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知府是受黃晉成的邀請,前來衛所喝茶的。


    其實他二人一文一武,黃晉成又不是衛所主官,平時基本上很少有打交道的機會。雖說兩人都是四品,平起平坐,但金陵知府自認為同級的文官地位理當比武官高,而且黃晉成一向跟巡撫衙門來往得密切些,便有些自矜身份。隻不過黃晉成是皇親國戚,黃家深受皇帝寵信,他才沒有駁對方這個麵子。又因為黃晉成請他來喝茶的原因,是受姻親永嘉侯秦柏所托,討論一下遼王世孫趙陌在金陵城裏的遭遇,金陵知府自知理虧,才會又多了兩分客氣。


    結果,黃晉成跟他繞著圈子聊了半天,也隻不過是些官場上的套話。金陵知府見對方似乎並沒有責怪的意思,心想黃家果然如傳聞中一般,十分顧忌與宗室來往,今日大約隻是受永嘉侯秦柏所托,推托不得,才隻好做一番表麵功夫罷了,便也欣然配合地說起了套話來。忽然間,黃晉成就說有事,端茶送客了,金陵知府覺得他唐突,心裏正有些不爽呢,出得門來,便遇上了趙陌,趙陌後麵還跟了個一身狼狽的李延朝,他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呢?


    黃晉成根本就不是什麽裝表麵功夫,而是跟趙陌合謀,引了李延朝前來,故意讓他撞見罷了!金陵知府也是官場上混老了的精明人,怎會連這麽粗淺的圈套都沒看出來?


    然而就算人家設了圈套,李延朝自己不往下跳,人家也算計不著他。


    這個學生是越發糊塗了,上回那事,金陵知府自己出麵解決了,認為這事兒就算翻過篇了,學生也不該再犯才是,再犯就是蠢貨,誰知他真的就是個蠢貨!如此不依不饒的,他就這麽上趕著想要討好蜀王府麽?!可蜀王府是不是願意讓他用這種方式討好呢?做老師的分明已經跟他分析過其中利弊,讓他不要害了蜀王妃,結果他還是堅持要一條道走到黑,敢情自己這個老師說的話,在他心裏一點份量都沒有是不是?!


    金陵知府隻覺得自己從未如此丟臉過,而且還是丟到了雖與自己同級,卻令他有些看不起的武官黃晉成麵前,他不但臉黑了,還氣得渾身發抖。


    趙陌還要在一旁添油加醋:“知府大人,你也看到了,李大人實在是執著得很。即使有知府大人再三勸阻,說明道理,他也不認聽從,非要與我過不去。我心裏實在是擔憂得很。從來隻有千日做賊的,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我若有哪一日稍稍懈怠些,他是不是就要對我下毒手了?此事我已經不能輕輕放過了。還請知府大人您見諒,我是一定要寫信告知京中長輩的。”


    金陵知府咬牙道:“他自作孽,即使受罰,也是罪有應得。世孫不必顧慮下官。下官……原也不過是做過他幾個月的上司罷了。說是師生,其實都是他巴結討好,才會如此到處宣揚的。下官隻是他考鄉試時的考官,那一科鄉試中舉的人數足有一百餘,個個都可以說是下官的學生,然而下官卻是從來沒有教導過他什麽的。從前隻因瞧他還有幾分殷勤,他一片誠心喚下官老師,下官也就應了。萬萬沒想到,他其實要借下官的名頭去狐假虎威,胡作非為!下官可收不起這樣的學生!”


    趙陌笑了笑:“知府大人您客氣了。您的為人,金陵府上下盡知,又怎會因李大人而誤會您呢?”


    黃晉成瞥了一眼過來:“隻是這位李縣令該如何處置,還請知府大人多多費心。我不好幹涉地方上的人事,世孫畢竟隻是宗室晚輩,到金陵來遊玩小住罷了。管束地方官員,還是知府大人的職責。”


    金陵知府勉強擠出一個笑來:“黃大人客氣,這是應當的,應當的。”


    他客客氣氣地告辭了,回身卻示意隨從們押住李延朝,讓他坐著那輛破馬車,跟在自己的馬車後麵走。


    李延朝知道這回定討不了好,恨恨地回頭瞪一眼趙陌,又小聲求金陵知府,容他回上元縣衙去整理儀容。他如今又冷又痛,正需要好好泡一個熱水澡。他腳上都快凍僵了,腳板底不知為何隱隱作痛,也該請大夫來醫治一番。


    金陵知府還沒說話,趙陌就在後麵高聲道:“李大人,你瞪我做什麽?難不成我害怕你再對我不利,求長輩為我做主,你還懷恨在心了不成?”


    李延朝臉色一白,就看見金陵知府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徑自走了,一句話都不提讓他回縣衙的事。他知道自己是叫趙陌算計了,心中大恨,卻不敢回頭再瞪,隻得乖乖坐在馬車上,跟著金陵知府朝知府衙門走去。


    隻是,他雇的這輛破馬車,原是載貨物的,小小車廂裏還堆放著半車雜物,他嫌贓亂不肯挨得太近,就隻能坐在車邊上,如此一來,他如今的尊容就不可避免地出現在所有人麵前了。他半身泥濘,頭上、身上到處是冷汗,臉色蒼白似鬼,狼狽不堪。見到的人,誰不多看他幾眼?誰不露出嫌棄或是八卦的目光?然而金陵知府要求他一定要跟著,破馬車後頭又還有兩名仆人押送,李延朝想要溜走都不能。沒辦法了,他隻好將自己縮到車廂裏,即使身後滿滿的都是散發著不知名臭味的雜物,他也顧不了這麽多了。


    於是,李延朝下車的時候,身上又添了難聞的臭味。知府衙門裏的人見了他,恨不得避開三丈遠,個個都詫異地看著他這個傳聞中失了勢的代縣令,這副尊榮到底是做了什麽好事回來?怎的看起來象是在泥坑裏打了個跟鬥?


    金陵知府叫人拿幾個錢,把破馬車和車夫打發走了,然後便嫌棄地看著李延朝,毫不客氣地數落了一頓。這一回,他連給李延朝分說利弊的耐心都沒有了,隻是罵而已。罵完了,仍舊叫他押送回上元縣衙,隻是同時又給他派了兩個人,聲稱是聽說上元縣衙有人手叫巡撫衙門借調過去了,人手吃緊,便由知府衙門撥兩個人給上元縣,幫著料理縣中事務,為李延朝分憂。


    其實,就是派人去看守著他,免得他再出門生出什麽夭蛾子來。


    李延朝在那兩人的“護送”下,回到上元縣衙時,已經有些頭腦昏沉了。他渾身凍得快僵了,回後衙後趕緊泡了個熱水澡,換上幹淨衣裳鞋襪,一看腳上,卻是不知幾時磨出了幾個大水泡來,又擠破了,難怪疼得如此厲害。


    他這邊忙著叫大夫來診治,又喚人去問那些派出去跟蹤馬車的隨從可回來了沒有。師爺卻在這時候跑來報告,說是前衙辦公的房間叫知府衙門來的那兩人接手過去了,將他趕了出來,讓他不必再插手公務了。


    李延朝心下一沉,卻是無可奈何。他一個代縣令,平日裏嘴邊總是掛著金陵知府這位老師的名字,一副尊師重教的好學生模樣,難道還能駁了老師的命令?也罷,上元縣於他隻是跳板罷了,反正年後也會有新縣令來上任,他手中是否有權,都不要緊了。反正等他立下大功,蜀王府絕不會吝嗇於賞他一個七品、甚至是六品的官職!


    師爺在旁邊急得直跺腳,他還有許多賬目與文書未曾來得及整理幹淨呢,萬一叫知府衙門的人發現了可怎麽辦?難不成李延朝以為他這幾個月真的那麽幹淨?若是從前,金陵知府對他這個學生還算關照,就算發現了什麽,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但如今金陵知府明擺著是厭了他,一旦發現了那些證據,絕對不會留情的!李延朝到底是做了什麽事,竟然連知府大人都得罪了呢?!


    師爺想要問個明白,李延朝如何肯說?立時借口要看大夫,卻讓侍候的人把師爺給請了出去,氣得師爺臉都青了,索性甩手不理,卻回去寫信進京,打算要向他父母告上一狀,順便提個醒兒。倘若李延朝日後當真事發,好歹他家裏還能求一求好親戚,幫著打點打點。


    然而師爺心裏,卻在考慮,自己是不是該換一位東主了?


    李延朝對師爺的想法一無所知,他自覺身體情況不妙,渾身滾燙,大約是凍出病來了,得趁著眼下還算清醒的時候,把太子的行蹤弄清楚。他覺得趙陌一定是中途把太子掉了包,就在那裏拚命回想,馬車周圍的護衛是幾時少了人的?


    不多時,那些派出去跟蹤六輛馬車的人紛紛回轉,上報結果了。有人說自己跟丟了,有人說跟到最後發現車裏是空的,沒有人,也有人說看到馬車停靠在某地,車上的人下車了,隻是迅速隱入人群中,消失不見。


    李延朝對這個結果並不意外,還認定那六輛馬車都是煙|霧|彈,真正載了太子的是他跟蹤的第七輛,可惜還是跟丟了。


    他吩咐那幾名親信:“五裏坡……他們是在五裏坡少了護衛的,一定是在那裏掉了包!那附近就是秦莊了,正是永嘉侯老家……馬車也是他家的,他是皇親國戚,遼王世孫也是住在他家,這一切都是他搞的鬼!盯住永嘉侯,留意他的行蹤……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定能發現他們的蹤跡!”


    親信們聽著他神智不清的吩咐,不由得麵麵相覷。他們並不知內情,隻是聽令行事罷了,聽說這回不但牽扯到遼王世孫這個小孩子,連永嘉侯也被卷進來了,不敢就此應下,便小心地問李延朝:“大爺,您……到底想要找什麽人哪?”


    李延朝卻沒有力氣回答他們這個問題了,他眼前一黑,向後倒了下去,徹底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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