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橘小姐說舉世矚目,但我不會單純到全信她的話。二十年前我就知道自己沒有這種運氣。我怕站在人前。作為芸芸眾生中的一員平凡度日更符合我的天性。


    阿純很膽小——這話父母不知對我說過多少回,特別是父親,對我一直恨鐵不成鋼。父親年輕時出來問蕩,好不容易開了家小小的設計事務所,大概正因如此,他才要求兒子也像他一樣有活力。每當我被鄰居孩子欺負跑回家,他都會大聲叱喝。


    記不請是什麽時候了,有一次父親非要讓我去爬家附近的大樹。我不會爬樹,但怕挨訓還是奮力爬了上去。往下爬到一根粗樹枝時,父親說,“你從那兒跳下來。”我怎麽也不敢跳,趴在樹枝上直哭。父親張開雙臂說:“我會接住你的,快跳!”我還是隻顧哭泣。這時母親跑過來說:“幹嗎讓孩子做這麽危險的事,你不知道他根本做不了嗎?”父親仍然沉默著張開雙臂,過了好一會兒,才垂下手,轉身回家。我像往常一樣,邊哭邊想父親為什麽要這麽做。


    上了高中,我開始在家畫畫,父親的臉色更難看了,說年輕男人在外頭有更多該幹的事,甚至說,幹—兩件壞事也沒什麽大不了——一般父母不會這麽跟孩子說。


    每當這時,母親總說“不行的,阿純很膽小……”,還要加上“認真善良是這孩子的優點”。父親便越發不高興了。


    父親去世時我上高三。蜘蛛膜下出血。醫生說他幹活太拚命了,太概是所謂的過勞死。父親確實很勤奮。我本想進美術學院,這時不得不改變計劃。父親留下了一點遺產,母親說她可以出去工作養活我,但我不能那麽沒出息。


    可以上學,還有工資拿——被這樣好的條件吸引,我參加了現在所在工廠的係統職業學校入學考試。除了畫畫,我對機械也感興趣。


    學校的學製和大學一樣是四年。至此還算一切順利。然而,母親心髒痛發作讓我手足無措。一天,我從學校回家,發現她倒在廚房。我知道,以後沒人能保護自己了。我默默哭了好幾天。


    “別為難自己,活得像你自己就行了。”母親生前常這麽說。她了解我。我也像母親說的那樣活著,平凡,默默無聞,這樣比較適合我。


    一天夜裏,堂元博士帶著若生助手走進房間。和以往的巡查不同,博士腋下夾著個大大的文件夾。我有些緊張。


    “今天怎麽樣?”


    “還行。”


    “嗯。”博士點點頭,在床邊放了把椅子坐下,“今天給你作個測試,目的是確認一下腦功能恢複了多少。”


    “我覺得恢複了很多。”


    “嗯,聽了小橘的報告,我知道你的健康狀況不錯。但是,腦的損傷會以完全想象不到的形式表現出來,我們得加倍小心。”博士打開膝蓋上的文件夾,“先問問你的名字吧,然後是年齡和住址。你大概會說,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但是否記得自己事關重要。”


    “我不會那麽說的。我叫成瀨純一,二十四歲,住在……”我流利地回答。


    博士又問了家庭和經曆。我說起父母時,站在博士後麵的橘小姐垂下了眼簾。她是個善良的女子。


    “你說你曾經想當畫家?”


    “對,現在我也喜歡畫畫。”


    “哦,現在也是?”博士似乎對此很感興趣。


    “周末時基本上我都在畫畫。”


    現在我的房間裏大概還攤著剛開始畫的畫布呢。


    “你都畫些什麽呢?”


    “什麽都畫,最近主要在畫人像。”


    模特兒總是同一個。


    “嗯。”博士稍稍直了直腰,舔舔嘴唇,“現在呢,還想畫畫嗎?”


    “想。”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接著,他又問了幾個問題,最後讓我接受了智力測試的筆試,測的是計算能力和記憶力。我覺得自已的智力和遭遇事故前似乎沒什麽差別。


    “辛苦了,今天就到這兒吧。”博士把我的答案夾進文件夾,站了起來,然後又像想起了什麽似的俯視著我,“小橘跟我說了你想給朋友寄信的事,批準了。”


    “多謝。”我在床上點頭致謝。


    “你的朋友叫……”博士從白大褂口袋裏拿出一張小紙片,“葉村惠——是個女孩子。”


    “是。”我覺得臉上一陣發燒。


    “怪不得。其實,自從你被帶到這兒,好像有個女孩子每天早上都跑到問訊處詢問,沒準就是她。”


    “大概是。”


    我把醜話說在前頭,”博士看我的眼神比以往要嚴肅,“現階段我們必須保存所有關於你行動的材料,所以你寫的信也得用複印件寄給對方。”


    “讓我公開信件?”我吃了一驚,提高了聲音。


    “不會公開。”博士肯定地說,“隻是作為我們的資料暫且保存,不會給任何人看,不需要時會當著你的麵銷毀。”


    我目瞪口呆地依次看看博士和兩個助手的臉,他們都絲毫沒有改變想法的意思。


    “真沒辦法。”我聳聳肩,“能把信的原件寄給她嗎?寄複印件實在……”


    堂元和若生互相看了看,終於衝我點點頭:“行,我們也讓一步。”


    他們倆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兒,若生獨自回來,手裏拿著一次性相機,像是要用它給我照相。


    “難得照個相。”他把電動剃須刀借給我。我不勝感謝。要是胡子拉碴的,做什麽事我都會無法集中精神。


    剃完胡子,若生幫我隨意拍了幾張,讓我從中選出滿意的。哪張都差不多。看著照片上的自己不太像病人,我放下心來。


    “是女朋友吧?”離開前他問道。


    他問得再自然不過了,我也若無其事地回答:“啊,沒錯。”


    過了一會兒,橘小姐拿來明信片和簽字筆,說今晚寫好了放在床邊,下次阿惠來的時候就能替我交給她。


    確信她的腳步聲遠去後,我伸手拿過卡片和筆。隻要能和阿惠聯係上就好。阿惠一定很擔心我,收到我的信也許會像孩子一樣雀躍——想到她的樣子我就怦然心動。


    第一次見到葉村惠是在兩年前,她碰巧去了我經常光顧的畫具店做店員。她不是美女,但身上有一種令周圍空氣變得溫暖的氣質。我有種衝動,想拋開店員和顧客的關係和她說話,但我從沒和女孩子交往過,連約她去咖啡館都開不了口。我能做的隻是盡可能長時間地黏在店裏,買上許多零碎東西——買的越多,在收銀台前麵對她的時間就越長。


    先開口的是她,問我在畫什麽。我興奮不已,急忙說起了當時剛開始畫的花卉。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把畫的意境描繪出來,她聽後說很想看看那幅畫。


    “那我下次把它帶來?”對我來說,這話是下了很大決心才說出口的。


    “真的?好期待呀。”阿惠把雙手合在胸前。


    那天回到家,我襯衫的腋下部分已汗濕了一片。能跟她親近讓我喜出望外。


    第二天,我拿著畫興衝衝地來到畫具店。推開玻璃門前的刹那,我注意到店裏的情形——阿惠正和一個學生模樣的年輕男子說話,那表情不是店員對顧客的那種,比前一天麵對我時還要親熱。


    我沒有進去,徑直回了家,把畫扔在一邊倒頭便睡。我厭惡自己的愚蠢——她並沒有對我特別親熱,而是對誰都如此,要是我果真拿著畫去,就算她嘴上不說,心裏肯定會為難。


    以前也有過同樣的經曆,別人對我稍稍親熱一點,我就頭腦發昏,產生對方對自己有意的錯覺。每當意識到那不過是好感或是社交辭令,我就會厭惡自己,覺得受到傷害。


    我此後很久都沒去那家店,不知為什麽,我害怕碰見阿惠。


    後來再碰見她,不是在店裏而是在公交車上。我一眼就注意到她了,心想她不一定記得自己,就沒有打招呼,結果她撥開人群走了過來。


    “最近都沒見到您呀,很忙嗎?”阿惠問。


    我呢,光是見她還記得自己,腦子就一片空白了。“啊,不……”我語無倫次。


    她接著說:“花兒還沒畫好嗎?”


    啊!我在心裏叫了一聲。


    “上次您不是說要帶來的嗎?我一直等著呢。您沒來,我想大概是還沒完成……”


    我盯著她的眼睛,想,果然是個好女孩,她並不是隨隨便便那麽說的。我為自己不相信她的好意而感到羞愧。


    聽我說畫已經完成,她像是想馬上看看。我一咬牙,說請她到家裏來看,她很高興:“哇,可以嗎?”


    簡直像做夢一樣,葉村惠到家裏來看我的畫,而且讚不絕口。我很想緊緊擁抱她,但這根本不可能。我坐在離她最遠的位置上看著她,滿足得像得到了舉世無雙的藝術品。


    此後,我每畫完一幅,都會拿給阿惠看。沒什麽得意之作,但見她仔細觀察並點評,我非常開心。


    “你可真喜歡畫花兒和動物。”有一回阿惠說。我給她看的全是這些。我說自己其實想畫人像。


    “畫人?”


    “對。但沒有模特兒。”我充滿期待地看著她。


    想必她明白了我在希望什麽。她皺著有雀斑的鼻子,笑著問:“不漂亮也行嗎?”


    “不漂亮更好。”


    聽我這麽說,她咬著下唇,溫柔地白我一眼:“你這麽說,我很難當候選哦。”


    從第二天開始.她下了班就來我這兒,紿我當模特兒。雖說畫畫是目的,和她共度的二人時光對我來說更加珍貴。我們相互敞開心扉。她說自己是離開父母獨自來東京的,以前夢想做設計師,發現沒有天賦就放棄了,但又不想靠父母活著,就這樣打工養活自己。


    “這麽年輕,就放棄了設計師夢呀。”


    聽我這麽說,阿惠笑得落寞。“年紀輕輕卻完全沒有嶄新的創意,所以就放棄了。”


    “設計師也不是全靠新創意吧?”


    “沒關係,不用安慰我。我老早就明白了,自己無論哪方麵都在平均分之下。不引人注目,也沒有特別的可取之處。”


    “你引我注目,和你說話很開心。”我想說說她的優點,但意識到自己的話帶有某種意義的表白,不禁臉紅了。


    她也有點害羞地說:“謝謝,我喜歡你的善良。”


    我的臉更紅了。


    我盡力在畫布上再現自己眼中的她的魅力。如何真實優美地描繪那象征著她魅力的雀斑,顯得尤其困難。


    她的條件是不畫裸體,我一直奉行。距第一次來我家大約過了一個月,也就是在我表白之後,她第一次在我麵前脫下了內衣。我連接吻的經驗都沒有,更別說性了,但我覺得,如果是和她,無論什麽我都能做好。我們在滿是畫具的房間裏相愛。


    我的腦子裏浮現出阿惠的身體。長長的腿是她的驕傲。


    我回過神來,兩腿之間已開始充血。還沒接受博士關於性能力的測試,看來已經沒必要了。我拿起簽名筆,想了想,在明信片上寫下第一行字:“前略,我很好。”


    【堂元筆記3】


    四月十一日,星期三。


    進行智力測試和心理測試。智力屬憂秀類,今後還需時日觀察,目前沒問題。心理測試結果亦良好,但尚有幾處異常無法解釋,仍需進行測試。


    另,他寫了第一人稱記敘文,內容是給女友的近況報告。文章簡潔明了,信息量豐富,內容連貫,文體通順,無誤字漏字,寫作能力可評為良好。


    我們用一次性相機給他拍照,任其從六張照片中選擇,他選了從左側前方拍的一張。這可以作為心理分析材料。


    6


    恢複意識後的第三周,一天夜裏,我從夢中驚醒。是個噩夢,我夢見被那個死魚眼男人打穿額頭。自關於那件事的記憶恢複以來,這是第三次。


    前兩次,醒來後我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下意識地覺得身處異地,但不知道到底是哪兒,要花點時間才能想起自己為什麽在這種地方。


    這天的症狀更嚴重。一瞬間我不知道自已是誰。我抱著腦袋把臉埋進枕頭,腦子裏隻有不可名狀的記憶碎片,然後慢慢連成片。


    不一會兒記憶複蘇了,我想起了有關自己的事,同時還有種奇妙的感覺——自己的感性已經和昨天之前迥然不同。


    我直起上半身,後背已滿是汗水,睡衣冰涼。我下床從牆角摞著的紙箱裏拿出換洗衣服——橘小姐告訴過我,內衣放在那兒。


    換過衣服,身體的不適感消失了,但情緒並沒好轉。胸口悶得像是心髒被蓋上了—層黏土。奇怪的是似乎生身的細胞都在躁動,我坐立不安。究竟怎麽回事,自己也不明白。


    我覺得口渴,卻沒想伸手去拿枕邊的水壺。我突然想喝罐裝咖啡——這現象太奇怪了,我以前不太喝罐裝咖啡,也不怎麽喜歡,現在卻非常想喝。


    我掏了掏掛在衣架上的褲子的口袋。還跟去房屋中介公司那天一樣,口袋裏放著黑色錢包。


    走近房門,我不經意地看了看洗臉台上方的鏡子,猛然一怔。鏡中人素不相識。我不禁後退幾步,鏡中人也同時後退。我動動手,他也同樣動動手。我摸摸臉,他也用反方向的手摸摸臉。


    我走近鏡子端詳鏡中的男人。原以為是不認識的人,看著看著才明白竟是自己。沒錯,這就是我的臉,有什麽好怕的呢?為什麽確認自己的樣子要花這麽長時間?”


    我定定神,拿上零錢,悄悄打開房門看看外麵。隻有夜燈發出微弱的光,走廊昏暗,看樣子沒人守著。我飛快地溜出了房間。


    我知道這一層沒有賣飲料的自動售貨機,什麽都沒有。我決定下樓看看。


    有電梯,但顯示停止運行。樓梯在旁邊。


    我剛走下幾步,就不得不站住了。樓梯出口卷簾門擋住了。看看四周,沒發現門的開關。


    我衝上接梯,朝走廊另一頭跑去。我知道那兒有應急通道。我拉了拉門把手,門紋絲不動,看看上麵,已上了鎖。


    真不像話!我踢了踢門。這要是著火了該怎麽逃生?


    我再一次回到樓梯口,往上走去。幸好,這兒沒關卷簾門。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其他樓層,這層的走廊上也空無一物。灌裝咖啡算是沒指望了,我往前走去。


    最前麵的兩間是私人房間,可能博士和助手們在這裏過夜。我知道他們這段時間基本沒回家。


    我看見對麵房間的門開著一條縫,便靠過去,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我在牆上摸索著找到開關,打開燈,被一片炫目的白光包圍。


    房間中央有一張大台子,上麵擺著各種各樣的儀器。沿牆放著藥品架和櫥拒。有個看上去像餐具櫃的東西,裏麵放的不是酒杯茶杯,而是燒杯燒瓶之類的器皿。


    我低呼一聲——有冰箱。是個五個門的大家夥,壓縮機發出的輕微聲音說明冰箱通著電。就算沒有灌裝咖啡,總會有果汁什麽的,也許還會有啤酒。若生他們也許意外地能喝酒呢。


    我咽了口唾沫,抑製住興奮打開一扇冰箱門。擺成一排的小罐映入眼中,我不禁喜笑顏開,但馬上發現不對,灌裝咖啡的貼條上不可能寫著化學方程式。打開其他門也一樣,裏而全是試管和藥瓶,封裝著不明液件。


    最後,我打開了最邊上的門,上下擱著兩個有手提保險箱那麽大、裝滿灰色液體的玻璃容器,仔細一看,裏麵浮著大塊的肉片狀物體。我瞪大了眼睛。等我醒悟過來那是什麽時,一陣強烈的嘔吐感襲了過來。


    是腦,泛白,像是殘破的橡皮球,那獨特的形狀無疑是人腦。


    玻璃箱上貼著紙條。我抑製住胃裏的翻滾看了過去,上麵寫著“捐贈者№.2”。


    我再看另一個玻璃箱,也一樣,不過裏麵浮著的肉片要小得多,貼條上寫著“受贈者jn”。


    jn?


    剛想著究競是什麽,腦子裏同時浮現出自己名字的縮寫。刹那間,我胸中的積塊急劇上升,這次我沒能忍住,吐了一地。


    我關上冰箱門,飛奔出去,跑下樓梯,穿過走廊,回到被稱為“特別病房”的自己的房間。我蜷在床上,但無論如何無法入睡。直到早晨,我都在想自己和自己的腦。成瀨純一,junichinaruse……jn。


    那肉片是我的腦嗎?


    如果我的腦在那個玻璃箱裏,那麽現在在我腦袋裏的,究竟又是誰的?


    7


    第二天一早,橘小姐來了,說堂元博士叫我。


    “像是有重要的話喲。”她的笑容意味深長。


    來到走廊,她什麽都沒說就往前走,我無奈地跟著。她在解剖室前停下腳步,敲敲門,聽見博士說“進來”。


    我是第一次進解剖室,這兒不是檢查、治療的地方,而是用來處理通過各種方式得到的數據。屋子裏七成的空間被電腦和相關機器占據,剩下三成擺著書桌和架子。堂元博士正在裏頭的桌前寫著什麽。


    “馬上就完,坐在那張椅子上等我一會兒。”博士邊寫邊說。


    我看看四周,打開靠在牆邊的折疊椅坐下。


    “老師,我呢?”橘小姐問。


    “哦,你先出去。”


    我環顧室內,想著是否能發現點什麽跟自己有關的東西,但隻看到羅列著含意不明的數字的紙片貼在牆上,沒有任何線索。


    等了近十分鍾,他自言自語:“好了,弄完了。”他邊說邊把剛寫好的材料裝進一個大牛皮紙信封,仔細封上口,然後看著我微微一笑:“這是給美國朋友寄的資料。一個信得過的人,我的好顧問。”


    “是關於我的資料?”


    “當然是。”他轉過轉椅,朝著我,“你再過來一點。”


    我兩手端起折疊椅,將椅子貼著屁段,挪到他跟前。


    “來,”他搓搓手,”先問問你的目的吧,深更半夜你想找什麽呢?”


    我盯著他的臉,靠向椅背。


    “您還是知道了。”


    “低溫保存庫前留下了你的痕跡。”


    是嘔吐物。


    “很抱歉弄髒了地板。”


    “這個你跟小橘道歉好了,是她打掃的。”


    “我會的。”我點點頭,往椅子後部坐了坐,“出房間是因為口渴,想喝罐裝咖啡,就出去找自動售貨機。”


    “罐裝咖啡?”他一臉驚訝。


    “是的,就昨晚,不知為什麽很想喝……”


    “唔,”他交叉著手指,“可這兒沒有吧?”


    “沒有。別說自動售貨機,什麽都沒有……連出口都沒有。”


    “出口?”


    “對,電梯停運,樓梯擋上了卷簾門,應急通道上了鎖。我一點兒也不明白究竟為什麽會這樣。”我稍稍加強了語氣。


    他似乎略顯為難地癟了癟嘴,但隻是一瞬,馬上又恢複了沉穩的表情,安撫似的說:“關於這點,必須慢慢對你說明。得從頭按順序說,可這開頭的說明實在困難。過些日子必須告訴你,但什麽時候說是個問題。”


    “已經沒關係了。”我說,“告訴我一切吧,從頭開始,全部。我受了什麽傷、是什麽樣的情形,然後……”我咽了幾口唾沫,“我的腦……怎麽了,全都告訴我。”


    “嗯,”他垂下視線,雙手交叉又放開,然後重新看向我,“你打開保存庫看了?”


    “看了。”我回答,“還看了貼著縮寫字母jn的箱子。”


    “我跟他說過不要貼縮寫字母。”他咂咂舌頭,“寫上受贈者就夠了,因為全世界就你一個,可若生在這方麵出奇得死認真。”


    “捐贈者是什麽意識?”我問,“請說明一下。”


    他停頓了大約兩秒,然後豎起食指,接著拿起卓上胡亂堆放的報紙遞給我:“你先看看這個。”


    我接過報紙,打開體育版——這是我的習慣。好久沒看鉛字了,有些晃眼。看到自己支持的職業棒球隊輸了,我癟癟嘴。


    他說:“不是體育版,看頭版。”


    我合上報紙看頭版,最先看到的是角落裏關於股市不穩的一篇小報道。然後我慢慢移動視線,去看中間的大幅照片。那是三個男人開記者招待會的照片,居中的正是堂元博士。照片上麵有個大標題——“腦移植手術順利完成”。


    我反芻似的反複看標題,一邊思考“移植”一詞的意思一邊抬頭問:“腦移植?”


    “沒錯。”他慢慢點點頭,‘你看看報道。”


    我的目光回到報紙。


    “東和大學醫學部腦神經外科堂元教授等人於九日晚開始的世界首例成人腦移植手術經過大約二十四小時後,於十日晚十點二十五分順利完成。醫生們稱患者a(二十四歲)仍處於昏迷狀態,但兩三日之後腦功能即有望開始恢複……”


    身體裏的血液仿佛開始逆流,我全身發熱,心跳加速,耳後的血管跳動不已。


    “a就是我?”


    他眨了眨眼,替代點頭。


    “移植……我的腦袋裏移植了誰的腦嗎?”


    “是的。”


    “難以置信,”我感歎,“腦居然能移植。”


    “不要把腦看成特殊的東西,它和心髒、肝髒一樣,經過漫長的年月從單細胞進化而來。基督徒會說,一切都是上帝創造的。”


    “可……腦是特殊的。”


    “拿機器打比方的話就是電腦,出故障的部分可以修理,有時還可以更換零件。你不是機械修理專家嗎?不能因為心髒部分受損就簡單放棄——不,說心髒部分容易混淆,應該叫中樞部分。”


    “我還以為是科幻小說裏的故事。”


    “最近的科幻小說更先進了,再說腦移植不是什麽新鮮事。一九一七年一個名叫丹的學者已經嚐試寫過報告。一九七六年有明確記載,把剛出生的黑鼠一部分腦移植給成年黑鼠得以存活。之後腦移植技術以各種方式發展進步,一九八二年五月,在瑞典實施了以治療帕金森氏綜合症為目的的人腦移植。”


    “這麽早?!”我毫不掩飾驚訝。


    “還隻是低水平的階段,不是把他人的一部分腦移植到患者腦裏,隻是把本人副腎的一部分移植到腦部的尾狀核。沒有明顯療效,但患者沒出現異常情況,症狀稍有好轉。此後,作為阿爾查莫病1和老化現象的治療法,腦移植研究開始形成氣候。就在最近,有過在發生學習障礙的患者前額葉部分嚐試移植的成功例子,這證明一九八四年黑鼠試驗確認的技術在人身上也能應用。”


    1alzheimerdisease,大致與老年性癡呆症相同,特征為原因不明的腦萎縮。


    “但這兒,”我指指報紙,“寫著世界首例。”


    “要說成人腦移植的話沒錯。”他說著拿過桌上的文件夾並打開,“之前的腦移植用的是胎兒腦片,因為學界認為如果神經細胞失去分裂能力,神經係統就無法正常連接。這種看法沒錯,但根據此後的種種研究,提出了成人腦移植在理論上可行的觀點——這是個喜訊,在現實中,不得不進行成人腦移植的情況不在少數。”


    “我就是其中一個?”


    “沒錯,”他點頭,“有必要說明一下你被送到這兒時的狀況。子彈打入你的頭部右後方,從右前方出來,也就是說,打穿了。”


    我使勁咽了口唾沫。他卻一副習以為常的表情:“老實說,當時我認為治愈是沒希望了。我們推測,就算你撿回一條命,意識大概也無法恢複了,但指揮內髒器官的部分沒有受損。通俗地說,我們估計你會成為植物人。”


    “真慘!”


    “如果你是我,在當時的情況下會有同樣的感受。然而,在檢查了你的頭部之後,我意識到如果奇跡發生,你有可能得救。所謂奇跡,就是手邊有適合你的腦。我確信,你屬於做了腦移植能得救的類型。”


    “是指我傷得還不算太嚴重?”


    “胡說!”他瞪起眼睛,“你的傷怎麽看都是重傷,不過受損的正好是動物試驗階段證明能成功移值的部分。”


    “動物試驗階段,”那就意味著還沒在人身上試過。“至今還沒有我這種狀況的患者?”


    “不計其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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