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思是不管他是不是流氓,都無所謂了。”


    “哦……”友彥注視著桌上的煙灰缸,不知該如何回答。


    奈美江在煙灰缸裏摁熄香煙。“我總是遇到不三不四的男人,這叫男人運不好嗎?”


    “以前也發生過類似的事?”


    “是啊。可以再給我一根嗎?”她從友彥遞過的煙盒裏又抽出一根,“我以前的男朋友是個酒保,但從不好好工作。他愛賭,把從我身上搜刮到的錢通通拿去賭。把我的存款用得一分不剩之後,也不管我死活,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是什麽時候?”


    “嗯……三年前。”


    “三年前……”


    “對,和你第一次見麵就是在那時候。因為遇到那種事,覺得活著很沒意思,才會想去那種地方。”


    “哦。”


    那種地方——和小夥子亂來的地方。


    “這件事我很久以前跟亮說過。我想,這次他一定很煩我。”奈美江拿起放在桌上的打火機,點著香煙。


    “為什麽?”


    “因為我重蹈覆轍,亮最恨別人這樣,不是嗎?”


    “哦。”的確,友彥想。“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什麽?”


    “要盜領銀行的錢這麽簡單?”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奈美江蹺起腳,繼續抽煙,似乎是在想該如何說明。香煙短了兩厘米之後,她開口了:“想來想去,算是很簡單吧,不過,這就是陷阱所在。”


    “怎麽說?”


    “簡單地說,隻要偽造匯票就行。”奈美江用兩隻夾著香煙的手指摁太陽穴,“在上麵填好金額和對方的戶頭,蓋上集中作業科的主任和科長的印章就可以了。科長經常不在位子上,要偷蓋他的章並不難。主任的公章我是偽造的。”


    “這樣不會被發現嗎?沒有人會檢查?”


    “我們有一張日報表,是用來算資金餘額的。會計部的人負責驗算,不過,隻要有他們的印章,就可以偽造通過驗算的文件,也就可以暫時蒙混過去。”


    “暫時?”


    “用這個方法,結算金額會突然減少,被發現隻是時間問題。所以,我隻能盜用墊付金。”


    “那是什麽?”


    “金融機構間的匯款,原理是這樣:承辦匯款的銀行先替客戶代墊,事後再跟錢匯進去的銀行結算。先墊的那筆錢就叫墊付金,無論哪家金融機構都會另外提存起來。我就是看上了那筆錢。”


    “聽起來很複雜。”


    “操作墊付金需要專業知識,隻有具備多年實務經驗的職員才能掌握整個局麵。在大都銀行昭和分行,就是我在負責。所以,本來應該要經過會計部、查核部二重、三重的檢查,實際上卻由我一手包辦。”


    “反正就是沒有按照規矩檢查?”


    “簡單來說就是那樣。像我們銀行規定,匯款金額超過一百萬元時,要在管核簿上填寫收款人與金額,經科長許可,借用鑰匙,才能操作電腦終端機。而且,這筆轉賬的結果,必須在第二天打印成報表,交給科長檢查。可是,幾乎沒有一家銀行檢查得這麽嚴格,所以隻要把盜領的傳票和那天的日報表藏起來,隻讓上司看正常處理的傳票和日報表,誰也不會發現哪裏不對勁。”


    “哦。聽起來好像很難,都是上司太馬虎了。”


    “是啊,不過……”奈美江歪著頭,長歎一聲,“總有一天會有人發現的,就像真壁先生。”


    “明知道會有人發現,還是沒辦法收手啊。”


    “嗯,就像……吸毒上癮吧。”奈美江在煙灰缸裏抖落煙灰,“稍微在鍵盤上敲幾個鍵,就可以把一大筆錢從這邊移到那邊,讓人覺得自己好像有一雙會施魔法的手。可是,那完全是陷阱。”


    “要騙電腦,最好適可而止。”最後奈美江對友彥說。


    友彥對家人謊稱要暫時住在打工的地方,借用了酒店房間裏並排的兩張床之一。他先衝了澡,穿上浴衣,爬到床上。隨後,奈美江進了浴室。這時除了夜燈,所有燈都關了。


    奈美江走出浴室,上了床。友彥聽見背後的聲音,還聞到香皂的氣味。


    黑暗中,友彥一動不動。他一點都不想睡,情緒很亢奮,也許是必須設法讓奈美江平安逃脫的意識使然。然而,今天一整天,桐原都沒有消息。


    “園村,”背後傳來奈美江的聲音,“你睡著了嗎?”


    “沒。”他閉著眼睛回答。


    “睡不著?”


    “嗯。”友彥想,難怪奈美江睡不著。她得逃命,前途未卜。


    “喏,”她再度出聲叫他,“你會想起那人嗎?”


    “誰?”


    “花岡夕子。”


    “啊……”聽到這個名字,友彥再也無法保持平靜。他小心不讓她察覺自己的情緒波動,答道:“有時候會。”


    “哦,果然。”看來他的回答一如她所料。“你喜歡她?”


    “我不知道,那時還太年輕。”


    聽到友彥的回答,她嗬嗬笑了。“現在也還很年輕啊。”


    “也是。”


    “那時,”她說,“我跑掉了。”


    “是啊。”


    “你一定覺得我這女人很奇怪吧?都已經去了,還臨陣脫逃。”


    “沒……”


    “有時我會後悔。”


    “後悔?”


    “嗯。我會想,那時是不是留下更好。待在那裏,讓一切順其自然,也許就會重生。”


    友彥閉上雙唇。他明白她這番低語裏包含的沉重意味,他不敢貿然回答。


    在沉悶的氣氛中,她又說:“會不會已經太遲了?”


    她問這句話的意思,友彥很清楚。其實他也逐漸被同樣的想法支配。


    “奈美江,”終於,他下定決心,開口叫她,“做嗎?”


    她陷入沉默,友彥還以為自己失言了。但不久她便問道:“像我這種歐巴桑你也願意?”


    “你跟三年前一樣,沒有變。”


    “你是說,我三年前就是歐巴桑了?”


    “不是那個意思。”


    他感覺到奈美江下了床。


    幾秒鍾之後,“但願能夠重生”,她在友彥耳邊說。


    6


    星期一早上,桐原來接他們。他首先向奈美江道歉,說沒有找到合適的藏身處,因而希望她在名古屋的商務酒店暫時避一避。


    “你昨天明明不是這麽說的。”友彥說。昨晚桐原打來電話,說找到了合適的地方,要奈美江準備一早出發。


    “今早情況突變,不會拖太久,你忍耐一下。”


    “好的。”奈美江說,“我以前住過名古屋一陣子,地方也熟。”


    “我就是聽你提過,才選名古屋的。”


    飯店的地下停車場停著一輛陌生的白色汽車。桐原說是租來的,平日使用的車可能已被梗本他們盯上。


    “新幹線車票和酒店的地圖。”上車後,桐原把一個信封和一張白色複印紙交給奈美江。


    “謝謝你幫我這麽多。”她道謝。


    “這個你最好帶著。”桐原拿出一個紙袋。


    “幹嗎?”看過紙袋內的東西,奈美江苦笑。


    友彥也從旁邊探頭去看,袋子裏是卷度很誇張的女用假發、太陽鏡和口罩。


    “你那些假戶頭裏的錢,一定得用卡提取吧?”桐原邊發動引擎邊說,“領錢的時候,最好偽裝一下。就算多少有點不自然,也不能被攝像頭拍到臉。”


    “考慮得真周到。謝謝,那我就收下了。”奈美江把紙袋塞進已經滿到極限的旅行袋。


    “到了那邊要聯係啊。”友彥說。


    “嗯。”奈美江笑著點頭。


    桐原發動汽車。


    送奈美江坐上新幹線後,友彥和桐原一起回到辦公室。


    “但願她能順利逃脫。”友彥道。


    桐原沒有任何回應,反而問他:“梗本的事你聽說了嗎?”


    “嗯。”


    “那女人真傻。”


    “什麽……”


    “梗本從一開始就是故意接近奈美江,想必是打算利用她在銀行裏的職位騙錢。她出車禍被流氓找麻煩,肯定是梗本一手設計的。連這麽簡單的手法都沒發現,她腦袋有病啊。那女人以前就是這樣,一遇到男人就栽進去,半點判斷力都不剩。”


    友彥無可反駁,隻有猛吞口水,但胃好像吞了鉛塊般沉重。他心裏完全沒有桐原這種想法。


    此後,友彥提早回家,等著奈美江的電話。


    他沒有等到。


    奈美江走後的第四天,她被發現陳屍於名古屋的商務酒店,胸部和腹部遭利刃刺擊。據分析死亡已超過七十二小時。


    奈美江向任職的銀行請了兩天假,第三天起便無故曠工,銀行也在找她。她的隨身物品中有五本存折,裏麵的存款總額在星期一還遠超二千萬元,但發現屍體時,幾乎已經為零。


    據銀行調查,她盜取公款已有多年,那五本存折,似乎便是為此而設。


    警方自西口奈美江轉賬的戶頭,循線查出某公司董事梗本宏,以盜取資財嫌疑將他逮捕,同時也以梗本為主要對象,著手調查西口奈美江命案。但從奈美江的五個戶頭提出的錢,目前仍無線索。款項確實是奈美江本人用卡領取的,因為自動取款機的監控設備拍到一個喬裝過的女人,提款時使用的假發、太陽鏡和口罩已於她的行李中找到。


    看了報道,園村友彥衝進衛生間嘔吐,直到胃部掏空。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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