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想聽聽以前朋友的說法,才來我們家的。我跟他說江利子結了婚不住在這裏,他問我可不可以告訴他你夫家地址。可以嗎?”


    調查員顯然正在一旁等待。


    “我無所謂啊。”


    “他說,如果可以,今天下午就過去找你。”


    “噢……好啊,可以。”


    母親告訴她,調查員姓前田。


    如果是平常,她討厭這種來路不明的人物,自會請母親回絕。這次她之所以沒有這麽做,是因為對方調查的是唐澤雪穗。江利子也想知道她現在過得怎麽樣。隻不過,她還以為調查結婚對象的行動會更加隱秘。調查員竟然大大方方地自道姓名來訪,倒是頗令她意外。


    前田站著,仿佛擠進半開的門縫中,針對江利子與雪穗之前的來往提出問題。她大略說明她們在清華女子學園初中部三年級時同班,因而熟絡起來,大學也選擇同校同係。調查員將這些一一記下。


    “請問,男方是什麽樣的人?”問題告一段落時,江利子反問道。


    前田的表情顯得有些出乎意料,露出苦笑,抓抓腦袋。“很抱歉,目前還不能告訴您。”


    “你說目前是指……”


    “若是這件婚事成功,我想您終會知道。但很遺憾,現階段還未成定局。”


    “你是說,對方的新娘候選人有好幾位?”


    前田略顯遲疑,但還是點點頭。“可以這麽解釋。”


    看來,對方相當有身份地位。“那麽你來找我的事,最好也不要告訴唐澤小姐?”


    “是,您肯這麽做就太好了。知道有人背地裏調查自己,那種滋味總是不好受。呃,您與唐澤小姐現在還有來往嗎?”


    “幾乎沒有了,隻寫寫賀年卡。”


    “哦。請問手塚太太是什麽時候結婚的?”


    “兩年前。”


    “唐澤小姐沒有出席您的婚禮嗎?”


    江利子搖搖頭。“我們雖然舉行了婚禮,但沒有盛大宴請,隻是近親聚個餐而已,所以我沒有給她寄喜帖,隻寫信告訴一聲。她在東京,而且,怎麽說呢,時機有點不太對,我也不太好意思邀請她……”


    “時機?”說完,前田恍然大悟般用力點頭,“那時唐澤小姐剛離婚吧?”


    “她在那年的賀年卡上簡單地寫著他們分手了,我就不太好意思邀請她參加我的婚禮。”


    “哦。”


    得知雪穗離婚時,江利子本想打電話去安慰。但覺得自己這麽做未免太不識相,就作罷了。她估計也許雪穗會主動和她聯係。但雪穗並不曾來電。她至今仍不清楚雪穗離婚的原因,賀年卡上隻寫著“於是,我又再度回到起跑點,重新出發”。


    一直到大學二年級,江利子都和初中、高中時代_樣,經常和雪穗在一起。不管是去逛街購物,還是去聽演唱會,總是請她作陪。一年級發生的那起可怕的意外,使江利子不但不敢結交陌生男子,甚至害怕認識新朋友,雪穗便成為她唯一的依靠。甚至可以說,她是江利子與外部社會聯係的渠道。


    然而,這種狀態自然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這一點江利子比誰都清楚。同時,她也認為不能總煩雪穗。盡管雪穗從未表現出絲毫不滿,但江利子知道她正與社交舞社的高宮學長交往,自然會想多陪陪男朋友。


    還有另一個真正的原因。雪穗和高宮交往,讓江利子經常想起一個男子——筱塚一成。


    雪穗從不在江利子麵前提起高宮,但她無心的隻言片語,還是會透露有男友。這時,江利子便感到心裏蒙上一層灰色的紗,無法製止自己的心趺落至黑暗的深淵。


    大約在大二下學期時,江利子刻意減少和雪穗碰麵的次數。雪穗一開始似乎感到困惑,但慢慢地,她也不再主動和江利子接觸。或許是聰慧的她察覺了江利子的用意,也或許是認為再這樣下去,江利子永遠無法靠自己站起來。


    她們並非不再做朋友,也沒有完全斷絕聯係。見了麵還是會聊天,偶爾也會互通電話。但是,和其他朋友比起來,並沒有特別親密。


    大學畢業後,兩人的關係更加疏遠。江利子通過親戚的介紹,在當地的信用金庫任職,雪穗則遷居東京與高宮結婚……


    “我想請教一下,就您的印象,”前田繼續發問,“唐澤小姐是哪種類型的女子?隻要簡略形容一下就可以了,比如是內向而纖細敏感,或是好勝而不拘小節等等。”


    “要這樣形容很難。”


    “那麽,用您自己的話來說也可以。”


    “用一句話來說啊,”江利子稍加思考後說,“她是個堅強的女子。雖然不是特別活躍,但靠近她身邊,會感到她釋放出一股力量。”


    “光芒四射?”


    “是的。”江利子一本正經地點頭。


    “其他呢?”


    “嗯,她什麽都知道。”


    “哦?”前田的眼睛稍微睜大了些,“這倒挺有意思。您是指她很博學嗎?”


    “不是一般所說的知識豐富,而是她對於人的本質或社會各層麵都很了解。所以,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感覺非常……”她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說,“可以學到很多東西。”


    “啊。如此人情練達的女子,婚姻卻以失敗收場。對此您有什麽看法?”


    江利子明白調查員的目的了,原來他還是著眼於雪穗的離婚,擔心離婚的根本問題在雪穗身上。“那次婚姻,也許她做錯了。”


    “怎麽說?”


    “我覺得,她好像是受到氛圍的影響才決定結婚的,這在她來說很難得。我想,如果她更堅持自己的意見,應該不會結婚。”


    “您是說,是男方強烈要求結婚?”


    “不,也說不上是強烈要求。”江利子小心翼翼地選擇措辭,“一般人戀愛結婚的時候,我認為彼此的感情一定要達到某種平衡狀態才行。但他們就有點……”


    “和高宮先生比起來,唐澤小姐的感情沒有那麽強烈,您是這個意思嗎?”


    前田說出高宮的姓氏。不可能忽略雪穗的前夫,江利子並不驚訝。“我不太會說……”她不知該如何表達,困惑地詭“我想,他不是她最愛的人。”


    “哦?”前田睜大眼睛。


    話一出口,江利子就後悔了。她多嘴了,這種話不應該隨便說。“對不起,剛才是我自己的想象,請不要放在心上。”


    前田不知為何陷入沉默,凝視著她。後來才好像注意到什麽似的回過神來,慢慢恢複笑容。“不會。我剛才也說過,隻要依您的印象來說就可以。”


    “可是,我還是別再說了。我不希望因為我隨便亂講,給她造成不便。請問你問完了嗎?我想應該有人比我更清楚她的事。”江利子準備關門。


    “請等一下,最後一個問題。”前田豎起食指,“有件初中時的事想請教。”


    “初中時代?”


    “是一件意外。您讀初三的時候,有位同學遭到歹徒攻擊,聽說是您和唐澤同學發現的,是嗎?”


    江利子感到血液從臉上消退。“這有什麽……”


    “那時唐澤小姐有沒有什麽讓您印象深刻的地方?比如可以看出她為人的小插曲——”


    不等他把話說完,江利子便猛搖頭:“完全沒有。拜托你問到這裏就好,我很忙。”


    可能是懾於她有些變色,調查員很利索地從門口抽身。“好的,謝謝您抽出了寶貴的時間。”


    江利子沒有回應他的道謝,便關上了門。明知不能讓對方看出自己心情大受影響,她仍無法佯作平靜。她在玄關門墊上坐下。頭部隱隱作痛,她舉起右手按住額頭。灰暗的記憶自心中擴散開來。都這麽多年了,心頭的傷口仍未愈合,隻是暫時忘記了。


    調查員提起藤村都子隻是原因之一。事實上在此之前,那件可怕的往事便已在腦海裏蠢蠢欲動——從他提起雪穗開始。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江利子心裏便暗藏著一個念頭。一開始,隻是一閃而過的念頭,後來便慢慢發展成一個故事。然而,這件事她絕對不能說出口。因為她認為這種想象非常邪惡,絕不能讓別人發現自己心中的邪惡,她也努力要自己拋開這種邪惡的念頭。


    但這念頭在她心中盤踞,不肯退去,這讓她萬分厭惡自己。每當受到雪穗溫柔對待,她都認為自己是個卑鄙小人。但同時,還是有一個再三審視這個念頭的心靈。這真的隻是想象?難道不是事實嗎?其實,這才是她疏遠雪穗的最大原因,內心不斷擴大的疑惑與自我厭惡讓她無法負荷。


    江利子扶著牆站起來,全身疲憊不堪,仿佛有無數廢物在體內各處沉澱。她抬起頭,發現玄關的門還沒上鎖。她伸手鎖上,牢牢扣緊鏈條。


    第十一章


    1


    約好碰麵的咖啡館朝向銀座中央大道。正值下午五點四十七分,剛下班的男女與購物者熙來攘往,每個人臉上或多或少都露出滿足的表情。也許泡沫經濟破滅的影響還沒有波及一般市井小民,今枝有這種感覺。


    一對年輕男女走在他前麵,頂多才二十歲,男子身上穿的夏季西裝大概是阿瑪尼的,剛才今枝親眼看到他們從停在路邊的寶馬下車,那輛車想必是景氣好的時候買的。乳臭未幹的小子開高級進口車的時代最好趕快過去,他暗忖。


    爬樓梯經過店裏一樓的蛋糕房時,手表指著五點五十分,已經比他預定的時間晚了。比約定時間早到十五至三十分鍾是他的信條,同時也是一種在心理上占上風的技巧。隻不過,對今天要見的人無需這種心機。


    他飛快掃視一下咖啡館,筱塚一成還沒有來。今枝在一個可以俯瞰中央大道的靠窗位子坐下。店內大約坐滿了五成。一個東南亞裔輪廓的服務生走了過來。人工費因泡沫景氣高漲之際,雇用外籍勞工的經營者增加了。或許這家店也是這樣存活下來的,這樣總比雇用一些工作態度不可一世的日本年輕人好多了。他一邊想著這些,一邊點了咖啡。


    叼上一根萬寶路,點了火,他往馬路上看去。這幾分鍾人似乎更多了。據說各行各業都削減了交際費,但他懷疑那是否隻是一小部分。或者,這是蠟燭將熄前最後的光輝?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鎖定一個男子。那人手上拿著米色西裝,大步前行。時間是五點五十五分。今枝再度見識到,一流的人果然準時。


    幾乎在膚色黝黑的服務生端咖啡上桌的同一時間,筱塚一成舉起手打了招呼,向桌邊走來。筱塚一邊就座,一邊點了冰咖啡。“真熱!”筱塚以手掌代替扇子在臉旁扇動。


    “是啊。”


    “今枝先生的工作也有中元掃墓之類的假期嗎?”


    “沒有。”今枝笑著說,“因為沒有工作的時候就等於是放假了。更何況,中元掃墓可說是進行某一類調查的好時機。”


    “你是指……”


    “外遇。”說著,今枝點點頭,“例如,我會向委托調查丈夫外遇的太太這樣建議:請向你先生說,中元節無論如何都想回一趟娘家。如果先生麵有難色,那就說,要是他不方便,你就自己回去。”


    “這樣,如果男方在外麵有女人……”


    “怎會錯過這個機會?做太太的在娘家坐立難安時,我就把她丈夫和情人開車出去兜風、過夜的情況拍下來。”


    “真有這種事?”


    “發生過好幾次,男方上當的幾率是百分之百。”


    筱塚無聲地笑了,似乎多少緩和了緊張的氣氛。他走進咖啡館時,表情有點僵硬。服務生把冰咖啡送上來。筱塚沒有用吸管,也沒加糖或奶精,便大口喝了起來。


    “查到什麽了?”筱塚說。他大概一開始就巴不得趕緊提問。


    “進行了很多調查,不過調查報告也許不是你想看到的。”


    “可以先讓我看看嗎?”


    “好。”


    今枝從公文包裏取出檔案夾,放在筱塚麵前。筱塚立刻翻開。


    今枝喝著咖啡,觀察委托人的反應。對於調查唐澤雪穗的身世、經曆和目前情況這幾項,他有把握已全數完成。


    筱塚抬起頭來。“我不知道她的生身母親是自殺身亡的。”


    “請看仔細,上麵並沒有寫自殺。隻說可能是,但並未發現關鍵性證據。”


    “可憑她們當時的處境,自殺不足為奇。”


    “的確。”


    “真讓人意外。”筱塚立刻又補上一句,“不,也不見得。”


    “怎麽?”


    “她雖然有一種出身和教養都宛如千金大小姐的氣質,隻是偶爾顯露出來的表情和動作,該怎麽說呢……”


    “看得出出身不好?”今枝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還不至於。隻是有時候覺得她在優雅之外,總有一種隨時全神戒備、嚴密防範的感覺。今枝先生,你養過貓嗎?”


    “沒有。”今枝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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