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您了,如果堅持預算,也有相對應的商品,隻是性能差很多,機種也舊。”


    做父親的猶豫不決,注視兒子的目光表露出這一點,但終究敵不過兒子懇求的眼神,對友彥說:“那還是給我那個88好了。”


    “謝謝,您要自己帶回去嗎?”


    “嗯,我開車來的,自己應該搬得動。”


    “好,我馬上拿過來,請您稍等。”友彥把付款的手續交給中島弘惠處理,離開店鋪。雖說是店,其實隻是改裝成辦公室的一間公寓。如果不是門上貼著“個人電腦商店mugen”的招牌,恐怕看不出這是什麽地方,他們的倉庫則是隔壁的公寓。


    作為倉庫使用的這一戶裏擺著辦公桌和簡單的客用桌椅。友彥一進去,裏麵相對而坐的兩個男人幾乎同時看向他,一個是桐原,另一個姓金城。


    “88賣掉了。”友彥邊說邊把小票拿給桐原看,“加顯示器和打印機,169800.”


    “88總算全部銷出去了,謝天謝地,這麻煩終於清掉了。”桐原一邊臉頰浮現出笑容,“接下來可是98的時代。”


    “一點不錯。”


    公寓裏裝著個人電腦和相關機器的紙箱,幾乎快堆到天花板。友彥看著紙箱上印刷的型號,在箱子間走動。


    “你做這生意還真踏實啊,許久才來一個肯花十萬出頭的客人。”金城揶揄道。友彥身處成堆的紙箱裏,看不見金城的表情,但他不用看也想象得到。金城一定是歪著皮包骨頭的臉頰,故意瞪大他那雙凹陷的眼睛。每次看到這個人,友彥都不由得聯想到骷髏。他經常穿著灰色西裝,看起來就像掛在大小不適合的衣架上似的,肩部會凸出來。


    “腳踏實地最好,”桐原亮司回答,“報酬低,風險也低。”


    傳來一陣沉悶的笑聲,必是金城發出來的。


    “去年的事你忘了嗎?很好賺吧,所以你才能開這家店。不想再賭一把?”


    “我早就說過了,要是知道那次那麽危險,我才不會蒙著眼跟你們走那一遭。要是走錯一步,一切都完了。”


    “別說得那麽誇張。你當我們是白癡啊,該注意的地方我們都注意到了,根本沒什麽好擔心的。再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這邊的底,早該明白那次一點風險都沒有。”


    “總之這件事我沒辦法,請你去找別人。”


    他們說的是哪件事?友彥邊找紙箱邊想,心裏出現幾個假設。對於金城來訪的目的,友彥自認心中有譜。不久,他找到了,總共是主機、顯示器和打印機三箱。他把箱子一一搬到屋外,每次都得經過桐原和金城身邊,但他們倆隻是默默盯著對方,他無法再聽到更多消息。


    “桐原,”離開房間前,友彥問道,“可以打烊了嗎?”


    “唔,”桐原聽起來心不在焉,“行。”


    友彥應聲好,離開公寓。在他們對話期間,金城完全沒有朝友彥看上一眼。


    把貨品交給那對父子後,友彥關了店門,和中島弘惠一起去吃飯。


    “那人來了吧?”弘惠皺著眉頭說,“像骷髏的那個。”


    聽到她的話,友彥笑出聲來。弘惠對那人的印象竟然與自己相同,他覺得很好笑。一說出來,她也笑了,但是笑了一陣,她的臉色沉了下來。


    “桐原跟那個人講些什麽啊?他究竟是千嗎的?你知不知道?”


    “嗯,這件事慢慢再告訴你。”說著,友彥穿上外套。這並不是三言兩語講得完的。


    離開店後,友彥和弘惠在夜色裏的人行道上並肩漫步。才十二月初,街上便四處裝飾著聖誕飾品。聖誕夜在哪裏過呢?友彥想,去年他預約了大酒店裏的法國餐廳,但今年還沒有想到什麽點子。不管怎麽樣,今年也和弘惠一起過吧,這將是他和她一起度過的第三個聖誕夜。


    弘惠是友彥大二打工時認識的,工作的地點是標榜價格低廉的大型電器行。他在那裏負責銷售個人電腦和文字處理機。當時,對這個領域有所認識的人比現在少,所以友彥很受器重。他本應在店麵負責銷售,卻不時被派去提供技術支持。


    他之所以會去那裏打工,是因為桐原開的“無限企劃”陷入歇業的困境。由於電腦遊戲熱興起,程序銷售公司如雨後春筍般成立,導致質量粗糙的電玩軟件過度泛濫,使得消費者對產品失去信心,大多數公司因而倒閉。“無限企劃”可說是被這波浪潮吞沒了。


    但是,友彥現在反而對那次歇業心存感激,因為那造就了他與中島弘惠相識的機緣。弘惠與友彥在同一個樓層負責電話與傳真機的銷售。他們經常碰麵,不久便開始交談。第一次約會,是友彥開始打工後一個月左右。他們並沒有花太多時間,便把對方當作自己的男女朋友。


    中島弘惠並不漂亮,她單眼皮,鼻子也不挺,圓臉,小個頭,而且瘦得不像個少女,倒像個少年。但她身上散發出一種令人心安的柔和氣氛,友彥隻要和她在一起,就會忘卻內心的煩惱,而和她見過麵後,也會認為絕大多數煩惱並不是什麽大問題。


    但友彥曾一度害苦了弘惠。大約兩年前,他讓她懷了孕,她不得不去墮胎。


    即使如此,弘惠也隻在動完手術當晚哭泣過。那天晚上,她說無論如何都不想一個人過,希望友彥和她一起到旅館過夜。她在外麵租房獨居,白天工作,晚上上專科學校。友彥自然答應。躺在床上,他輕輕抱住剛動過手術的她,她顫抖著流下眼淚。此後,她從未因為想起那時的事而哭泣。


    友彥的錢包裏有一個透明的小管子,大小相當於半根香煙,從一頭望進去,可以看到底部有雙重的紅色同心圓。那是弘惠確認懷孕時用的驗孕器,雙重同心圓代表陽性反應。隻不過友彥帶在身上的小管子底部的同心圓是他用紅色油筆畫上去的。實際使用時,是弘惠的尿液在管子底部產生紅色的沉澱物,形成代表陽性的判斷記號。


    友彥之所以隨身攜帶小管子,唯一的目的就是提醒自己。他不想再讓弘惠受那種罪,因此錢包裏總有保險套。


    友彥曾經將這“護身符”借給桐原。那是他將其作為警示拿給桐原看了之後,桐原便問他能不能借一下。


    友彥問他要做什麽,他隻說想拿去給一個人看。歸還時,桐原帶著別有含意的冷笑,說:“男人真好應付,一聽到懷孕,就舉雙手投降。”


    他拿那個“護身符”去做什麽,友彥至今仍不知情。


    2


    友彥和弘惠來到一家玄關裝了格子拉門的小居酒屋,裏麵坐滿了上班族,隻有最外麵的一張桌子是空的。友彥和弘惠相對而坐,把外套放在鄰座。頭頂上的電視正播放著綜藝節目。


    係著圍裙的中年婦人前來招呼,他們點了兩杯啤酒和幾樣菜。這家店除生魚片外,日式蛋卷和鹵菜尤其可口。


    “我第一次見到那個姓金城的人,是去年春天。”友彥將店裏送的涼拌烏賊明太子當下酒菜,喝著啤酒,開始說話,“桐原叫我出去,介紹給我認識。那時候,金城的麵相還沒那麽差。”


    “比骷髏多一點肉?”


    弘惠應的這句話讓友彥笑了。“可以這麽說,不過他一定是刻意裝好人。那時金城想找人做遊戲程序,便跑來委托桐原。”


    “什麽遊戲?”


    “打高爾夫。”


    “哦,他委托你們幫忙開發?”


    “是,但其實複雜得多。”友彥一口氣喝幹剩下的半杯啤酒。


    那事從一開始就很可疑。金城讓友彥看的是遊戲企劃書和未完成的程序。他的委托內容,便是希望在兩個月內完成這個程序。


    “都已經寫到這裏了,剩下的為什麽要找別人做?”友彥當即提出最大的疑問。


    “負責寫程序的人突然心髒病發死了。這家程序公司其他的工程師都沒什麽本事,再這樣下去,怕趕不上交貨時間,才到處找可以接手的人。”那時金城客氣的程度是現在無法想象的。


    “怎麽樣?”桐原問,“雖然未完成,不過,係統大致已經架好。我們要做的就是把像被蟲蛀掉的空洞填起來。兩個月應該還可以。”


    “問題是做完後的測試,”友彥回答,“我想程序一個月就行,可如果要做到完全沒問題,剩下一個月夠不夠就很難說了。”


    “拜托你們,我沒有其他人可以找了。”金城鞠躬哈腰。這人唯有在這種時候才會擺出低姿態。


    結果友彥他們接下了這份工作,最大的理由是條件很好。若一切順利,也許能夠讓“無限企劃”複活。


    遊戲的內容充分表現出高爾夫球的真實性。玩家視情況分別使用不同的球杆或打法,上了果嶺還得判斷草紋。為弄清楚這些特性,友彥和桐原必須研究高爾夫球,因為他們倆完全是門外漢。


    做好的程序據說是要賣到電動遊樂場或咖啡館。金城說如果運氣好,也許會成為“太空侵略者”第二。


    友彥不清楚金城是什麽來路,桐原也沒有仔細介紹。但在幾次對話當中,友彥聽出他似乎與梗本宏有關。


    梗本宏——曾與友彥一起工作的西口奈美江的情人。


    奈美江在名古屋被殺的命案還未告破。梗本因為收受她盜領的款項而遭到警方懷疑,但警方並未握有關鍵證據,故盜領案目前仍在訴訟中。由於關鍵人物奈美江已死,警方的調查也無法順利進行。


    友彥相信奈美江是梗本殺的。但問題是奈美江人在名古屋的事,梗本由何得知?友彥當然能猜出答案。但他死也不敢說出口。


    友彥不提西口奈美江的事,隻向弘惠說明自己是在何種情況下投入高爾夫球遊戲程序。什錦生魚片和日式蛋卷已送上桌了。


    “你們就把那個高爾夫程序做好了?”弘惠邊問邊用筷子把蛋卷分成兩半。


    友彥點點頭。“我們照進度在兩個月之後做好。又過了一個月,就開始出貨到全國各地。”


    “賣得很好吧?”


    “是,你怎麽知道?”


    “那個遊戲我也知道啊,還玩過好幾次,切球和推杆挺難的。”


    聽弘惠說出高爾夫球術語,友彥感到有些意外。他以為她對高爾夫球一無所知。


    “我很想感謝捧場,不過我不知道你玩的是不是我們做的那個。”


    “為什麽?”


    “那個高爾夫程序,全國大概賣了一萬套。但其中隻有一半是我們做的,其他都是別的公司賣的。”


    “就跟‘太空侵略者’一樣,很多公司都仿冒?”


    “有點不同。‘太空侵略者’是先由一家公司推出,後來因為大受歡迎,其他公司才開始抄襲。可是這個高爾夫球程序,幾乎在兆位娛樂這家大型電玩公司推出的同時,盜版就出來了。”


    “嗯!”弘惠準備把烤茄子送進嘴裏的手半路停了下來,雙眼圓睜,“怎麽?同一時期發售同一款程序,應該不是巧合吧?”


    “不可能是碰巧。真相恐怕是有人事先拿到其中一邊的程序,再拿來抄襲。”


    “我先問一下,你們做的是原版還是盜版?”弘惠抬眼看友彥。


    友彥歎了口氣。“還用說嗎?”


    “也是。”


    “我不知道金城他們走了什麽門路,不過他們一定是在開發階段就拿到了高爾夫球遊戲程序和設計圖。因為不全,才來找我們補齊。”


    “這樣竟然沒有出事?”


    “出了。兆位公司發瘋般地調查盜版源頭,但沒找到。看來他們用的通路好像很複雜。”他說的通路,其實就和黑道有關,但友彥並不想讓弘惠知道這麽多。


    “你們不擔心受到牽連嗎?”弘惠不安地問。


    “不知道,到目前為止沒事。不過,萬一警察來問,也隻有推說不知道,裝傻到底。而且我們本來就不知道。”


    “哦。原來友彥你們做過這麽危險的事啊。”弘惠凝視著友彥,眼神裏夾雜著驚訝與好奇,但沒有輕視。


    “我已經受夠了。”友彥說。雖然沒有告訴弘惠,但他認為,桐原恐怕從一開始就已看穿整件事的底細。他那麽精明,不可能把金城這種老狐狸的話全盤接收,證據就是當他們知道受托做的是盜版遊戲時,桐原並不怎麽驚訝。


    過去桐原的所作所為,友彥都親眼看到了。一想起那些,友彥認為或許寫個盜版計算機軟件對桐原來說不算什麽。


    以前,桐原熱衷偽造銀行卡,並親身用偽卡盜取過別人的錢,友彥也幫過他的忙。雖然不知道桐原靠那些賺了多少,但可以肯定,絕對不止一兩百萬。


    不久之前,桐原熱衷竊聽。友彥並不知道他是受誰之托、竊聽誰的電話,但他曾幾度找友彥討論有效的方法。


    隻不過桐原現在似乎把心力集中在讓個人電腦店順利經營下去。但願他不會受到金城那些人慫恿,友彥想。事實上,桐原並不是個會因為別人的話而改變想法的人,這一點友彥比誰都清楚。


    送弘惠到車站後,友彥決定回店裏,他估計桐原還在那裏。桐原在另一棟公寓大樓租房居住。


    來到公寓旁往上一看,店裏的燈還亮著。“個人電腦商店mugen”位於二樓。


    友彥爬上樓梯,拿出鑰匙打開店門。從門口往裏看,桐原正坐在電腦前喝著罐裝啤酒。


    “幹嗎又跑回來?”看到友彥,桐原說道。


    “總覺得有點放心不下。”友彥打開靠牆放的折疊椅坐下,“金城又跑來做什麽?”


    “老樣子。高爾夫賺了一票的事,他一直念念不忘。”桐原又拉開一罐啤酒的拉環,喝了一大口。他的腳邊有個小冰箱,裏麵隨時有一打左右的罐裝海尼根。


    “這次說了什麽?”


    “異想天開。”桐原冷笑兩聲,“若真的好賺,多少有些風險我也肯擔,但這次不行,實在沒法做。”


    友彥從他的表情而不是話語中明白了這件事的危險性。桐原的眼睛射出他在認真思考時才會發出的精光。他雖然不想參與金城提議的事,但一定很有興趣。那個骷髏男到底來談什麽,友彥越來越好奇了。“他要幹嗎?”他問。


    桐原看著友彥,冷冷一笑。“你還是不知道為好。”


    “該不會……”友彥舔舔嘴唇。能讓桐原這麽緊張的獵物,他隻想得到一個。“該不會是‘隆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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