心願。隻是,鎮西侯如今病得厲害,就算皇帝下旨調派小姑父往西北去,也不能硬逼著人家的兒子出遠門。皇上已經罰了雲陽侯的侄兒,卻沒提小姑父的事,估計也是顧慮到這一點吧?”


    說得也對。鎮西侯坑兒子的人設不崩,蘇仲英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心願得償,還真是要看他運氣如何了。


    隨後幾日,鎮西侯府傳來了令人安心的好消息。鎮西侯的病情在太醫們的妙手回春之下,總算有了明顯的好轉,剩下的就是醫治舊患,臥床靜養了。這對於武將出身的鎮西侯來說,可能是個壞消息,但對於一直有心外放的蘇仲英而言,他卻是終於可以感歎,說自己可以不必在父親病床前侍候,放心為朝廷效力去了。


    調職的旨意很快就下來了。正如秦含真他們事先所期待的那樣,蘇仲英被外放到了大同。在那之前,皇帝才下了聖旨,將大同守將馬將軍調入京中。馬將軍順道捎上了兩個部屬,一個是秦安,另一個品階比秦安要高,是四品武官,都是在馬將軍麾下效力多年的。馬將軍預備要進京掌控京西大營後,叫他倆給他做副手。而蘇仲英要補上的,正是那位四品武官的缺。


    雖然是外調到了北方邊城,但蘇仲英的品階連升了兩級,很難說他到底是在受罰還是受賞。最近這段日子,因為種種小道消息的緣故,鎮西侯的處境有些艱難,蘇仲英與秦家也受了池魚之災。有人從蘇仲英受罰外調去了邊城,秦家兩侯府卻都沒有一個人進京為他求情一事,推斷出承恩侯與永嘉侯都已經失勢,不再受到皇帝與太子的看重了,因此才會連這麽點小事都辦不成……


    ——竟然把秦家人都給拖下了水。


    麵對這樣的議論,承恩侯府上下氣憤不已,永嘉侯府卻一片平靜。秦含真對祖母牛氏道:“嘴長在別人身上,我們哪裏攔得住別人怎麽想?還是不要太在意外頭人都說些什麽的好。隻有傻子才會相信那種話,祖母您覺得哪家的聰明人會真的怠慢了祖父和您?”


    牛氏的氣消了些:“聰明人當然不會這麽沒眼色。算了,我隻是怕侯爺與你在外頭受委屈罷了。其實我也不是很在乎外麵的人怎麽說我。”


    她拿起手邊的一張帖子:“長房剛送過來的,說是咱們家辦春宴的日子要往後推一推,等到天氣更暖和些時再辦,到時候太子與太子妃若有興趣,也能來逛一逛。”她說著就露出了笑容,“你二伯娘倒是個聰明人,若太子與太子妃真的在咱們秦家的春宴上露了臉,誰還會覺得咱們秦家失了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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