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實和千鶴一起走出公寓。千鶴說,讓時生一個人待會兒。拓實不知道這麽做有什麽意義,但也覺得,他現在這個樣子,的確不能隨隨便便跟他說些什麽。


    “那家夥也不知是什麽毛病,好好說這話,一下子就哭起來了。”拓實一麵走,一麵用大拇指指了指身後的公寓。


    “各人都有煩惱嘛,和拓實哥你一樣唄。”


    “看是這麽回事,可什麽都不說,別人怎麽知道!”


    “我的父母不在這個世界”,時生剛才這樣說,估計是說,父母早就過世了,自己孤身一人。拓實想,千鶴說他和自己一樣,其實不太一樣啊。


    說也奇怪,時生曾說他和拓實的關係有點像親戚。既然兩人都是天涯孤客,又怎麽會是親戚呢?


    拓實與要去車站的千鶴分手後,走進了一家經常光顧的麵館。這家店隻在靠櫃台處有一排座位,菜單上也隻有麵條和餃子。東西不怎麽好吃,唯一的優點就是便宜。拓實要了麵條、餃子和米飯,又去自助飲水處倒了一杯水。


    他養父最愛吃餃子,說隻要有餃子和啤酒就別無他求,常常一個人要好多盤。養母見他這樣,總要皺起眉頭嘮叨幾句:吃這麽多會留下氣味,客人不要受罪嗎?喝得臉紅彤彤的養父總會搖搖手說,不妨事,睡覺前多喝些牛奶就行。


    拓實也照此試過幾次,覺得喝牛奶並不管用。事實上,養父吃過餃子後,也總是帶著滿嘴大蒜味去上工的。


    現在想來,拓實覺得養父的客人真是倒黴。當時,養父正開著私人出租車。


    宮本夫婦沒有孩子。檢查結果表明,似乎是男方有問題。這一現實使夫婦倆非常失望,因為兩人都非常喜歡孩子。他們結婚時就租了一橦獨門獨院的房子,不願住公寓樓,就是考慮到婚後有了孩子,可以在院子裏玩耍。


    夫婦倆並未因此意氣消沉。他們決定兩個人恩恩愛愛地過下去,還互相安慰道,沒孩子但過得很幸福的夫妻不也有很多嗎?


    然而,他們沒有完全死心,總覺得有種遺憾。


    自己的骨肉無法留在這個世界上了,但是是希望有機會完成養育一個人這一的偉業。


    結婚十周年紀念日,一位親戚打來了一個影響他們命運的電話,問他們想不想領養一個孩子。有個住在大阪的未婚姑娘懷孕了,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當然,她本人應該知道,但抵死不說,逼得急了就回答,反正不會回來了,還說他幹嗎?那姑娘的母親推想,女兒準是被哪個壞蛋騙了,就要她去墮胎,可女兒堅決不肯。就這樣,孩子在肚子裏一點點長大,漸漸地“墮胎”這個詞也沒法說了,因為要將已完全成形的孩子殺死太過殘忍,況且孕婦也會有生命危險。事已至此,隻好讓孩子出生。


    那姑娘的母親思來想去,最後想送給沒有孩子的夫妻做樣子,可一下子找不到這樣的人家。於是她與熟人商量,幾經周折找到了打電話給宮本夫婦的那個人。


    麵對這件突如其來的事情,夫婦倆一時間有點不知所措,但還是反複商議。此前並非沒想過收養義子的事,隻是在沒有具體對象的情況下來討論,總缺乏真實感。他們從這時起才開始認真商議此事。


    希望有個孩子的想法沒有改變。雖說是撫養別人的孩子,可養育的喜悅之情完全相同,隻是擔憂以後會一直放心不下。那孩子的血統到底是怎樣的呢?


    於是,夫婦倆向中間人提出了一個方案:是否可以等看過孩子再作決定?他們想知道自己看到初生的嬰兒時,會不會有養育的衝動。相出這個方案的似乎是妻子。


    中間人姑娘的母親轉達後,對方同意了。


    約兩個月後,孩子出生了。聽說是個男孩,宮本夫婦非常高興。他們一直都更希望要個男孩。


    其實,這兩個月,宮本夫婦是在惴惴不安的等待中度過的。雖然聲稱要等看到了孩子再作決定,實際上夫婦倆早就在腦海裏描繪開了新的家庭生活圖景。其實尚未看到孩子,他們就有了決定。


    可上天毫不理會夫婦倆迫不及待想看到孩子的心情,沒有輕易給他們見麵的機會。不久,中間人帶來了令他們大為吃驚的消息:那姑娘分娩後,不肯將兒子送給別人做養子了。


    這是背信棄義!宮本夫婦勃然大怒,宮本太太更是亂了分寸。也難怪,想了那麽久的孩子眼看就要來臨,到頭來卻落了空,著實令人無法忍受。但是,他們也沒愚蠢到意氣用事地對中間人亂發脾氣。漸漸冷靜下來後,他們覺得不能怪誰。親生的孩子不願意送給別人天經地義,由母親親自養大孩子自然再好不過。


    於是,宮本夫婦與那孩子並未得見。


    然而,約過了一年,那個親戚又打來電話,詢問是否仍想要那個孩子。


    用遭遇晴天霹靂來形容夫婦倆的感受大概也不為過,但他們還是很理智地了解了事情的原委。聽中間人說,那姑娘想靠一己之力養大這個孩子,可她本來就體弱多病,邊照顧孩子邊工作實在無法支撐,結果隻靠她母親在家做些代工勉強度日。一家人無法過上正常的生活,長此以往,孩子或許就會營養不良。無奈之下,那姑娘已經同意將兒子送給別人。


    就在櫻花從九州開始逐漸向北盛放的某一天,宮本夫婦去了大阪。他們被帶到一個有一排小房子的地方,那兒若成為住家也太過寒酸了。在其中的一間小屋裏,居住著那對母女,還有小男孩兒。姑娘當時十八歲,瘦得皮包骨頭,臉色也很難看,說是初中畢業後就一直在紡織廠工作,後來因為身體虛弱被解雇了。母親個子瘦小,應該隻有四十五六歲,可一臉皺紋,看上去像個老太婆。


    孩子躺在潮濕的榻榻米上,小小的,根本不像已經一歲的模樣,動作也很遲鈍。看著他肋骨凸顯的身體和細細的四肢慢慢揮動的樣子,宮本太太不由聯想到羸弱的昆蟲。


    姑娘的母親畢恭畢敬地跪坐著低下頭,說了聲“拜托了”,姑娘也在一旁伏在地上,一動不動。兩人身上都罩著滿身蛀洞的毛衣。


    宮本太太將孩子抱起來,隻覺得出奇地輕。她將孩子放在膝蓋上,看著他的臉。或許是太瘦的緣故,孩子的眼睛顯得特別大,也正看著她。孩子臉色不好,眼睛卻生得晶瑩剔透,似乎要對她訴說些什麽。


    妻子看了看在一旁靜觀的丈夫。兩人四目相對,微微點了點頭。這就是夫婦倆最後的決定。


    他們要帶孩子回去。那姑娘早已死心,沒有阻攔。夫婦倆還和姑娘的母親歎了很多,但歎了些什麽,後來他們都忘卻了,隻記得他們抱著孩子離開時那姑娘的模樣。她端坐著雙手合十,咬著指尖。這個姿態一直到最後都沒有改變。


    當時還沒有新幹線,宮本夫婦乘夜車返回東京,花了十多個小時,可宮本太太抱著孩子,竟然忘了時間的流逝。其他乘客見有孩子,都對他們特別照顧,令夫婦倆欣喜不已。


    就這樣,拓實成了宮本家的孩子。


    喝幹了麵湯,拓實正要起身,牆上貼著的一張紙吸引了他。上麵寫著:“把餃子帶回家。”


    他盤算著已花掉的飯錢和口袋中剩下的錢。他來這裏前已經買了一包艾古。


    “老板,兩份餃子打包。”


    正在為別的客人下麵的店主沉默著點了點頭。拓實取出煙盒,撕開錫紙,抽出一支,伸手取過櫃台上的大盒火柴點燃。他抬頭看著煙升向滿是油汙的天花板,喝了一口水。


    在高中入學考試前幾天的一個晚上,拓實聽父母講起了自己的身世,或許應說是在他的要求下。看了戶籍副本後,他就一直為何時開口詢問而犯愁。最後他豁出去開了口,並不是下了多大的決心,而是實在耐不住了。


    養母見兒子有些反常,就猜到他可能看了戶籍副本。所以當他問起時,夫婦倆並沒有顯得狼狽不堪。他們早已明白這一天終將到來。


    大部分事情是養父講的。養母達子隻是插了幾句話,給養父的記憶作了點補充。她始終低著頭,不與拓實對視。


    這事說來不怎麽動聽,拓實當時隻覺得,啊,看來整個人真不是自己的生身母親。


    聽完長長的講述,拓實並沒有多少切身感覺,好像隻是作為局外人,聽了一出連續劇的故事情節,既沒感到刺激,也沒覺得悲傷。養父母默不作聲,似乎在等著他悲憤地宣泄情感,他卻根本不知道這種場合下應該說些什麽。


    “事情就是這樣。”養父邦夫道,“爸爸媽媽和你沒有血緣關係,但也僅此而已。我們從未把你當成別人的孩子,一次也沒有,今後也不會改變。所以,你不必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是啊,拓實,和以前一樣就行了,媽媽有時甚至覺得真給你喂過奶似的。”


    兩位對己有恩的人已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托付夫複何言呢?即便他們不這麽說,拓實也想不出還有他途可走。


    “真正的媽媽……就是那個人嗎?”他低著頭問道,“那個……前幾年來過幾次、操大阪腔的人?”


    養父頓了一會兒,答道:“是的。現在她已經結婚,名叫東條須美子。她本姓麻岡。”


    拓實問怎麽寫,養父就用圓珠筆在報紙廣告的背後寫下這幾個字。


    原來我的本名是麻岡拓實啊,他想道。


    養父說,將兒子送走三年後,麻岡須美子嫁給了愛知縣的一個姓東條的糕點店老板。這是她後來寫信告訴宮本夫婦的。至於她是怎麽嫁過去的、對方是個怎樣的人,信上都沒寫,隻說很惦記拓實,想見上一麵。從信中可以感覺到,她的願望十分強烈。


    之前並未與她聯係過的宮本夫婦回了信,對她表達祝福,稱拓實很健康,要她不用擔心。


    不久,她又來信了,這回明確地詢問能否見見拓實,好像這就是她寫信的目的。宮本夫婦開始商量。邦夫不大情願,達子亦然。一家三口已經親密無間,突然叫兒子去和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見麵,他也會不知所措。宮本達子還有一份擔心——結了婚、過上了安定生活的生母,會不會提出要將孩子接回去?


    盡管如此,他們也不想拒人於千裏之外。思來想去,邦夫最後在回信中用了“如果正巧有機會……”這樣含糊不清的表達,想糊弄過去。


    須美子卻真的按字麵去理解了。或者,她看懂了這句話的含義,卻佯作不知。於是,在拓實五歲生日後不就,東條須美子突然造訪了宮本家。


    從前那個寒酸的姑娘已經變成一位穩重大方的少婦。她仍然很瘦,但身段已經顯出女性的圓潤,妝化得很有品位,身上的緋色套裝也不像是便宜貨。


    這一天,正好宮本夫婦都在家。須美子在他們麵前低著頭懇求道:“請讓我見見拓實吧。”說著,眼淚就撲簌簌掉了下來,看上去不像在演戲。


    當時,從愛知縣到東京,無論從精神上還是身體上來說,都是件令人相當勞累的事情,更何況她來到東京也不知道能否達到目的。


    宮本夫婦決定讓她見見拓實,但提出兩個條件:一是絕對不能透露自己是拓實的生母,二是不能再拓實麵前哭泣。須美子一口答應,表示絕不違背承諾。


    盡管心裏有些忐忑不安,宮本夫婦還是讓她和拓實單獨見了麵。這與其說是照顧她的心情,倒不如說是為了自己。他們擔心看到這對分別數年的母子見麵,自己的內心會動搖。


    親眼看到健康成長的拓實後,須美子再次向宮本夫婦深深低頭行禮。她兩眼充血,似乎立刻就要潸然淚下,可直到最後都沒有哭出來。她嚴格地遵守了承諾,因為她回去後,拓實還問:“那個阿姨是誰啊?”


    從此,正如拓實記得的那樣,每隔一到兩年,須美子都要來宮本家拜訪一次。漸漸長大後,拓實開始疑惑,為什麽那個女人是不是會來?為什麽一來就讓他們倆單獨見麵?同時,宮本夫婦也注意到須美子開始現出一種執著的眼神。


    達子說,叫她別來了吧,但邦夫勸解道,事到如今,哪能叫她不來呢!


    這個問題不久就解決了——須美子不再來了。


    當時,從養父母那裏得知真相的拓實,對須美子並沒有產生什麽特殊的感情。時不時要來的特殊的愛意,這樣的記憶是有,但在精神上仍覺得她是不相幹的人,至少沒想和她見麵。那樣的麻煩事已經受夠了,他的印象隻是這樣。


    雖說剛得知令人震驚的事情,拓實還是順利通過了入學考試。上高中前,他加入了棒球社。父母在告訴他真相後似乎也沒什麽改變。養父仍以開出租車為生,每天都工作到很晚。養母為了拓實的成長,淨給他做營養豐富的飯菜。


    然而,變化的確還是降臨了。一家人如鐵鏈般連在一起的心,漸漸地開始脫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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