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樓。”說完,她又低頭寫東西。是在寫賀年卡的收件人住址。從一旁攤開的通訊簿看來,是她私人的東西,賀年片顯然不是以公司名義寄出的。


    “請問三樓的什麽地方?”


    聽到笹垣這麽問,她露出老大不耐煩的表情,用簽字筆指了指他後方。“搭裏麵那部電梯到三樓,沿著走廊走,門上就掛著董事辦公室的牌子。”


    “哦,謝謝。”笹垣低頭道謝。她早已埋頭做自己的事了。


    笹垣照指示來到三樓,便明白她為什麽懶得說明。這裏的空間配置很簡單,就是一道口字形的走廊,所有房間都麵向走廊並排。笹垣邊走邊看門上的標示,在第一個轉角後,寫著“董事辦公室”的牌子便出現了。笹垣敲了敲門。


    裏麵傳來“請進”,笹垣推開門。筱塚一成從窗前的位子站起來。他穿著棕色雙排扣西服。


    “您好,好久不見了。”一成滿麵笑容地招呼笹垣。


    “好久不見,近況可好?”


    “好歹還活著。”


    辦公室中央是一組沙發。一成請笹垣在雙人沙發上坐下,自己則坐在單人扶手椅上。


    “上次見麵是什麽時候啊?”一成問道。


    “去年九月,在筱塚藥品的會客室。”


    “是啊,”一成點頭,“已經過了一年多。時間過得真快啊。”


    這段期間,笹垣與一成都以電話聯絡,沒有碰麵。


    “這次我也是先致電筱塚藥品,他們告訴我,你被調到這裏來了。”


    “嗯,是啊,從今年九月開始。”一成稍稍垂下眼睛,似乎欲言又止。


    “聽到你當上董事,嚇了我一跳。真是高升啊!才這麽年輕,真了不起!”笹垣驚歎道。


    一成抬起頭,微微苦笑。“您這麽認為嗎?”


    “是啊,難道不是?”


    一成一語不發地站起來,拿起辦公桌上的電謠“送兩杯咖啡進來。嗯,馬上。”他放下聽筒,站著說:“上次我在電話裏提過,我堂兄康晴終於結婚了。”


    “十月十日,體育節,”笹垣點點頭,“婚禮想必非常盛大豪華吧?”


    “不,很低調。他們在教堂舉行婚禮後,在東京都內的酒店宴客,隻有至親出席。據說因為雙方都是再婚,不想太招搖,更何況我堂兄還有兒女。”


    “筱塚先生也出席了吧?”


    “是啊,親戚嘛。但是,”他再度在椅子上坐下,歎了口氣後接著說,“他們兩個大概不太想邀請我。”


    “你說你直到婚禮之前都持反對態度?”


    “是啊。”一成說著點點頭,注視著笹垣,眼裏充滿認真與迫切的神情。


    笹垣一直到今年春天都與筱塚一成保持密切聯係。一成尋求找出唐澤雪穗真麵目的線索,笹垣則想設法找出桐原亮司。然而,雙方都無法得到關鍵性線索。其間,筱塚康晴與唐澤雪穗訂了婚。


    “難得結識了笹垣先生,到最後卻仍然無法查出她的底細,也無法讓我堂兄看清真相。”


    “也難怪,她就是以這種方式騙過了無數男人。”笹垣接著說,“我也是其中之一。”


    “十九年了……對嗎?”


    “是啊,十九年。”笹垣拿出香煙,“可以嗎?”


    “可以可以,請。”一成將玻璃煙灰缸放在笸垣麵前,“笹垣先生,我以前在電話裏也懇求過您好幾次,您今天願意將這長達十九年的故事,將這一切告訴我嗎?”


    “啊,當然。我今天可說是專程為此而來。”笹垣把煙點著。這時,敲門聲響起。


    “正好,咖啡送來了。”一成站起身來。


    喝著咖啡,笹垣開始述說。從那棟半途停建的廢棄大樓裏發現屍體開始,嫌疑人一個換過一個,直到最後被專案組視為重點人物的寺崎忠夫死於車禍,使調查宣告結束的這段過程,時而詳細、時而簡要地加以說明。筱塚一成起初還拿著咖啡杯,聽到一半便放在桌上,雙手抱胸,專心聆聽。當西本雪穗的名字出現時,他才將蹺著的腳換邊,做了個深呼吸。


    “這就是當鋪老板命案的概況。”笹垣喝了咖啡,隻剩餘溫了。


    “就這樣成為懸案了嗎?”


    “並沒有一下子就被當作懸案,但是新的證詞、線索越來越少,所以有遲早會成為懸案的氣氛。”


    “可是,笹垣先生並沒有放棄。”


    “不,老實說,我也放棄了一半。”放下咖啡杯,笸垣又繼續述說。


    笹垣是在寺崎忠夫車禍死亡後大約一個月才發現那則記錄的。專案組未查獲足以證明寺崎為凶手的物證,也沒發現其他嫌疑人,這種狀態持續下來,專案組內部充斥著一股倦怠感,小組本身也即將解散。石油危機使得整個社會充滿一股殺伐之氣,搶劫、縱火、綁架等暴力事件陸續發生。不能為一件凶殺案無限期地投注眾多人力,這或許是大阪府警高層真正的想法吧。而且,真凶可能已經死了。


    笹垣本人也產生打退堂鼓的想法。在此之前,他曾經手三件懸案,這些後來成為懸案的案子,往往有一種獨特的氣質。有些是一切都如墜雲裏霧中,令人無從著手,但比起這類案子,一些乍看之下認為可以迅速緝凶,最後卻以懸案告終的例子反而更多。當時的當鋪命案,便具有這種不祥的味道。


    笹垣在那時重新審視以前的所有調查報告,其實隻是一時興起。因為除此之外,此案已別無他事可做。他以近乎瀏覽的形式翻看為數眾多的調查報告。資料多並不代表線索多,反而可以說因為調查始終沒有焦點,使得毫無意義的報告一味地增加。


    笹垣翻閱文件的手,在看到記錄發現屍體的男孩的調查報告時停了下來。男孩叫菊池道廣,九歲。男孩首先告訴上小學五年級的哥哥,哥哥在確認屍體後,告訴了母親。報警的實際上是兩兄弟的母親知子,因此那份調查報告是根據菊池母子的話整理出來的。


    報告記載了發現屍體的經過,內容已為笹垣熟知:正當男童們在大樓的通風管內移動,玩著他們稱為“時光隧道”的遊戲時,道廣和同伴走失,在通風管內盲目亂闖,來到那個房間,發現一名男子倒在那裏。他覺得奇怪,仔細一看,男子身上還流著血,這時他才發現男子好像已經死了。他知道應該要通知其他人,便急著想離開現場。


    問題是接下來的記錄。報告是這麽寫的:“男孩非常害怕,想盡速離開,門卻為廢棄物、磚塊阻擋,難以開啟。男孩設法開門來到室外,尋找朋友,卻沒有找到,便匆忙回家。”


    看到這裏,笹垣覺得奇怪。他對“為廢棄物、磚塊阻擋”這個部分產生了疑問。


    他回想起現場的門,那是向內開啟的。菊池道廣的敘述指出“難以開啟”,那麽這些“廢棄物、磚塊”應該是放在會妨礙門開關的位置。那是凶手刻意放置的嗎?為了延遲屍體被發現的時間,故意在門的內側放置障礙物嗎?


    不可能。開了門來到外麵,又如何在門後放置障礙物?那麽,該男孩的描述該怎麽解釋?


    笹垣立刻進行確認。這份報告上的“詢問人”那一欄填的是西布施警察局小阪警部補。


    小阪對這一部分記憶猶新,但解釋得並不清楚。“哦,那件事啊,是有點模糊。”小阪皺著眉說,“他不太記得了,他要開門的時候,很多東西擋在腳邊,但他不確定是門完全沒法打開,還是可以打開到讓人通過的程度。也難怪,那時他一定受到了很大的驚嚇。”


    “既然凶手都能通過,門至少可以開關吧。”小阪補充道。


    笹垣也把這部分鑒定報告找出來看,但遺憾的是就門與“廢棄物、磚塊”的相關位置並未詳細記載,原因是菊池道廣移動過那些東西,破壞了原本的樣貌。


    於是,笹垣放棄這方麵的調查。因為他和小阪警部補一樣,相信凶手應該是從那扇門離開的。而除他以外,沒有任何調查人員對此有所懷疑。


    笹垣大約在一年後才又想起這個小疑點,便是因西本文代之死,讓他將懷疑的目光轉向雪穗的時候。笹垣是這麽想的:假設那扇門內確實曾放置了障礙物,那麽,門能夠打開的程度將成為限製條件,從而過濾出嫌疑人。那時他腦海裏想的是雪穗。他認為,如果是她,即使是相當狹小的縫隙,應該也能通過。雖然不知道小孩子對一年前的事情能夠記得多少,笹垣還是去找了菊池道廣。男孩已經升上小學四年級了,他說出了一件令笹垣驚訝的事情。


    菊池道廣說,他並沒有忘記一年前的事情,甚至表示,現在反而能夠更有條理地加以說明。笹垣認為這是可能的,要一個發現屍體、大受震驚的九歲男孩詳細描述當時的狀況,想必是極為苛刻的一件事。但一年後,他已經長大了許多。


    笹垣問他是否記得門的事,男孩毫不猶豫地點頭。笹垣要他盡可能詳細地說出當時的狀況,男孩沉默片刻,不慌不忙地說:“門完全打不開。”


    “什麽?”笹垣驚訝地問,“完全……怎麽說?”


    “那時我想趕快通知別人,就馬上去開門。可是,門一動不動。往下一看,下麵堆著磚頭。”


    笹垣大為震驚:“真的?”


    男孩用力點頭。


    “你那時怎麽沒有這麽講呢?是後來才想起來的嗎?”


    “我那時候一開始就這麽說。可是,警察先生聽了我的話,就說那很奇怪,問我是不是記錯了啊。我就越來越沒自信,自己也搞不清楚了。可是,後來我仔細想過,門真的是完全打不開。”


    笹垣不禁扼腕。一年前寶貴的證詞就已經存在,卻因為調查人員的自以為是而被曲解了。


    笹垣立刻將此事報告上司,但上司的反應很冷淡,表示小孩子的記憶不可靠,甚至還說,把一年後才加以修正的證詞信以為真,是不是腦袋有問題?當時,笹垣的上司已經不是命案發生時的組長中塚。中塚稍早之前已調離,繼任的上司極重名位,認為與其追查毫不起眼且即將成為懸案的命案,不如破解更有轟動性的案子,好揚名立萬。


    笹垣雖掛名當鋪老板命案的調查員,但隻是兼任。他的上司並不讚成部下追查沒有多少績效可言的案子。無奈之下,笹垣隻好獨自進行調查。他知道自己應該前進的方向。


    根據菊池道廣的證詞,殺害桐原洋介的凶手不可能開門離開,而且現場所有窗戶都自內側上了插銷。該建築雖然未完工便遭棄置,但玻璃完備,牆壁也無破損。如此一來,便隻有一個可能——凶手與菊池道廣正相反,係由通風口逃離現場。


    凶手若是成年人,不可能想到這個方法。唯有曾經在通風管中玩耍的孩童,才會想到這個主意。於是,笹垣將嫌疑完全鎖定在雪穗身上。


    但是,他的調查卻不如預期。首先,他希望能證明雪穗曾在通風管中到處爬動玩耍,也就是找到她曾參與“時光隧道”遊戲的確切證據。但是,他在這裏便碰了壁。他問過與雪穗熟識的小孩,他們均說她從來沒有玩過那種遊戲。他又問過好幾個經常在那棟大樓嬉戲的小孩,也沒有任何人看過這女孩的身影。其中一個對笸垣說:“女生才不會在那麽髒的大樓裏玩咧,裏麵有死老鼠,還有很多奇奇怪怪的蟲。而且在通風管裏爬一下,就全身髒兮兮的。”


    笹垣不得不同意這個說法。此外,一個在通風管裏爬過幾十次的男孩表示,女孩無法玩這個遊戲。據他說,通風管中有些陡峭的斜坡,有時必須匍匐攀爬,如果不是對體力與運動細胞有十足自信,絕對無法在裏麵隨心所欲地活動。


    笹垣把這個男孩帶到現場,測試是否能從發現屍體的房間經由通風管逃離。男孩花了約十五分鍾,從相對於大樓玄關的另一側通風管現身。


    “累死了。”這是男孩的感受,“中間有一段爬得很吃力,要是手臂力量不夠,一定爬不上去。女生不可能!”


    笹垣無法忽視男孩的意見。自然,小學女生中,有些人的體力和運動細胞都不輸男生,但一想起西本雪穗,他實在無法相信她會在通風管裏像隻猴子一般攀爬。就他的調查,西本雪穗的運動能力並不特別優秀。


    懷疑十一歲的女孩是殺人凶手,是自己胡思亂想嗎?菊池道廣的證詞果真是小孩子的錯覺嗎?笹垣心裏開始動搖。


    “我不知道您說的通風管是什麽樣子,但的確很難想象女孩子會玩那種遊戲,尤其是唐澤雪穗。”筱塚一成帶著沉思的表情說。他以雪穗的舊姓稱呼她,是純粹因為叫慣了,還是因為不想承認她現在與自己冠有相同的姓氏,笹垣不得而知。


    “這下我完全走入了死胡同。”


    “您不是找到答案了嗎?”


    “我不知道能不能叫答案。”笹垣點起第二根煙,“我試著回到原點,把以前所有觀點全部拋開,這麽一來,以前完全看不見的東西就出現在我眼前了。”


    “您是說……”


    “很簡單。”笹垣說,“女孩子不可能通過通風管,那麽通過通風管離開現場的就是男孩。”


    “男孩……”筱塚一成仿佛在玩味這個字眼的意思,沉默片刻後問道,“您是說,桐原亮司……殺了生身父親?”


    “是,”笹垣點點頭,“推理的結果便是如此。”


    6


    笹垣腦海裏並非立刻便出現如此特異的想法。是因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讓桐原亮司這名男孩再度引起笸垣的注意。那是時隔許久,笹垣再度前往桐原當鋪時的事。


    笹垣假裝閑話家常,想從鬆浦嘴裏套出關於桐原洋介生前的蛛絲馬跡。鬆浦毫不掩飾地露出厭煩的態度,對笹垣的問題也不願認真作答。一年多來不斷接受訪查,也難怪他無法維持親切友好的態度。


    “警察先生,你再來多少次,也不會有什麽收獲。”鬆浦皺著眉頭說。


    這時笹垣的視線停留在櫃台角落的一本書上。他拿起那本書,問鬆浦:“這是……”


    “哦,那是小亮的書。”他回答,“剛才他不知道在做什麽,先放在那裏,大概就忘了吧。”


    “亮司同學愛看書嗎?”


    “他看書不少,那本書好像是買的,不過他以前也常上圖書館。”


    “常上圖書館?”


    “是啊。”鬆浦點頭,臉上的神情像是說:這有什麽不對?


    “哦。”笹垣點點頭,把書放回原位,內心卻開始暗潮洶湧。那本書是《飄》,也就是笹垣去找西本文代時,雪穗正在看的書。


    笹垣不知道這能不能叫作交會點:兩個喜歡閱讀的小學生恰好看同一本書,這是極有可能的。再說,雪穗和亮司並不是在同一時期看《飄》,雪穗早了一年。


    但這仍是令人好奇的巧合,笹垣於是前往那家圖書館。從桐原洋介陳屍的大樓朝北走二百米左右,一座小小的灰色建築便是。


    圖書館員戴著眼鏡,一望便知年輕時是個文學少女。笹垣向她出示西本雪穗的照片,她一看到照片,便重重點頭。“這女孩以前常來,總是借好多書,我記得她。”


    “她都一個人來嗎?”


    “是啊,都是一個人。”說著,圖書館員微微偏著頭,“啊,不過,有時也和朋友一起,一個男孩。”


    “男孩?”


    “是的,感覺像是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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