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眉遠今夜與長寧一起宿在坤安宮裏。<strong>.</strong>長寧非拉著她同榻而眠,隻說認識了這麽些日子,兩人也沒有秉燭夜談過,俞眉遠也就隨了她。


    宮裏被罰提鈴的宮女聲音遠遠而至,又揚揚而去,“天下太平”唱喏聲徐徐緩緩,傳到她們這裏時仍清晰可聞。


    “皇後娘娘睡下了?”俞眉遠已散下發髻,抱了燙燙的湯婆子坐在床沿上望著從外頭進來的長寧。


    坤安宮的暖閣裏地龍燒得暖,空氣幹燥得她嘴唇發皺。今夜這團圓宴吃到一半便被帝後二人的爭執打斷,長寧勸走了崔元梅,霍錚跟著惠文帝離開,這才平息了這場風波。


    “嗯,喝了養心湯,已經睡下。今晚嚇到你了吧……”長寧說著打了個嗬欠,在崔元梅身邊服侍了大半夜,她有些倦怠。


    “沒。”俞眉遠放了湯婆子,過來替長寧拆髻,“皇後娘娘無礙吧?她與皇上……”


    長寧搖搖頭,拔拉著妝奩盒裏的釵鐲,道:“她與我父皇之間,早就貌合神離了。”


    “怎麽會?我常聽人說,皇上與皇後鶼鰈情深,感情和睦。”俞眉遠微蹙眉。


    她想起天祭禮過後,帝後召見她那日,兩人之間確實很淡漠,不……確切來說,應該是皇後在疏遠皇帝。可要說感情不深,皇帝最大的兩個兒都是皇後所出,霍汶霍錚與長寧皆是整個皇宮中最受寵的皇子女,這帝後二人倒是奇怪了。


    “你不知,從前他們尚會在人前及我們這些子女麵前裝模作樣,假扮恩愛,可自從兩年前天祭禮與二皇兄毒發之事開始,母後對父皇就越來越苛刻。”長寧歎口氣,轉身揮手將寢宮裏服侍的人都遣出,準備與阿遠說話,“你馬上要嫁給二皇兄,有些事我不說,他也一樣會告訴你。母後一直恨我父皇,當年為了皇位父皇害死了我外祖一家,母後的父兄叔伯全都因他戰死沙場,到最後屍骨未還,外祖一族幾近覆滅。而我二皇兄尚在繈褓之時,我父皇便瞞著母後將他送到了月尊教為質子,救出之時僅存一息,又身染奇毒,無藥可救。這麽多年,母後一直對這兩件事耿耿於懷,即便父皇有心彌補,她卻始終無法放下。”


    俞眉遠倒了杯熱茶塞進長寧手中,與她並坐在床沿,聽她細說過去。


    惠文帝當年與眾兄弟爭奪皇位之事,她略有耳聞,知道得不多,卻也明白那是皇室宮闈裏的一場手足廝殺,為了皇位,兄弟反目,夫妻離心,兒女盡拋,親情愛情都難敵九五至尊之位。


    最是無情帝王家。


    “小時候不懂事,我以為父皇深愛母後,總是縱容她的任性與冷漠,後來才知道,父皇是想彌補她,彌補二皇兄。你別看母後外表嚴肅,高高在上,其實她就是隻紙老虎,這麽多年在後宮一直穩居後位,全靠父皇幫著她。而她願意一直留在後位之上,為的隻是我和兩個哥哥,尤其是太子哥哥。”


    俞眉遠聽得有些冷,便掀開被子,將長寧拉了進去。被子早就被焐熱,暖洋洋的格外舒服。兩人一起躺到枕頭,掖緊被子,並頭而躺。


    “這麽多年,皇後娘娘想必熬得很累。”


    “是啊,母後出身將門,脾氣剛烈,一是一,二是二,不愛藏事。我小的時候,她還常和父皇爭執,半分不讓,後來才慢慢被磨掉了性子,變得沉默寡言。不過這兩年,她那脾氣似乎又回來了,就從兩年前開始。”長寧說著看了她一眼。


    “因為你二皇兄毒發的事?”俞眉遠問道。霍錚因她毒發,想來長寧亦知此事。


    “嗯。那次毒發極其凶險,二皇兄……在七絕山的懸崖邊上就已昏闕,叫人送回宮裏時已人事不知,母後差點急瘋。後來二皇兄被送回雲穀,生死難測,母後日夜難安,在佛前足足跪了七日,誰勸都不起。(.mianhuaang好看的小說”長寧揉揉眼,許是想起舊事,眼有發澀。


    俞眉遠垂了目,心中又疼又悔。若當日她沒詐死離京,霍錚便不用受那樣的罪。


    “除此之外,父皇從天祭禮那時起,就很少踏足坤安宮了。從前為了彌補討好母後,他還會變著法著哄哄她,天祭禮過後,父皇待母後便與從前不同了。張淑妃在祭禮之上替父皇擋了一刀,父皇心中感動,便越發寵愛張淑妃,除了後位之外,張淑妃在後宮幾乎與母後比肩。而張淑妃所出的五皇兄亦十分出色,博了父皇疼愛,朝野上下交口皆讚,再加上祭禮那天,五皇兄亦不顧一切死護父皇,而太子哥哥那天卻隻守在皇嫂和我身邊,父皇看在眼裏,記在心上,兩相對比,張淑妃與五皇兄在他心裏就越發重了。母後心思便也重了,與父皇越加疏離,難得見次麵也從無好聲氣。”


    又是張淑妃與霍簡?


    俞眉遠不由皺眉:“那……太子殿下之位……”


    “那倒不會。”長寧知道她要問什麽,不待她說完便打斷,“雖然待張淑妃與五皇兄親厚,但父皇從來沒動過廢太子的念頭,甚至常說儲君乃安國之本,不可輕易廢除。隻不過……”


    “不過什麽?”


    “這兩年朝野上下對太子頗有異議,那年的東平之事開始,太子哥哥的差使就不太順利,似乎冥冥之中總叫人算計了去,說嚴重倒也不十分嚴重,但林林總總累積起來,也攢了不少怨言,得罪了許多人。父皇似乎也察覺到了這一點,希望他能多積此聲威功勞,就借著薩烏大戰的機會,不顧母後反對把他派去了西北戰場。”長寧往被裏縮了縮被子,繼續道,“這事就發生在兩個多月前,偏生那時候又傳回二皇兄再次毒發的消息。兩個兒子都不在身邊,一個去了戰場凶險難測,一個毒重生死不明,母後這一生僅存的盼頭都沒了,對父皇慢慢也就變本加厲地苛責起來。”


    她緩了緩,才又開口:“今晚大概是因為二皇兄回來,父皇知道他身體的毒已清,心裏高興,所以才又到坤安宮裏來,想著能安撫安撫母後,誰知母後仍舊不肯退讓。”


    俞眉遠聽她說完後長長地歎了一聲,知她心裏難受,便岔開話題:“父母之事,咱們總難插手,就算是擔心,有時也無能為力,別多想了,總會好的。說說你吧,你這兩年如何了?”


    “我?我能怎樣?不就是宮裏宮外的淘氣,總跑不出兆京這三裏地,不像你……唱了一出詐死的大戲,害得多少人為你難過傷心!”說起這事,長寧重重“哼”了聲,背過身去。


    “好了,我的錯,對不住你,叫你為我難過傷心了。”俞眉遠挨過去,在她背後討好笑道。


    “我才沒為你難過傷心,你別往自個兒臉上貼金。”長寧說著卻忍不住一笑,“不過你回來了,可算有人陪我玩了。”


    俞眉遠往她腰上戳了一下,長寧“唉喲”一聲縮到了裏頭去。


    “你也老大不小了,還想著玩?你的婚事呢?那個……左尚棠呢?”俞眉遠便笑道。


    長寧卻忽沒了聲音。


    半晌她方甕聲甕氣開口:“好久沒見過他了,不提也罷。父皇說……明年一定要替我尋個人家。隨便他們吧,我嫁誰都一樣,他們高興就是。”


    追也追過,浪跡天涯的決心也下了,可那人絕決不願接受,她也隻能死心。


    公主之尊,已不允許她再作退讓與糾纏。


    俞眉遠便沉默地望著她幾乎縮進被裏的腦袋,明明還像兩年前那麽跳脫,可終於……沒了天真。


    兩年,足以改變許多軌跡。


    ……


    “這密閘是你拿到的?”


    亮如白晝的玄天閣裏,惠文帝麵色沉冷地將一方密匣扔到了霍錚眼前。


    霍錚不用拿起細看也知那是何物。


    青銅嵌紫檀木的雙層密匣,他們從曹如林親信手中拿到的裝有通敵叛國證據的密匣。


    “是兒臣拿到,並轉交給李大人,請他代為送進京的。”霍錚答道。


    “你可打開看過這密匣裏的內容?”惠文帝又問他。


    “不曾。此物是曹家與父皇之間傳密信之物,卡榫特殊,鑰匙隻有父皇手裏才有,兒臣無法將它打開,也不會擅動父皇之物,故兒臣不知這匣中所記是何內容,隻知裏麵是西北營中有人通敵叛國的證據。”霍錚老實交代。


    惠文帝聞言不語,隻以目光凝在他臉上,似乎想從他神色間看出異樣來,然而霍錚神色平靜,眼眸坦蕩,並無一絲異狀。


    許久,他方鬆了臉色道:“錚兒,你有大才,如今你身體已愈,對自己的前途可有想法?”


    “前途?”霍錚皺了眉,他在兆京一直都隻是個閑散王爺,自由自在,哪管過什麽前途。


    “你既是雲穀之主,在民間積望甚重,武藝才學不輸任何人,你沒有別的想法嗎?”惠文帝緊緊盯著他。


    “別的想法?父皇指的是”霍錚表情仍是寡淡。


    “比如,朕身後這個位子?”惠文帝試探道。


    霍錚猛地抬頭,目光如刃,毫無避諱:“兒臣不解父皇之意,如今兒臣心裏隻有一個想法,便是替阿遠尋到解藥,再帶她離開兆京,遊曆四方,除此之外,不作他想。”


    “荒謬,為了一個女人,你要放下霍家的江山社稷嗎?”


    “霍家的江山社稷自有該操心的人來操心,兒臣已為天下耗了半生心力,如今隻想自在度日。父皇,兒臣對您身後這個位子,毫無興趣。”


    從兒時作質子,到後來雲穀學成下山,他這輩子為了霍家的江山,已經做得足夠了。


    “哼,與你那哥哥一個德性,出去吧。”惠文帝一拍書案,喝退他。


    霍錚不再多言,俯身行禮後退行而出,走得沒有留戀。


    惠文帝的怒氣像沙石忽塌。


    他最喜歡的兩個兒子,一個心中無他,一個無心社稷……


    ……


    夜深,燭淚厚積於燭台上,層層疊疊。輕幔垂懸的屋中,素手緩緩攀過男人修長的脖頸,指腹摩娑向他粗實的背部,忽然間手指一屈,指尖深深掐進男人的背部。


    “枕月,枕月……”霍簡的唇自魏枕月耳畔滑落,吻過寸寸肌膚,倏地狠狠一咬。


    魏枕月勾了他的脖子向上彎起,一手緊撫著自己的小腹,她眼中光芒半含痛苦半藏暢快。


    “殿……下……你輕一點兒……”


    “枕月,你可……受得住?”霍簡眼眸漸亂,用僅存的一絲理智問她。


    他還記得,她已懷有身孕,可他就是想要她。每到夜裏便輾轉難眠,恨不能時時刻刻纏綿入骨……怎會這樣?


    他撫著她細膩的肌膚,有了絲疑惑。


    男女之情,他雖愛,卻從未如這般難舍難棄過。


    身下這個女人,莫非有毒。


    魏枕月嚶嚀一聲,霍簡迷亂的眼隻看到她唇色如丹,無端惑人。理智轟然而碎,他俯頭貼上她的唇,狠狠嚐她唇上丹色。


    屋裏熏的香甜膩無比,籠著床上糾纏的兩人。


    霍簡失了心,再無顧忌,橫衝直撞。


    “啊――”


    驀地――淒厲叫聲劃破□□氤氳的靜夜。


    血色翻湧而出,染透床榻。


    霍簡機械式的動作緩緩停止,怔怔看著滿床殷紅。


    ……


    小雪下了兩日才停。


    俞眉遠在宮裏也住了兩天,第三天,霍錚送她回俞府。


    皇帝賜婚的聖旨已下,婚期定在一個月後,她再留在宮中於禮不合,再加上大婚臨近,她有許多事要準備,因而不能再留在宮中。


    “回家若受了委屈,就遣人來告訴我,我替你想法子。”霍錚說話間將一個小陶罐塞進她手裏。


    “現在誰能給我氣受?我可是名滿京城的神箭俞四娘。”俞眉遠用手捂著小陶罐,罐身溫熱,摸起來很舒服,“這是什麽?”


    “是,你不止是神箭俞四娘,你還是雲穀霍引的心上人,還是晉王霍錚的未婚妻,是沒人敢欺負你了。”霍錚笑了句,幫她把陶罐的封口打開。


    一股甜香飄出,滿滿一罐子剝好的糖栗。


    俞眉遠瞅得眉開眼笑,拈了一顆就扔進口中。


    “呸,就你臉皮厚,自以為是。”她咬著栗子含糊不清嗔道。


    “是是是,我皮厚,不如你厲害。”霍錚把她鬥篷攏緊,又正色道,“不與你說笑了,你如今不能用武,萬事可別像從前那樣強出頭。還有,我不在你身邊,你要記著老實喝藥,別老折騰青嬈那丫頭。若是叫我知道你沒乖乖喝藥……”


    他說著俯到她耳邊小聲說了一句。


    俞眉遠忽滿麵通紅。


    他竟威脅她,若不好生喝藥,便叫她吃一百顆的蜜棗子……


    至於怎麽個吃法,她心知肚明。


    “你敢!”她捧了罐子轉身,不想理他。


    “阿遠!”長寧氣喘籲籲地跑來。


    “你也來送我回家?”俞眉遠便迎了過去。


    長寧擺擺手,平息了喘意後方開口:“不是,我來找母後的。”


    “怎麽了?”霍錚以為有事發生,便問道。


    “聽說……五皇嫂的孩子,昨夜沒了,好像是……那兩人……兩人……”長寧說了半天滿臉緋紅,沒將句子說完。


    俞眉遠卻捂緊了罐子,微怔。


    這一世變數太多,關於上輩子的事,她是不是應該告訴霍錚一聲?可這事……她要如何啟齒?他會相信麽?還有她與魏眠曦的過往……


    她必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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