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學校越來越近,已經可以聽見孩子們的歡呼聲了。大喇叭裏偶爾還會傳出女人說話的聲音,但不是橋本多惠子的。接下來還飄出了《天堂和地獄》這首曲子。平介不禁心想,現在的運動會和過去相比,沒有發生什麽變化啊。


    到學校時已經快12點了。不知是哪個年級正在進行拔河比賽,“一二、一二”的加油聲也和過去的一模一樣。


    家長席上已經坐滿了人。多數父親手裏都拿著照相機,還有拿攝像機的。平介屬於拿照相機這撥兒的。


    為了找到直子,他在場內踱起步來。天空有些微陰,程度剛剛好,這樣的天氣最適宜開運動會了。


    其實,今天早上出門前,直子曾給自己找借口說不想參加。她說自己不想白白受累。


    “運動會這種事情,讓想參加的孩子參加就行了,為什麽還要強製參加?真是荒唐!”她最後一邊發著牢騷,一邊出了家門。


    平介知道她不想參加的真正理由。最近她連日複習考試,身體很累,周日還要早起對她來說是件苦差事。


    平介找到了六年級學生集中的區域。正當他要從中找出直子時,橋本多惠子的身影映入眼簾。她正在數用於投籃比賽的小球。


    大概是感覺到有目光在注視著自己,橋本多惠子抬起臉來。見是平介,橋本多惠子一邊露出燦爛的笑容,一邊走了過來。其他女老師都穿著蓋過腳麵的運動褲,而她卻穿著白色的短褲。


    “您的工作不要緊嗎?我聽藻奈美說,爸爸周末還經常要出勤,所以可能來不了呢。”


    “啊,今天不用。”平介一邊摸著腦袋一邊答道。


    最近他在自慰時,每次都會想著橋本多惠子的臉。在他的幻境裏,撟本多惠子會像蕩婦一樣任由他擺布。可能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吧,當和真人麵對麵時,他競不敢正視她的臉了。


    “估計再過一會兒拔河比賽就該結束了,之後就是午休時間。”橋本多惠子說。說完她看了看平介的手——什麽也沒拿。“您帶飯了嗎?”


    “啊,我正要和您商量這件事呢。我沒有帶飯,所以想帶藻奈美到外麵去吃。”


    學校規定,隻要有大人陪護,午休時間學生是可以到外麵去吃飯的。


    “那倒也行。”橋本多惠子說完摸著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


    就在這時,運動場上的拔河比賽結束了,大喇叭裏傳來了廣播聲,宣布下午一點之前是午休時間。


    “杉田先生,找到藻奈美後可以在這裏等我一下嗎?”


    “啊,啊,好的。”就在平介做出含混的回答時,橋本多惠子已經跑開了。他無奈地站在那裏。這時有個聲音傳來——“爸爸!”紮著紅頭巾的直子揮著手向他走了過來,“你愣在這裏幹什麽呢?”


    “啊,那個……”平介把他和橋本多惠子的對話重新敘述了一遍。直子聽完隻是說了聲“是嗎”。


    橋本多惠子終於又回來了,手裏還提著一個便利店裏用的白色袋子。


    “如果不介意的話,你們就吃這個吧。這是我自己做的,所以可能不太好吃。”說完她把袋子遞了過來。裏麵裝的好像是盒飯。


    “啊,不了,這多不好意思呀,這可是老師的午飯啊。”


    “我還有呢。我就猜會有家長忘了帶飯,所以多做了些,請您不要客氣。”


    “啊,原來是這樣啊。那,你說怎麽辦呢?”平介問直子。


    “吃什麽都行。”直子一邊捋著頭發,一邊說道。


    “那我就承您美意了。真是太感謝您了。”


    “袋子裏還有罐裝茶。”說完橋本多惠子向教師席走去。


    “做班主任真不容易啊,連這種事都得放在心上。”


    聽平介這麽一說,直子用很不耐煩的眼神向上看著他。


    “真笨!你以為那真是多做出來的嗎?”


    “你說什麽?老師可是親口那麽說的啊。”


    “她不那麽說你會接受嗎,估計她現在正啃著學校給老師準備的麵包呢。”


    “啊,是嗎?真是那樣的話多不好啊。我們去還給她吧。”


    “算了吧,理在再送回去就更不好了。”


    直子拉著平介,來到教學樓背麵,在大廳門口的小台階上並排坐了下來。這裏完全看不到運動場。


    “在這裏待著根本就沒有運動會的感覺嘛。我們還是去家長席那邊吧。”平介說。


    “不必了。我覺得這裏很好,沒有那麽多塵土。先給我喝口茶吧,嗓子渴了。”


    平介從袋子裏拿出一罐日本茶,遞給了直子。接下來他打開了裏麵的塑料飯盒,飯盒裏裝的是飯團和五顏六色的小菜。


    “真好吃!”咬了一口飯團之後,平介讚美道。飯團裏麵裹著魚子。


    “看著感覺還行。”


    “她為什麽會把自己的盒飯讓給我們吃呢?”


    “這個問題嘛——”直子喝了一口日本茶後說,“應該是因為她喜歡爸爸吧。”


    平介一聽差點沒被嗆著。


    “別瞎鬧了,開玩笑也要講究分寸哪!”


    “我沒開玩笑啊,她真的對爸爸很感興趣,今天還問過我好幾次你能不能來呢。”


    “我可是有孩子的人呢。”


    “可你是單身漢呀,年齡上的差距也不是什麽問題,剩下的就是有沒有感覺的問題了。”直子認真地看著平介的臉繼續說,“即使你喜歡上了她,我也不會覺得接受不了的。”


    “這種事怎麽可能呢?快別說了,直子也來嚐嚐吧。”說著他將塑料飯盒伸向了直子。


    “你以後要叫我藻奈美,至少像今天這樣的場合必須這樣。”直子看了看周圍,小聲提醒道。


    “啊,對不起,藻奈美……”都過這麽久了,平介還沒用女兒的名字稱呼地。


    直子伸手抓起一片煎雞蛋,一下子全塞進了嘴裏。


    “味道太重了!看來她應該是從鄉下來的吧。”說著她歪起了脖子。


    這時平介心裏已經因為橋本多惠子的事瓢飄然了。原來是這樣!看來自己可能真的有戲。但同時,他體內的另一個自我在提醒他:你還有直子呢,絕不能讓她發現你已經怦然心動了。


    “運動會結束後你打算怎麽辦?要和我一起去嗎?”平介把話題引向了別處。


    “你說的……是去簽字嗎?”


    “對,在新宿的那家賓館裏。”


    關於事故的賠償已經大致達成協議。今天是在協議書上簽字的日子。昨晚,平介向直子提議,問她要不要以遺屬的身份出席這最後一次集會。


    “我還是決定不去。”直子將喝了一半的日本茶又吐了回去後說。


    “是嗎。”


    “我可不怎麽想見證自己的性命被貼上價簽的那一瞬間,即使是很高的價錢。”


    “我明白了。”平介接過茶罐,喝了一口涼茶。


    大喇叭裏傳來了午休結束的廣播聲,直子急忙跑回自己的座位。平介想對橋本多惠子道謝,便去找地。他在入場處發現了她的身影。


    當他向她走近時,橋本多惠子帶著幾分驚喜跑了過來。


    “盒飯吃著還行嗎?”


    “啊,真是太好吃了!謝謝你!”平介幾次低下頭去向她道謝。


    “真的嗎?那可真是太好了。那,把飯盒給我吧。”她伸出了雙手。


    “不不,”他連連擺手,“等我洗完之後再還給你。我女兒也說這樣做是最基本的禮貌。”


    我女兒也說


    “藻奈美說的嗎?看來她還是那樣規規矩矩啊。”橋本多惠子微笑著說。


    平介很想再多說些別的話題,同時揣測她心裏說不定也希望自己那麽做呢。可是一時之間,卻想不起什麽話題來。這時另一個女教師喊了橋本多惠子一聲,她馬上答應了。


    “那,我先過去了。”


    剩下平介個人站在那裏,凝視著遠去的橋本多惠子的小腿。


    午休結束後,第三個比賽項目——六年級的賽跑開始了。平介來到家長席的最前麵。


    發令槍一響,五名選手幾乎同時衝出了起跑線。距離是50米。按照事前的設計,孩子們將從家長席前跑過。家長們都很興奮,大聲呐喊著為孩子們助威。


    這時平介發現,站在終點處拉著終點線的兩個人之中,竟然有一個是橋本多惠子。當然,橋本多惠子並沒有向平介這邊看,而是用她親切的笑臉迎接著拚命向她跑過來的孩於們。


    直子在很靠後的一組中出場了。這一組都是高個子選手。她看起來一點兒都不緊張,倒是給人一種懶得跑的感覺。


    槍聲響了,五名選手一齊衝出了起跑線。兩個人衝在了最前麵,直子處於第三的位置,而這個名次也一直被保持到了終點。期間,平介兩次按下了快門。


    平介想,以前藻奈美跑的時候也就是這個名次吧。雖然她現在精神上是個大人,但肉體終究還是原來的肉體,所以產生這樣的結果也就不足為奇了。衝過終點的直子甩目光在人群中找到了平介,向他輕輕擺擺手,露出一臉苦笑。平介也衝她做出了相同的動作。


    最後,他再敬舉起了手中的相機。不過這次他透過取景器所窺視的,是一手拉著終點線的橋本多惠子。秋風拂過時,棕色的長發飄過她的麵頰,她很自然地用另一隻手將其攏了一下。平介在這瞬間按下了快門。


    52000000日元。


    看到協議書上所寫的這個金額,平介一時沒有領悟過來。5和2之後並排加了6個0,僅此而已。至於這個數字具體意味著什麽,他沒有感受到。聽說這已經是個很成功的數目了。如果參照大黑交通以前的事故賠償標準,或者是根據霍夫曼計算公式來計算,賠償金額將遠遠低於這個數。


    沒人會有成功的喜悅。這不過是為他們失去自己所爰的人一事劃上了休止符而已。


    “可以簽字了嗎?”坐在對麵的男子問道。之前平介從沒見過他,也沒見過坐在他旁邊的男子。平介剛一進入這個房間,他倆就同時站起身來,深深地鞠了一躬,大概是表示謝罪吧。他們心裏究竟有多大誠意,平介也不知道。事故已經過去幾個月了,大黑交通上到社長下到員工,發生了很大的人事變動。眼前這兩個人隻是普通職員,他們對事故根本沒有任何責任。


    看來這件事今後將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平介想,唯有眼前的這張紙片將成為這場悲劇的記錄。


    平介按照坐在一旁的向井律師的指示,在規定的位置簽了名,蓋上了隨身帶來的印章。寫上用於接受賠償金的銀行賬號後,簽字就結束了。


    “您辛苦了,這下算是全結束了。”向井律師說。他唇邊浮現出淡淡的微笑。對他來說,這也是完成了一件大事,露出這樣的表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您為這件事操了那麽多心,真是太感謝您了!”平介對向井表達了謝意。


    向井站了起來。對麵的兩個人也跟著站了起來,還說了句“實在是太對不起了!”


    你們道什麽歉啊?跟你們根本就沒有什麽關係!——平介很想這麽說,但是沒有說出口,隻是默默地出了房間。


    遺屬聯合會的所有成員都簽過字後,大家再次在會議室裏集合了。向井律師做了細致的說明。最後,向井律師還就如何對媒體表態征求了大家的意見。


    “具體地說,是賠償金額的問題。”律師說道,“媒體最感興趣的就是這一點了。”


    “告訴他們有什麽好處嗎?”遺屬聯合會的幹事林田問。


    “會成為今後發生類似事故時的個索賠參考。估計這個賠償金額通過法院判決很難獲得的。”


    “就是說,對我們而言,沒什麽特別的好處了?”


    “嗯,可以這麽說吧。”向井低下頭去說道。


    最終在場的人通過舉手表決得出了一致結論:賠償金額將不對外公布。


    “還有其他問題嗎?”向井環視著在場每個人的臉問道。


    平介其實有個想問的問題,但他猶豫著該不該在這個場合問。如果現在不問,今後也就沒有選樣的機會了。


    “如果沒有的話……”向井正要往下說,平介舉起了手。向井有些意外地看著他:“您有什麽問題?”


    “請問,梶川家獲得了多少賠償金?”平介問道。


    “梶川?”看來律師一下子沒有想起誰是梶川。


    “司機,大巴的司機。”


    “噢。”向井點了點頭。平介周圍也有人發出了恍然大悟的聲音。


    “這一點我沒有問過,因為他和遺屬會沒有關係。”


    “哦,是這樣啊。”


    “估計會有一定的慰問金吧,但具體我不清楚。有什麽問題嗎?”


    “啊,沒什麽淡”平介隻好又坐下來。


    其他遺屬都用異樣的眼光向平介這邊看過來。


    “他可是造成事故的罪魁禍首啊。”不知誰說了一句。


    長達7個月的賠償交涉就這樣告一段落了。遺屬們紛紛向向井表達了感謝之情,並和通過交涉結識的其他遺屬一一寒喧了幾句。之後,他們三三兩兩地退場了。誰的臉上都沒有類似充實感的表情。人們似乎都認為,時至今日,也該平息憤怒了。這時,他回想起直子曾經說過,每當她想起自己的遭遇,想得無法解脫的時候,都希望找一個讓她發泄憤怒的對象。


    從賓館裏出來時,外麵已經完全黑了。他很想找個地方喝點兒酒,但是一想到直子一個人在家裏等著,便隻好作罷了。


    那就買個奶油蛋糕回去吧。想到這裏,他大步向車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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