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陣陣浮誇低俗的聲響,過山車飛速滑落。那是日本最早的過山車。遊客們大驚小怪地尖叫著。看到他們個個麵帶笑容,拓實便覺得不爽。


    個個都像傻瓜。從臉上就可看出,他們根本沒吃過什麽苦。


    現在還不到五點。他坐在長椅上,吃著冰激淩。天上陰晴不定,也不知會不會下雨。一個黃色氣球飄過渾濁的天空。


    就在他抬頭看天的時候,融化的冰激淩溢出了蛋卷,流到手掌上。他趕緊拿開,但還是慢了一拍。啪的一聲,一滴冰激淩落在他鬆開的領帶上。


    “啊,渾蛋!”他用空著的那隻手去解領帶,卻一時解不下來。他不習慣係領帶,也不擅長解開。沒辦法,隻得吃完了冰激淩,騰出雙手,才解了下來。手上的冰激淩沒擦,解下的領帶自然也黏糊糊的。他坐在長椅上沒動身,將領帶扔進旁邊的垃圾筒。


    這下輕鬆了。


    拓實取出一盒七星牌香煙,叼上一支,用廉價的芝寶打火機點燃,抽了一口。夾著香煙的右手手指上海殘留著揍中西時的感覺。


    僅僅兩小時前,中西還是拓實的上司。其實,他與拓實年齡相仿,但頭發燙得瀟灑,又穿著做工考究的雙排扣西裝,故而顯得老成持重。拓實知道,那西裝也是借來的。


    中西的部下連拓實在內共有三人。今天的活動場所是神田車站旁邊,目標是外地來的大學新生。


    “怎麽知道他是不是外地來的?”拓實問中西。


    “那還不好區分?土裏土氣唄。”


    “你是說穿著不入時?”


    “才不是呢,眼下已是五月,也該知道穿什麽了。可那些鄉下人是打扮不來的,穿著不搭調啊。”[注:日本的大學三月開學]


    拓實暗笑——你自己不也穿著不合身的西裝嘛!


    另外兩人單獨行動,拓實還要跟著中西見習一段時間。今天是他做這份工作的第二天,昨天他一個人去了池袋,一套也沒賣出去。


    拓實的口袋裏也裝著商品,可從昨天起他就想,會有這樣的傻瓜來買嗎?


    “試試那個家夥。”中西衝人行道揚起下巴。


    那邊走來一個穿牛仔褲和馬球衫的年輕人,看樣子並不急著趕路。


    “不好意思,能問您幾個問題,做個調查嗎?不會耽誤您多少時間的。”中西像變了個人似的,用柔和動聽的語調說道。


    然而,那年輕人看也沒看中西一眼,徑自朝車站走去。拓實聽見他咂了咂嘴。


    中西又問了幾個人,還叫拓實別傻站著。於是,拓實也逐個向路人搭訕,卻連一個駐足聆聽的人都沒有。


    中西倒讓一個行人停下來腳步。那是個穿著馬球衫、高中生模樣的細脖子青年。


    中西請他回答幾個問題,他同意了。


    “那麽我們先從職業開始吧,你還是個學生?”中西流利地問開了。


    那青年稱是。


    然後,便是“你要去哪裏”、“喜歡哪個明星”等無關緊要的問題,但其中還暗藏著這樣一個問題:“你身上帶著多少錢?a.不到五千元;b.五千至一萬元;c.一萬至兩萬元;d.兩萬元以上。”


    年輕人選了c。


    如果這時他回答a,提問便會草草收場。中西麵不改色地打開了第二張調查表。


    “你喜歡旅遊嗎?”“至今去的最遠的地方是哪裏?”“今後還想去哪裏?”這類提問又開始了。不喜歡旅遊的學生很少,那青年放鬆了表情回答起來,中西不時地附和著,路出欽佩的表情,討客戶喜歡。


    到了最後一個問題:“如果民居、酒店的費用打對折,你會去更多地方旅遊嗎?”


    “會啊。”套頭衫青年答道。


    “好,謝謝合作。回答全部問題的,可享受適用於全國的民居、酒店的特別打折套餐。能麻煩你在最後一欄中填上尊姓大名和聯絡地址嗎?”


    “哦,整個……”年輕人接過遞來的圓珠筆,依言寫下了名字和住處。


    中西取出一個大計算器般的儀器,輸入調查表上的編號。年輕人寫完時,中西幾乎同時完成。


    “辛苦了。這就是特別打折券。”中西從上衣口袋中取出一疊黃色的紙片,在大學生麵前嘩嘩地翻了一通,“你看看,從北海道到九州,有名的酒店全在裏麵了,到哪兒都能打折。看這個,一萬元一晚的製藥五千,有的還能狂吃自助餐。有了這些,無論去哪裏旅遊,都會便宜許多啊。”


    中西講得飛快,青年之友點頭的份兒。


    “哦,你剛才說和朋友一起去旅遊的情況較多。好,再加你一套吧。”中西又從口袋裏取出一疊。


    “啊,好的。”年輕人接過兩疊打折券。


    “那麽兩套一共是九千元。給大票也沒關係,有零錢找給你。”


    一旁的拓實看到年輕人的表情開始狼狽起來:他剛反應過來,所謂有零錢找,是要自己先付錢的,同時又覺得自己應該明白剛才一直在談買特別打折券的事。


    中西早已從錢包裏取出一千元,嚴陣以待。


    年輕人的目光遊移不定,從牛仔褲口袋中取出錢包,從中摸出一張萬元鈔。


    “啊,非常感謝。”中西接過錢,將一千元塞給對方,便風一般地離開了。拓實緊隨其後。


    “就這麽幹,簡單吧?”中西炫耀道。


    “那個大學生還在看我們呢。”拓實回頭望了望。


    “不好!從那邊拐進去。”


    他們在一家大型書店旁拐進了一條小巷。


    “怎麽樣了?”


    拓實探出頭去,穿馬球衫的年輕人已不見蹤影。“走了。”


    “好。”中西叼起一根希望牌香煙,點上了火,“抽完這支煙再回去。”


    “我可幹不來。”拓實拉長了臉。


    “不幹怎麽行?關鍵是氣勢和時機。在一旁聽著,你會覺得,怎麽會上這樣的當,對吧?”


    “嗯。”


    “要緊的是,要讓客戶覺得是自己不好。你應該明白這套打折券為什麽定價四千五百元吧?”


    “不懂,要是賣五千元,兩套整一萬,就不用找什麽錢了。”


    “妙就妙在找錢上。客戶聽到一半時,還以為打折券是免費的。如果這時我們說兩套剛好一萬元,有的客戶就會一下子愣住。這麽一來,好容易積累起的勢頭就亂了,客戶就會醒悟‘原來搞的是這麽一套’,就不買了。”


    “這個我明白,可為什麽有了找頭就妙呢?”


    “‘給大票也沒關係,有零錢找給你的’,這句話要說得一氣嗬成,不知不覺中便能讓客戶領悟到正在談買賣。這樣,客戶就會覺得所謂免費是自己弄錯了。這是個關鍵,鄉下人都不願意讓人知道自己弄錯了,隻好認倒黴掏錢。”


    道理就這麽簡單,中西笑了笑,將煙蒂摔到地上踩滅,說:“走吧。”


    拓實望著中西的窄肩膀想,手法是沒得說,可隻有壞透了的人才幹得出來。


    回到老地方,中西讓拓實單獨去捕捉客戶。拓實招呼了幾個人,也讓幾個人回答了提問,可依然一無所獲。對方隻要明白過來是要花錢的,就全跑了。


    “你的技術太臭了,不能讓客戶有思考的餘地。”中西在電話亭旁教訓拓實。


    “總覺得是在騙人,自己就受不了。”


    “渾蛋!你說這話,這買賣還幹得成嗎?”


    這時,拓實的視野裏出現了一個年輕人,就是那個穿馬球衫的大學生。他走近了,看來已經找了他們好一陣子。中西也發覺了,立即拉長了臉。


    “勞駕,剛才我買的這個……”年輕人拿出那兩套打折券。


    中西不與他目光相接,以與提問時判若兩人的冷峻表情側對著他。


    “今天急著用錢。這個還給你們,你們把錢……”


    中西大聲地咂了咂嘴,終於望向這個大學生。“你說什麽?事到如今,你這不是為難我嗎?剛才你不是已經簽了合同?文件上不都寫了你的名字了?”


    “我以為那是調查的後續部分。”


    “那是你的事。我已經輸入儀器了,無法取消。”中西又晃了晃那個大型計算器般的儀器。


    大學生低下了頭。“拜托了!那是我留著明天回老家的路費。沒有了這筆錢,我就回不了家了。”


    “我可管不著。”中西抬腿便走。


    “等一等,求你了!”大學生不斷地鞠躬,拉住了中西的衣袖。


    “拿開你的章魚腳!”


    “中西,”拓實插進來將他們分開,“何必呢?你就把錢還給他吧。”


    中西瞪起了眼睛。“你說什麽?你給我走開!”


    “不就是九千元嗎,有什麽了不得的?”


    “你到底是哪邊的?你倒是先去賺個一兩千來看看。沒本事就別來充什麽好漢!”中西唾沫橫飛,濺到了拓實的臉上。


    拓實的神經被刺痛了。


    “我不幹了。這種髒活沒法幹!”他將裝著商品和調查表的包放到腳邊。


    “隨你便。我可告訴你,你今天的工資沒了。”


    “沒了就沒了唄,你快把錢還給他。”


    中西聞言,立即伸手抓住拓實的領帶。“別昏了頭!我為什麽要聽你的吩咐,嗯?”說著,他衝拓實小腿的正麵踢了一腳。拓實疼得彎下了腰。


    一口唾沫隨即落在他眼前,頭上傳來一聲臭罵:“渾蛋!”


    拓實站起身。中西一副“你還有什麽話說”的表情。


    拓實剛才覺得通體無力,但這時,他將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到右手上。打開肘關節的同時,他看到自己的拳頭直直搗入中西的鼻子與臉頰之間,就像電影中的慢鏡頭一樣。


    中西的身體一直飛到電話亭旁邊,磨損嚴重的鞋跟都露了出來。


    拓實這才回過神來。路上的行人全站住了,那個大學生也已不見,看來是逃走了。


    我也是開溜為好——拓實撒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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