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起當年舊事,青杏與李子相顧無言,都默默流下了淚水。


    青杏咬牙道:“自從被賣以後,我沒有一天不恨何瓔的,恨不得能吃她的肉,喝她的血!如今好不容易,哥哥與我遇上了吳爺,離了火坑,總算能過幾日清靜日子了,又輾轉來到這侯府裏,侍候姑娘,吃穿不愁,日子也清閑。我不敢肖想能過回從前的富貴日子,哪怕是做一輩子丫頭,也心甘情願了,好歹是清清白白地度日。憑什麽因為何瓔作孽,害了別人,我就要再被她連累一回?!”


    她看向李子,目光中滿是懇切與哀求:“哥哥,我們不能說出來的,讓秦家人知道我們是何瓔的弟妹,他們一定會將我們攆出府去!大奶奶是吳爺的親表姐,她被何瓔害死了,吳爺多生氣呀,他恨不得姓何的去死!他若是知道了我們的身份,絕不會讓我們回他那兒當差的。到時候我們能去哪兒?難道真能指望四堂叔麽?連血親都無法相信,要將我們踩到泥地裏,我們真的能指望四堂叔能養活我們一輩子?況且這會子四堂叔還不知道我們的遭遇呢,等知道了,他會不會偏著何子煜與何瓔?會不會嫌棄我們曾經被賣到戲班與妓院?”


    李子被她說得心情沉重,也有些猶豫了:“我們瞞著這事兒就是了,隻說是被賣去做了丫頭小廝?四堂叔那兒……畢竟還有祖父祖母在。他們總是我們的親人。”


    青杏低頭拭淚:“他們是我們的親人不假,可何子煜與何瓔也同樣是他們的親孫子親孫女兒。他們若知道這兄妹倆還活著,也未必會把咱們放在眼裏了。”她遭逢家變的時候,年紀還很小,不過四五歲大,小時候因跟著父親在任上,僅僅見過祖父母兩三麵,記憶不深,對祖父母沒什麽信心。


    李子被賣時已滿了八周歲,記得的事情比妹妹多些:“不會的,何子煜與何瓔到底不在他們跟前。我還記得小時候隨父親回老家去探親時,祖父抱著我坐在書桌前學寫字。他對我十分疼愛,從來不會因我是庶出,就不把我放在心上。倒是何子煜,從小就調皮搗蛋無惡不作,不肯好好坐下來讀書,被祖父罵過好幾回。還有祖母,她與姨娘家的人是幾十年的老交情,對姨娘一直十分疼惜,就差沒認做女兒了。若不是姨娘家裏忽然敗了,當時又不在老家,離得遠,老家的親友們救援不及,祖母定不會眼睜睜看著她被賣了的。那樣姨娘與父親便是結發夫妻,哪裏輪到那惡婦橫插一腳?!”


    如今仔細回想,父親的正室心性自來惡毒,人又貪婪成性,因是富商人家的女兒,眼裏隻有利益,也不知道什麽規矩大體。父親年輕時一時抵不住誘惑,糊裏糊塗娶了她,過後就沒少後悔!父親在座師唐尚書跟前請教時,就時常有人鄙薄他的妻子行止不妥,若不是看在一雙兒女份上,又想著休妻終究不是好聽的名聲,隻怕早就棄了她。後來到了揚州任上,父親若不是時常聽這個正室吹枕邊風,勸他為了嫡長女何瓔多積攢些銀錢,一來添置嫁妝,二來也好往京中打點,讓女兒順利入選東宮,也未必會做出貪腐之事,更不會對恩師唐尚書忘恩負義!他們何家之所以落到如今的結果,全都是何子煜、何瓔的生母所害!李子想到這裏,心中對嫡母嫡兄嫡姐的怨恨更深了。


    青杏聽完了哥哥的話,沉默了許久,才道:“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如今祖父祖母是否已經改了想法,你我也說不清。姨娘當初沒能求得唐家救人,祖父祖母是不是會有怨言?我們多年來都不曾與他們有過聯絡,又曾經落到那種地方去……我實在不敢賭!哥哥,如今就連祖父祖母,也是四堂叔奉養,他們連自個兒的祖宅田產都沒了。我們認回他們容易,但四堂叔是怎麽想的?他的妻子兒女又是否樂意見到我們呢?若我們在這府裏有差事,那還一切好說。萬一我們被攆出去,四堂叔家裏也樂意養活我們?”


    李子歎了口氣,認真地看著妹妹:“說到底,你就是害怕叫人知道我們的身世後,會被攆出去。坦白說,妹妹的顧慮,我也有。隻是我在吳爺身邊侍候,時常聽他說起從前求學的經曆,知道秦三老爺是個極寬厚仁慈的好人。你我雖然是何子煜與何瓔的親手足,但說來也被他們害得不淺。同樣是被他們害了的人,即使秦三老爺知道我們的身世,也未必會攆人的。從前我們初來乍到,有所顧慮,不敢明言,也就罷了。如今待的時間長了,對老爺太太、四爺與姑娘的性情為人也清楚了,總不能還繼續瞞著吧?你我往後若想在這府裏長長久久地待下去,終究還是要將自己的身份來曆坦言相告的。否則一直保留著這個秘密,哪一日被人說出來,秦家人心裏定會有根刺,到時候你我又該如何自處?便是秦家人不攆,我們也沒臉再待下去了。”


    青杏默默流著淚,過了好一會兒,才擠出一句話:“那萬一……他們知道之後要攆我們,可怎麽辦哪?就算我們跟何瓔也是仇深似海,到底還有個梓哥兒在呢。若是他們顧慮著梓哥兒,不肯留我們,那又怎麽辦?”


    李子想到梓哥兒,也覺得十分棘手。梓哥兒如今是秦家三房小輩中唯一的男丁,素得秦柏牛氏夫婦疼愛,即使知道他是何瓔之子,也不曾嫌棄半分。李子與青杏既然是何瓔的庶弟庶妹,便是梓哥兒的親舅親姨。以秦家三房上下的性情為人,即使不嫌棄他們的身份,也未必願意留他們下來做丫頭小廝。因為那樣不是在折辱何瓔,而是在折辱梓哥兒了。


    李子咬咬牙:“我們先去跟吳爺說。吳爺終究是外人,不必太過顧慮梓哥兒。大不了……咱們仍舊回他身邊侍候去。”


    青杏搖了搖頭:“吳爺心裏對何瓔也忿恨得很呢。他的怨氣隻怕比老爺太太都要重些。”


    李子冷笑:“正因為如此,他才有可能會留下咱們呢。何瓔如今算什麽呢?她在秦家什麽都不是!不過是秦家丫頭小廝的姐姐罷了。吳爺想必也樂得用咱們去貶低何瓔。若是他打算私下派人回大同去尋何瓔的晦氣,我也願意去幫一把,好好出一口氣!”


    青杏沉默不語,李子又歎了口氣,正色勸她:“妹妹,這事兒是瞞不了多久的。四堂叔認出了你,方才也尋到我說話了。見到他時,你我沒能瞞下身份,這會子猶豫再多,也是無用。四堂叔遲早要帶著祖父祖母找上我們,也會對老爺太太說出父親的名諱來。與其到那時候才被拆穿,倒不如我們早早坦白,也能少幾分罪過。戲班與妓院的事,姑娘已經答應會為你保密,吳爺也不會四處亂說,隻管瞞著祖父祖母與四堂叔便是。父親臨終前,一直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悔恨不已,又傷心不曾在祖父祖母麵前盡孝。姨娘生前也時常提起祖母的好處。我們認回二老,多多孝敬著,隻當是為父母盡一份心了。”


    青杏聽得落下淚來:“哥哥做主就是,我聽哥哥的。即使真個被攆出去,我也不會有怨言。不做丫頭,我也可以做針線賣錢,或是去給人洗衣裳,也足以養活我們兄妹倆了。”


    李子笑著摸了摸她的頭:“傻丫頭,難道哥哥還能白叫你養活?我又不是何子煜那廢材!不必擔心。”


    青杏的眼圈又紅了。


    兄妹倆議定,就打算先忍耐過今晚,明兒先由李子去尋四堂叔何信,把他安撫住,再尋機會將事由告訴吳少英。他本是他們的恩人,又是何瓔的苦主,這些事理當先告訴他知道的。等吳少英知道實情,自會為他們作出決定來。倘若他不想把這件事鬧得人盡皆知,便會想個法子將他們兄妹要回去。倘若他不打算隱瞞秦家三房眾人,身為將李子青杏兄妹送進秦家的原主人,由他出麵向秦柏與牛氏開口,也省得尷尬了。否則,等秦柏夫妻先一步知道了李子與青杏的出身來曆,吳少英這個送人的主兒多少有失察之嫌。


    若是吳少英打算坦言相告,青杏希望能私下去向秦含真坦白。這位姑娘年紀雖小,卻對她一向很好,既然打算說出身世,就萬沒有瞞著秦含真的道理。她是青杏的主人,總不能讓她被蒙在鼓裏,還要在秦柏牛氏之後,才知道自己的丫頭是什麽人。


    等到吳少英或者秦家三房知道了兄妹倆的身世,他們再去與祖父、祖母相認,也會坦白告知一家人被流放後的遭遇――當然,青杏曾經流落妓院的事,是定要保密的。不過李子打算說出自己在戲班的經曆。他學藝多年,舉手投足都會露出武生的痕跡來,根本瞞不住有心人。與其說謊,倒不如告訴人他們兄妹都被賣到戲班算了,也好叫祖父、祖母知道何子煜與何瓔的惡毒,省得二老還惦記著嫡孫嫡孫女。


    等這些事兒做完了,無論會是什麽結果,他們兄妹倆無愧於心便是。


    一做好決定,李子與青杏心頭的猶豫惶然便消失了,仿佛去掉了心頭大石一般。李子轉頭看見妹妹臉色蒼白,眼圈發紅,微微一笑,握住了她的手:“不要害怕,有哥哥在呢。”


    青杏紅著眼圈看向他,咬咬唇,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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